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深蓝被谴送回青城,唐从容提议让月深红代替兄长进昆字十三骑。
这个决定又引起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波动,即使是唐门的女儿,也不能修习唐门武功。为此唐从容又颁了一道家主令,唐门族人,无论男女,均可修习本门武学。
此刻的唐从容已经正式接掌唐门,令下如山,再无异议。
不几日,望舒山阅微阁召开知书会,唐从容在唐且芳的陪同下一起前往。
百年前一位高人设立问武院,将各门各派的精英请到院中任夫子,分门授课,一举打破了各门各派自立门户互不交好的江湖格局。更有阅微阁主理江湖大事,百多年来,江湖难得的太平。
知书会三年一度,每一度邀请十人。唐从容身边江湖四大势力之一的唐门家主,自然在邀请之内。
这一天能上阅微阁的,都是天下顶尖人物。每人可以问知书人三个问题,或者,提出一个要求。只是无论问题或者要求,能不能得到答复却全看知书人。
曾经有人问如何长生不老,知书人答曰:“修道”
如何修?知书人曰:“苦修。”
问的人急了,最后问:“到何处修呢?”
答曰:“何处都可修。”
有了这样的教训之后,在知书会的前一年,人们就开始考虑,如果我可以问三个问题,要问哪三个?
要最实际,最有用,最可能得到答复。
这回出门坐的是一顶宽轿,唐从容本来怕轿子慢赶不上,哪知八个轿夫都是唐且芳从门中精选出来的轻功好手,脚力不比马车弱,而且又稳又平,不像马车颠簸。不出三天就到了望舒山脚下。
望舒山看上去没有什么不同,山上花木葱茏,没有屋宇也没有人,只有一名接引童子站在山下。
阅微阁是仙人住的地方,没有仙人的许可,凡人是看不见的。
唐且芳道:“没有请帖便进不了阅微阁,我在山下等你。”
唐从容点头。
唐且芳便吩咐弟子们去山下找客栈,唐从容忽然在后面唤住他:“且芳。”
他回头。
“你不想知道我想问什么吗?”
唐且芳微微一笑“我知道你心里有数,不用我多嘴。”
“但是这样没有一点好奇心,太不像你了。”唐从容在阳光下微微眯起眼“平时的你,不是这样的。”
“我又不是你老子,什么事都管着你干吗?”唐且芳没好气“快去吧。”
这样子才是平时的唐且芳吧,这样的唐且芳令唐从容感到安心,转身将请帖交到接引童子的手里,童子引领他上山。
他一身莲青色衣衫,在春日下宛若一株新荷,唐且芳心里微微酸楚,一直在克制着的情绪,在胸膛里轻轻翻腾。
他想问什么,唐且芳自然很想知道。但是,竟然不敢去问。多问一句,多说一句,多接触一句,心中的罪恶感便多增一分。
仿佛可以看得到自己一天天阴暗扭曲终有一天,将会发现,自己再也不配站在他身边。
到了半山腰,接引童子将请帖往虚空一掷,面前凭空多出一座桥梁,桥的彼端,云山雾缭,看不真切。
唐从容记得父亲曾经向自己描述过这样场景,凭地起桥梁,虚空之处有仙山。也许正如传说中一样,百年前那个统一江湖的高人,本身就是一名仙人。
走过桥梁,到了另一座山中,山中有错落着许多玲珑屋宇,眼际忽地闪过一抹流光,好得清楚一些,才发现那是一柄流光四溢的剑。
阅微阁使者才会的驭剑之术,这样神奇。
接引童子将唐从容带到一座小楼前,伸手示意他走进去,一面道:“客人进去之后,勿与人交谈,只许与知书人答话。”
唐从容明白,一脚踏进,接引童子便消失不见,一片绿叶飘摇,落在方才童子站立的地方。
这就是为什么,人人都信服阅微阁的力量,因为这根本就是神的力量。
唐从容也被这不可思议的力量镇住。
小楼有两层,布置简洁大方,已经有五六个人在座,都是江湖中数一数二的一派之主,他们平时无论走到哪里都挥洒自如,到了这座小楼,却乖乖地坐在一旁喝茶,不敢与旁边的人交谈。
唐从容找了个位置坐下。
一个人从楼梯上下来,那是娑定城的百里无双,着红衣,恍如浴火凤凰,眉心一线红芒,令人不敢逼视。这个骄傲的女子从楼梯上走下,望向唐从容时,微微一点头,随即出了门。
门外必定有伴绿叶化作的接引童子领她下山。
很快,便轮到了唐从容。
一楼还是寻常人间摆设,二楼入眼便是一片浓雾,瞧不见边际。
一个柔和声音道:“你往左手两步,有一把椅子。”
人的视觉在这里一点用处也派不上,唐从容摸索到椅子坐下。
柔和声音道:“现在你可以提出问题。”
唐从容吸了口气,问:“我想知道云罗障上的机关。”
浓雾之中寂静无声,片刻,柔和声音响起:“云罗障不是人间之物,即使得到到你也用不了它。”
唐从容吃了一惊“什么?”
“云罗障是一位修真人的宝物,自他死后落入人间。修真灵物,全靠意念催动,凡人不可能有强大到催动云罗障的意念。唐从容,你还剩一个问题。”
唐从容震了震,一句“什么”也是一个问题?他稳了稳心神“怎样才能解天香之毒?”
