作梦当然是有益于身心的,但若只是空想,终究无济于事。
太阳报“每周掰一句”
时间是一个寻常的上午,地点是一家寻常的医院。
病房内,窗户半敞,一方面可让新鲜的空气流入,一方面又不至于让房内的病人吹到风。
屋外的麻雀在窗外的电线杆上吱吱喳喳,好不欢快;两两成双地在电线上跳跃,好不轻盈。
房间,窗内,陆续飘来断断续续的对话
“我要喝水。”一个中气不足的声音要求道。
“来,水。”不久,一个语调平稳的声音回答。
然后是一阵短暂的沉默,但并没有持续太久,中气不足的声音这回略略加大了音量。
“我要吃苹果。”
语调平稳的声音仍然只是平淡回答:
“喏,苹果。”
“果皮的颜色不够红。”中气不足的那位挑剔道。
“这是改良品种的。”平稳的声音不卑不亢的回应。
“算了,我现在要吃水梨。”
“你气血虚弱,还不适合吃水梨。吃苹果吧,这已经削好了。”
又是一阵停顿,但很短暂,对话便又继续:
“那给我切一片西瓜好了,嘴巴渴得要死。”
“西瓜太凉又利尿,你现在最好忌口些。”
对话再度停顿了下来。当对话继续时,话锋转变得更加锋利:
“有没有搞错啊,现在是我要吃东西还是你要吃东西!老人家连自己想吃的水果都不能吃,这种事传出去,你不丢脸我都替你丢脸。”
“随你怎么说,反正我现在就只有苹果可以喂你。”
“那你出去给我买一斤香蕉来。”
“先把削好的苹果吃了,我再去买。不然削了一堆又不吃,很浪费。”
“老爷我有的是钱。”
“那是你家的事,跟我没关系。”
“你这阴沉的臭小子!你给我滚,叫别的人来,我不要你留在这里,看了就碍眼!”躺在病床上的老人吹胡子瞪眼的,脸色都胀红了,看不出一点生病的虚弱。
被命令滚开的年轻男人只是轻轻扫去一眼。“如果觉得我碍眼,你何不闭上眼睛,继续睡觉休息?”
“你是太闲还是怎样?非得一天到晚像根木头一样站在这里吗?”老人继续叫骂,眼神越见清澈透亮。
年轻男人微微抿了抿嘴。“反正我现在是无业游民,在这里应付你这个老家伙不是正好?闲来无事跟一个糟糕透顶的老头子斗斗嘴,还可以减低你老年痴呆症发生的机率。”
“谁稀罕跟你斗了。”老人哼声道:“要是让别人知道我有一个成天无所事事、没有正当工作的孙子,那可真是丢脸透顶。”
“要我承认我有一个只会随便叫嚣、乱骂人的臭老头外公,也不见得光采到哪里去。”
“哼。”老人极度不爽的。
“哼。”年轻人不甘示弱,也跟着附和地哼了一声,但随即被开门的声音打断。
一张小巧可爱的脸庞从门后探了出来。
“嗨,两位,早上好。”难得中规中短地穿着合身警察制服的方心语朝房内两人招呼道。
年轻男人和孤僻老人几乎同时眼神一亮。
“娃娃。”
“丫头。”
娃娃精灵般地跳到两个男人身边,笑笑地看着老人道:“官老爷,又在欺负人啊?”
老人闻言,哼声道:“哪有,是某人欺负我吧。”逮着机会,他马上诉苦道:“丫头,你评评理,我都一只脚踏进棺材了,连想吃点什么都不能自己作主,只会叫我吃苹果。我都连续吃了三天啦,难道就不能换点别的吗?”
娃娃的脸不禁垮下。“啊,老爷,你不爱吃苹果啊,那都是我买的耶。”
辟老爷愣了一愣,还未及答话,就听见娃娃又说:“我还特别请春花奶奶帮我叫最好、最贵、最有健康概念的苹果,还订了一大箱耶。原来你不喜欢吃啊?”很哀怨溜。
辟老爷不禁支吾起来。知道自己这个关键时刻绝对不能失去娃娃这个盟友,他改口道:“也不是啦,我很爱吃苹果的,你也知道,我只是、只是”
“只是刚好看某人不顺眼。”官梓言嘲讽地扬了扬嘴角。
娃娃转过身来看了梓言一眼,又转过头去问官老爷道:“真的吗?官老爷你看某人不顺眼啊?”
辟老爷无法辩驳,只得硬着嘴道:“你不觉得这个某人看起来就是一副很顾人怨的样子吗?”
