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惧在那个时候如水一样漫了过来,几乎忍不住夺门而逃,然而目光落到那张小脸上,最终蹲了下来。
颤巍巍地将手指探他的鼻间——呼,还好,有呼吸。
且芳将他抱进屋子里,用自己才学了不久的内息为他推宫活血,掌心抵住他的背心,将真气渡过去。
时光在两人身上流过,当年顽劣的少年长成俊美的男子,偷练花漫雨针的小男孩子成为唐门家主。
然而今天,这十二年好像只是一场幻梦,唐且芳仍是那个不知所措的少年,唐从容仍然是那个昏迷不醒的小男孩。
一切都没有改变,他昏倒在自己面前,而自己不知道怎样才能帮他。真气绵绵渡过去,如十二年前一模一样的姿势。
十二年。四千多个日夜。如果想聊天,只需要穿过几重游廊院落便可找到对方。如果想去看某处风景,对方是第一个考虑的游伴。如果有什么事,对方是第一个想告诉的人。醉酒的时候,会要求对方留下来照顾自己——醉酒之后的胡话、失态,只有对方看见是没有关系的。
这么多年,时间漫长得浸入骨髓,让人相信这样的状态一生一世也不会改变。
可是这个人忽然躺在床上,肌肤冰冷,沉睡不醒。再叫他的名字也不会回答,再在他手上刺一枚刺青,他也不会生气。
——他会醒来吗?
能醒来吗?
这个在十二年来与自己的生命并生并长的人,难道竟有可能会离开?
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念头。两个人会一直在一起,如此天经地义。然而此时此刻,一丝彻骨的冷意从血液里渗透出来,唐且芳蓦然打了个寒颤。
“从容,从容,”他不敢收回停在唐从容背心的右手,左手轻轻颤抖,整个人被这个可怕的念头摧得失去方寸,眼眸紧胀酸涩,声音变得低哑“你醒来,醒来——再睡下去,我对你不客气——”
唐从容的面容寂然。
唐且芳喉头发出一声闷响,抱起唐从容往外走。
什么家主令,什么云罗障,不要了,从容,你不需要!等我炼出天香,你便永远坐稳家主的位置,谁也动不了你——
长老或者大夫,随便找到谁帮忙搭一把手,不要让他一个人四顾茫然手足无措,不要让他一个人眼睁睁看着他毫无生气地躺在面前——顺便是谁,只要能救你——
唐且芳的步子快极了,掠出卧房,转眼到了院中,怀里的唐从容睫毛忽然轻轻动了动。
这微弱的动静还不如蝴蝶振翅来得起眼,唐且芳却感觉到了,猛地停下步子。
停步之际,身上珠玉流苏激颤。待它们平息下来的时候,他身上的狂躁焦虑也平息下来,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他的脸上显出笑容,先是嘴角,再是眉梢,眼眸霎时有了珍珠一般的光晕“你小子,还没死透吗?”
唐从容醒了。
唐且芳放他下来,他看了看这个院子,眼中微有迷茫之色:“我怎么了?”
这话不问还好,一问唐且芳几乎暴跳起来,看到他醒来的喜悦瞬间被愤怒压下去,衣袖一拂,化骨粉出,周身草木蒙上一层青灰色,瞬即化成粉末“你怎么了?你问我你怎么了!我还没问你呢!你怎么了?你把自己怎么了?你到底对自己做了什么?!”
“除了化骨粉,你能不能换样东西撒气?”唐从容微微苦笑“我吃了回春丸。”说完,补充:“六颗。”
唐从容的亲外甥女花千夜从娘胎里带出一股虚寒,央落雪专为她炼制回春丸。后来看到唐从容也有类似症状,才让唐从容跟着服用。回春丸配方古怪,花千夜每日服一丸才能起床行动,唐从容则是一月一丸。央落雪叮咛过回春丸不可过量服用,至于过量到底会怎样,却没人知道。
唐且芳一听,眼睛瞪得老大“你一月只能吃一颗,居然一下吃了六颗?你疯了吗?找死吗?”
