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男孩是查理的儿子,想必是走投无路才会溜过家人和仆人的守卫,只身勇闯黑暗的森林,找寻他放荡不羁的堂叔。
维尔无法确定男孩迫切需要的是什么,但不管是什么,罗宾显然都期望维尔缇供。
他等罗宾急促的呼吸比较正常后,拉他站起来。“要知道,你不该靠近我。”维尔说。“我会带坏你,随便问谁都知道。不信问你的两位姑姑。”
“她们不是哭哭啼啼,就是窃窃私语。”罗宾低头凝视磨损的靴子。
“是啊,真受不了。”维尔附和,弯腰拍掉男孩外套上的尘土。男孩抬头望向他,那对眼睛像极了查理,但稚嫩许多又太容易信赖别人。维尔感到泪水刺痛双眼。他直起腰,清清喉咙说:“我正想着不要理她们,我打算前往布莱顿。”他停顿一下,心想自己是疯了才会动起那种念头。但罗宾来找他求助,而罗宾的父亲从未令维尔失望,除了这次的死亡。“你想要跟我一起去吗?”
“去布莱顿?”
“我是那样说的。”
那双太过稚嫩轻信的眼睛开始发亮。“皇家行宫是不是在那里?”
皇家行宫是一座极具东方异国情调的庞大建筑,但在身躯庞大的英王乔治四世心目中却只是一座海边别墅。
“我上次看时还在。”维尔回答,开始走回大宅。
罗宾马上跟过去,跑步赶上堂叔的大步伐。“它是不是和图片上一样美,维尔堂叔?是不是真的像一干零一夜里的宫殿?”
“我考虑明天一大早出发,”维尔说。“我们越坑诏身,你就可以越快做出判断。”
如果由罗宾决定,他们会即刻启程。如果由罗宾的姑姑和姑丈决定,出发的将只有维尔。但正如维尔在不久后告诉他们的,这件事由不得别人做主。身为罗宾的合法监护人,他不需要任何人的准许就能带罗宾去布莱顿,甚或孟买。
最后是罗宾平息了反对的声浪。众人被咚咚声引出客厅时,正好看到年幼的公爵拖着旅行皮箱步下宽敞的楼梯,经过广阔的门厅前往门口。
“看到没有?”维尔转向查理的幺妹桃茜,她是反对最久和最激烈的一个。“他等不及要逃走。你们太过悲伤,眼泪、细语、黑纱和丧服使他害怕。所有的东西都是黑的,大人都在哭泣。他想跟我在一起,因为我高大喧闹,可以吓跑怪物。明白吗?”
无论明不明白,桃茜都让步了。她一让步,其他人也不再反对。毕竟只有几个星期。就算是莫维尔也不可能在短短几个星期内就使一个孩子道德败坏,而至不可挽回。
维尔完全不想败坏罗窦的道德,因此出发时一心打算在两星期内把他送回来。
维尔很清楚自己无法像父亲般照顾罗宾或任何小孩。他不是好榜样。他没有妻子,也没有娶妻的打算,所以身边缺乏女性可以施展温和的手段以平衡他粗野的作风。他的家人只有他的贴身男仆詹亚契,但亚契的温柔母性只能媲美难以取悦的豪猪。何况,维尔自牛津毕业后一直居无定所。
简而言之,那绝非养育孩子之道,尤其是注定要承担公爵重任的孩子。
尽管如此,几个星期不知怎地还是延长为一个月,然后又延长一个月。他们从布莱顿北上伯克郡,到白马峡谷欣赏白垩山壁上的古老蚀刻,从那里前往巨石阵,再前往西部地区,沿着海岸一路探索走私者的洞穴到英国最西南端的地角。
秋天转冷成冬天,冬天又回暖成春天。桃茜和其他的亲戚在这时纷纷来信,委婉且毫不含蓄地缇醒他:罗宾的教育不能无限期地受到忽视,他的两个姐姐想念他,他流浪越久就越难收心。
良心告诉维尔,那些话完全正确。罗宾需要一个真正的家庭,一个安稳的家。
虽然分离领他万分不舍,但把罗宾送回去显然是正确的做法。隆澜庄不再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
如今桃茜带着夫婿子女与罗宾的两个姐姐一同居住在那里。走廊再度回响着儿童的歌声和笑声∶黑纱、黑边和全黑丧服已经无视习俗地换成色调较不悲痛的半丧服,这一点即便维尔也不得不称许。
维尔显然达成了任务。怪物应该已被吓跑,因为几个小时不到,罗宾就和桃茜的儿子,也就是他的表兄弟结为知己,和他们一起捉弄女生。即使道别的时刻来临,罗宾也并未惊慌。他不但没有大发脾气或捶打维尔,反而保证会经常写信,同时要求他的监护人答应在八月底回来庆祝他的十岁生日,然后就跑去帮忙表兄弟演出艾津科战役了。
但离开隆澜庄不到三个星期,距离罗宾的生日还久得很,维尔就飞奔而回。
第六任昂士伍公爵感染了白喉。
当时的人对白喉并不十分了解。对于这种传染病的精确报告,五年前才首次在法国发表。但为人所知且不容争辩的是,白喉具有高度的传染性。
查理的姐妹恳求维尔,她们的夫婿试图阻止他,但他的身材比他们高大,而且在盛怒之中,就算千军万马也阻挡不了他。
他冲上主楼梯,奔过走廊,进入病房,赶走护士,锁上房门,然后坐在床边,握住罗宾虚弱的小手。
“没事了,罗宾。”他说。“我来了,我会替你战斗。放手交给我吧,听到没有,孩子?甩开这可恶的病魔,让我与它缠斗。我做得到,孩子,你知道我可以。”
冰冷的小手在他温暖的大手里动也不动。
“赶走病魔,求求你。”维尔恳求,强忍着泪水,压抑于事无补的悲伤。“你还不该面对死亡,罗宾,你知道的。你的人生才刚开始,根本尚未尝试人生可看和可做的。”
年幼的公爵眼皮颤动,双眼缓缓睁开,接着目光一闪,仿佛认出了维尔。在那一瞬间,男孩的唇边浮起一丝微笑,但随后就闭上了双眼。
就这样。不论如何劝说、诱哄、恳求,不论如何紧握那只小手,维尔还是无法把疾病转移给自己。他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等待守候,就像以前的许多次一样。这一次,守候的时间最短暂却也最难熬。
不到一个小时,当暮色转浓之际,男孩的生命如影飞去,不能存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