娃娃再度转过身来,仔细地端详起梓言来。
啊,他瘦了些。
老爷住院三天了,他也在这里照顾老爷照顾了三天。
这三天,她尽量不来打搅他们祖孙俩,所以前两天来时,总是来去匆匆,不敢待太久,然而她却不得不承认自己心里是有些焦急的。
尽管她实在很不想涉入这对固执程度很有得比的祖孙二人之间破裂已久的恶劣关系,但老爷身体不好,这次发病幸亏发现得早,没什么大碍,但万一他就这么那么大家都会遗憾的。
说完全不关心,想也知道是骗人的。可是解钤还须系铃人啊。
“丫头你发什么呆?”老人出声道:“你说我这孙子是不是真的很顾人怨?
梓言只是在唇畔挂上一抹微笑地看着她。
娃娃愣了一下,笑了。“他有很顾人怨吗?我看不出来啊。老爷,你说清楚一点嘛,你这孙子是哪里长得不好?你说清楚些,再拿些钱出来,我让他整容去,反正你有的是多到没地方花的钱嘛。”
她边说边将手摸上梓言的脸。“是脸颊吗?看起来有些凹陷,最近太操劳喽,先生,你要多照顾自己啊。还是眼睛?不会啊,我怎么看都觉得这双眼睛很像你嘛。老爷,是隔代遗传呴?再不然是嘴唇不成?喔,不,这张嘴我个人很喜欢的,唇形好看又好亲。看要整哪里都可以,就是别去动它吧。”
她笑意盈盈地将手放在梓言肩膀上。“如果不是五官的问题,难不成是四肢有缺陷?”讶异地自问后,又自答起来:“可是我看他能跑能跳,头好壮壮,难道说”怜悯的眼光从健康的胸膛直往下看“是举不起来的问题吗?如果是的话,那可真得早期发现、早期治疗了。”
拍拍梓言的手臂,她笑得好天使。“别担心,现在医学很发达的,很多下垂的东西都可以往上矫正的。”比方说,下垂的眼袋啦、下垂的胸部啦诸如此类的,可别想歪啊。
梓言忍住笑。“我一点都不担心。”他有多健康,他自己清楚。
“真的?”她眼睛一亮。
好想把她拥进怀里。“你想亲自检查吗?”
这是在调情吗?只见她脸不红气不喘的说:“也不是不可以啦,不过我最近工作满档,要检查可得预约排队。”
“凭我们的交情,不能让我插队一下吗?”
“如果你指的是十年前那不值得一提的交情,我建议你还是乖乖排队比较实际一点。”
娃娃一席话,说得官老爷笑也不是、气也不是,想装严肃却又板不起面孔。“克制一点,小姑娘,想进一步检查,也得考虑一下我这老头子心脏能不能负荷吧。”
娃娃笑着回过头道:“没那么夸张吧,老爷。可别忘了上回是谁跟我一起去看绝命终结站三的,也没看你心脏负荷不了。”那可是超级限制级的惊悚电影啊。“老实招来,其实你是装病想引人同情的吧?”
“啧。”老人急忙否认道:“心脏病发作还可以装啊?就算可以,我也没那么无聊,吃饱没事干。”
“我想也是。”她伸手拿起叉子,叉了一块苹果递到从早上醒来到现在都还没有进食的老人面前。“喏,吃吧。”
老人不疑有他地咬了一口香甜的苹果。
“我想天底下也不会真有人那么无聊,想用装病来博取离家多年、感情破裂的孙儿的孝心吧。”她闲聊似地用手肘撞了撞站在一旁的官梓言。“你说是吧?离家多年,跟外公感情破裂的不肖孙子?”
老人差点没被嘴里的苹果噎到,急忙吞下苹果后,冷不防又被塞了一块苹果,堵住想要澄清的话。
“好了。”始作俑者看看戴在右腕的卡通手表后道:“时间不早了,我等会儿还有事。”将叉子还给官梓言,并好心地提醒:“对了,广告一下,镇上有个调解委员会,如果有任何想和解的事,都可以到那里排时间调解。不收费的,还有专业律师可以解答疑问,服务包君满意。”一说完,便像阵旋风般地离开了。
留在病房里的两人,好半晌只是看着女孩离去的方向,一个人负责递水果,一个人则默默地吃完一盘苹果。
良久,也不知是谁先开的口,总之,这回的对话不再夹枪带棍,也没有了火葯味。
“你们一起去看绝命终结站?”梓言问。
十年前,娃娃原先对他外公是能避就避的;因为他讨厌外公,所以她也跟他一起同仇敌忾。但从刚刚的对话看来,这一少一老的两人,交情似乎匪浅。
原以为他已经够清楚小镇这十年来的变化,但也许大方向是把握住了,小细节却还有待补强。
“说实在话,那真是一部有够刺激的电影。”官老爷承认道。
“以前你总说你讨厌方家那个小丫头。”梓言不容许有任何人不喜欢他的娃娃,所以他总是与老人作对。
“事情很奇妙不是吗?我也不是一个容易让人喜欢的老头子,可你不在的这几年来,只有这姑娘让我觉得,也许日子还可以过得下去。”
“你的日子不好过吗?”