“在虚余山上,落雪不能化解寒时,才告诉我可以用回春丸激发潜劲,渡过难关。”唐从容笑得有几分温婉“我早已想好今日要射雪屏鹤,原本已经做好大病一场的准备——”
“那么激发完之后会睡得像个死人他有没有告诉你呢?”唐且芳握住唐从容的衣襟,眼睛快要瞪到快从容的脸上“你个没心没肺的东西,为什么不先告诉我一声?你知不知道,我刚才差点短寿三年,你害我老人家未老先衰,早生华发——”
他还要说下去,唐从容竖起一根手指点在他的唇上“可以了,我知道我没事你很高兴,但也不必这么?嗦。”
没有一丝温度的手指,像是放了一块冰在唇间,唐且芳忽然有个极荒唐的念头。
含住它,它会像冰一样融化吗?
切,切,急晕了,真的急晕了头了。
淡淡春日照在唐从容脸上,笑容温婉,肌肤如玉。得到了云罗障,射中了雪屏鹤,颁下了家主令,试出了回春丸的重要用途——这一场赌局,他是通吃大满贯,稳赢稳赚。
院中月季盛开,槐树抽出碧叶新叶,越是少人的地方,花木越是繁盛。唐从容伸手摘了一片树叶,脸上笑意不减“且芳你看,那年这棵树还没有你高。”
是的,那棵树当年和唐从容一样高,而唐从容又一直矮他半头。
这半头的差距,十二年也没有补上。他微微一低眉,就可以看到唐从容温婉的面容。
这样的发现无端叫人有股清浅的喜悦,唐且芳翩然掠上树,在岔枝上坐下来,华衣随风轻拂,珠冠在春日下光芒诱人,眼眸之中的光彩丝毫不输给珍珠,他一点下巴“上来!”
唐从容轻巧地落在他对面的一棵枝桠上,微微一笑“真想不到,当年那年鼻青脸肿拖着鼻涕的小子,今天居然成了天下第一爱显摆的风骚男。”
“切,瞧我风采出众,你不服气吗?”唐且芳不满旧日形象被污蔑“要不是当初跟我爹打架,我会钻进这鬼屋来吗?我不来,只怕这世上早已没有唐从容。”
是呵,他偷偷在这个无人居住的院子里练花漫雨针,小小的身体不足以抵抗的针上的寒气,第一天便被冻僵。
如果那个晚上唐且芳没有和父亲吵架动手,如果唐且芳没有跑进那个院子第二天,人们看到的恐怕就是少家主冻僵的尸首。
命运之所以是命运,在于它的不可逆转。唐且芳进了院子,看到了唐从容,救了他。
当时的唐且芳,并不知道自己救的是未来家主。他渡入真气无效,开始考虑要不要生火,但火光会引来其他人,他不想被父亲找到。想了想,脱掉两人的外袍,抱住他。
有时候会爬上床跟母亲睡,母亲就这样抱着自己。
那样的温暖,可以让一切都暖起来吧?
男孩的身体真冷,跟冰块一样,冻得且芳不由自主打寒颤。是对父亲的怨气支撑他度过那一晚吗?还是男孩渐渐回暖的身体,渐渐依偎着他的感觉?
很像一只冻猫子呢。
十岁的唐且芳带着这样的想法,慢慢地睡着了。
清晨两人醒来,都花了好一阵工夫才想起自己为何睡在这个地方,然后,一切由交换姓名开始。
男孩道:“唐从容。”
唐且芳吃了一惊“少家主?!”
七岁的少家主是家主夫人的心肝肉,如女孩子一般养在深闺,似唐且芳这般调皮顽劣的少年人更加没有机会见到。
“我不是家主!”小从容猛然道,声音尖利,叫完才想起这人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声音低下来“你叫什么名字?”
“唐且芳。”
“叔爷?!”这下换唐从容吃惊。
“不要叫我叔爷!”唐且芳握拳“我才没有那么老。”
于是,约定就这样达成了。
你不许叫叔爷,我不叫你家主。
你不叫家主,我就不叫叔爷。
很久很久了,但是清稚的童音好像还能听到,淡淡春日下,仿佛还能看到那两个小小的身影。
坐在树枝上的两人相视一笑,不用言语,都知道彼此心中所想,唐从容嘴角轻扬“你那时眼角又青又肿”一语未了,身子蓦然往前栽倒。
唐且芳反射性地拉住了他的一只手臂“唐从容!你在玩什么花样?”
他悬在半空,闭着眼睛。
陷入了与方才同样的昏睡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