老人停顿了良久,意外发现会在孙子脸上找到年轻时候的自己。
顿了顿,他终于开口道:“我一直都很想念你外婆,自从她离开我之后,我没有一天在天亮醒来时想要继续活下去。就连你跟你母亲回到我身边时,我也还是没有办法让自己高兴起来。”
这对祖孙从来没有分享过这么私密的情感,为此,梓言讶异,也有一点动容地道:“虽然我没有见过外婆,可是如果外婆也像娃娃一样开朗的—话,我想她一定会希望你好好活下去,快乐的过着每一天。”
出乎意料的,官老爷突然笑了,向来严肃的表情也变得柔软许多。“是啊,应该是吧你外婆她真的是个很开朗的好女人。”
从没想到,他们两人也可以这么心平气和地谈话。出于冲动的,梓言又问:“你恨妈妈,是吗?”也恨我。因为大家都说是妈妈的缘故,外婆才会那么早过世的。
老人讶异地抬起头,看着孙子的脸道:“她是我女儿,我怎么会恨她。当年你妈妈不顾我和你外婆的劝阻嫁给你爸爸,我是真的很生气没有错,可是她终究是我唯一的女儿,不管我再怎么不能谅解,我也没办法真的切断我们父女俩的感情。”
这就是梓言多年来的想法吗?而他能推说自己不知道吗?不,他不能。因为他是知情的,但当年过多的伤心,让他无暇理会这个跟他一样心碎的血亲。
老人突然别开脸,看着窗外道:“我知道我没有好好照顾她。”也没有好好照顾你。“我想我大概不能说我完全没有不对的地方”过去他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中,无暇去理会孙子纤细的情感。
梓言沉默良久才道:“有一次,我偷看到你躲在房间里哭。”
“是哪一次?”他偷偷哭过很多回。
“暴风雨那晚,我离家出走那次。”
老人的记忆瞬间回到那个发现孙子在暴风雨夜里失踪的那个时候,脸上不禁露出骇然的表情。当时他第一个念头是:他终于要连他唯一的孙子也失去了,先是妻子,再是女儿最后,就是那个男孩那个总用着恨意看着他的小男孩
二十年前,男孩出走过。
虽然他回来了,但他吓得连应该好好责备男孩的愚蠢都做不到,因为担心他会再度转头离开。那时他们祖孙俩已经埋下很深的嫌隙,而当时他也习惯于埋藏自己真实的感觉,无法对他们日渐加深的嫌隙做出弥补或处理。
十年前,男孩长成少年,他果然再度离开;而当时他以为这一次可能再也等不回那个憎恨他的男孩。
他是个失败的父亲和外公,守着偌大的家业,在夏日镇一天天地腐朽。有朝一日,白色大宅将会成为他的坟冢,黄昏色的玫瑰将成为他坟地上的唯一装饰,没有亲人会为他掉一滴眼泪。他本已经构想好自己最终的晚景
一直到他发现,有个跟他同样不能接受男孩离开的女孩,她与他同样伤心,甚至比他更无法接受男孩离开的事实。
女孩愤怒地指出是他的冷漠逼走心爱的男孩。他无法辩解,也承认那是事实。他们开始看见了对方心中无法言说的伤痕,像是两头负伤的狮子,撕咬起对方的伤口。
直到沉寂的日子终于逼迫他走出自己的世界,于是一个老人和女孩成为彼此的伙伴,决定从此和解。虽然嘴里说着绝对不再等待的话,但彼此心里却十分清楚,等待男孩归来将是一辈子放不下的事。
十年后,曾经是男孩与少年的他,以男人的身分回来了,而且就站在他的面前;就如曾经是女孩与少女,而今已成为女人的那个女孩说的:他们是亲人,而亲人之间的联系任凭刀剑也无法斩断。
老人困难地吞咽着回忆着眼前的男孩、少年、男人第一次离家出走的那个深夜那天是他妻子的生日,所以特别不能够克制自己的情绪,一个人躲在房里偷偷哀悼
他从不纪念妻子的死亡,只纪念她的出生。因为死亡已经有太多伤心,只有出生的喜悦能稍稍抚平内心的苦楚。
他多么感谢上天将妻子赐给他,但也不曾停止埋怨上天太早将妻子带定。
看着老人脸上错综复杂的表情,梓言忍不住询问:“那天晚上,你为什么在哭?”
老人并未马上回答。但这几年来,梓言已经变得较有耐心,也较坚强,所以他等待着,直到老人终于抬起头,说了一句话:
“那天是她的生日,你外婆”
梓言像是个久困在远洋中的船员突然发现灯塔般地瞪大双眼,记忆跟着飘向二十年前那个夜晚,夏季暴风雨来临的前夕。
当晚他只看见外公在哭,而后被训斥了一番,从没想到没想到他竟会那么地愚蠢,竟没想到
没有察觉声音变得沙哑,梓言开口:“为了那件事,我恨了你好多年。”
老人习惯性地武装起自己,勉强地说:“我知道我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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