浓雾中再次沉寂片刻,柔和声音道:“在尘世,天香无解。”
唐从容猛地站起来。
三个问题,每一个答案都灭绝了他的希望。
他浑身发冷,下楼去。
身后柔和的声音忽然唤住他:“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可以回答你第四个问题。”
唐从容惨然一笑“我已经不需要问第四个问题,但你的问题,如果我知道,可以回答。”
声音顿了顿,再响起时,比先前轻柔:“你认识一个叫靳初楼的人吗?”
唐从容思索一下“可是问武院的靳初楼?”
“你认识?”那声音听上去像是十分惊喜。
“只是听闻他剑术了得,不算认识。”
“哦”那声音隐隐有几分失望,顿了顿“多谢你回答我的问题,作为回报,今后无论谁问起你的秘密,我都将为你保密。”
唐从容身子一震。
声音似是懂得他心中所想,道:“你们进了这座小楼,在我眼前就没有任何秘密,别人看不出来,我看得出来。”
唐从容欠了欠身“多谢。”
他下楼。
接引童子引他下山。
他恍恍惚惚走完这段路,过了桥梁,到了山下。
山下有村落,不远有集镇,阳光正灿烂,他心底一片冰凉。
唐且芳在树林里找到他。
他靠着一棵树,蜷缩着躺在那儿,唐且芳以为他遭了什么不测,眼前一黑,扳过他的肩。
他满面都是泪痕,自己却不觉得,太累,不想说话,只是道:“且芳,带我回去。”
唐且芳抱起他。
他的身体异样轻盈。
他不知不觉睡过去,醒来时候才收拾回神志。
唐且芳熬了粥进来,问:“昨天发生什么事?”
唐从容淡淡一笑“没什么。”
“我一直在集镇上等你,看到各派掌门都下了山,独独不见你。”唐且芳在床畔坐下“你问了什么问题?”
唐从容不回答,问:“你怎么找得到我?”
“我新做的一种药,名叫‘寻芳’。一颗药丸两人同时服下,我便能闻到你的气息,到哪里都可以找到你。”
唐从容淡笑道:“我什么时候吃的都不知道。”
“那次你遇刺,如果有寻芳,我就能更早地找到你。”唐且芳静静看着他“你问完了?”
唐从容翻了个身,朝里。
“不想说就不必说,喝粥吧,如果有事就叫我,我在门外。”
“吱呀”一下关门声,唐且芳出去了。
唐从容回过身来,唐且芳的变化比知书人的答案还要令他吃惊。
说话的语气那么淡然,甚至事情也看得这么淡然换作以往,唐且芳要攥着他的衣襟逼到脸上来问个究竟。
然而现在,唐且芳只是淡淡地说了几句,便走开。
这是唐且芳吗?
唐从容简直忍不住怀疑,难道这个唐且芳是别人易了容混在自己身边的?
但唐且芳不追问,令他松了一口气,喝完粥,便离开集镇,回唐门。
路上唐且芳显得益发静默,一路几乎没有什么话说。
唐从容虽然觉得他反常,但又怕他问起阅微阁的事,干脆也不说话。
一路静默回到唐门,唐从容立刻写了封信给央落雪,请他尽快想出化解双手寒气的法子。一面下令司药房暂停工事。
这道家主令颁得有些奇怪,唐从容对家中长老们只说司药房近日大不祥,未免厄运,是以暂停。
他刚从阅微阁回来,长老们以为是知书人的训示,没有反对。
当夜,唐从容派人将唐且芳请到听水榭。
婆子听命而去,唐从容这才发现不对:这么多年,他从未派人去“请”过唐且芳。
除了晚上睡觉,唐且芳几乎天天都在听水榭。进则同进,出则同出,永远在他身边,根本不必“请”
唐且芳来了,唐从容取出棋子“陪我一局如何?”
唐且芳道:“我恐怕陪不了一炷香便要输。”
唐从容微微一笑,落子闲闲,不使全力,有几处故意容让,饶是如此,唐且芳还不到半个时辰便落败了。唐从容兴致颇高“再来一局。”
唐且芳忽然道:“你的昏睡症好了很多。”
“是,今天一次也没有。”
“时间是良药,果然。”
“慢慢调养,元气自然会恢复。”
下到第四局,唐且芳弃子认输“你跟我下其实无趣得很,我跟你下也无趣,不如把千夜叫来陪你下吧?”
唐从容看了看天色“今天就下到这里吧,不早了,留下来吃晚饭。”
往日这句话不用说出口,唐且芳都会留下来,但今天唐且芳面有难色“不行,我说好今晚要教月深红易容术。”
唐从容有些依依“明天再教吧,吃过晚饭,就在这里睡。”
唐且芳愣住。
记得从前,他死打烂缠要睡在听水榭,唐从容都毫不客气地把他轰出去,这次居然主动留他?
“你说得对,我现在功力大减,万一有什么事,自己没有能力对付,所以希望你可以在我身边。”唐从容拈着棋子,面庞温婉如水,冰晶般的手纤细美丽,刺青嫣红欲滴,他向唐且芳微微一笑“我已经让人在房里铺了一张床,且芳,留下吧。”
就在这个笑容里,唐且芳忽然明白了。
云罗障一定不是唐从容想象的那样。
所以,唐从容留他下棋,留他吃饭,留他睡觉,要把他时刻留在身边,不让他去炼天香。
所以一回来便暂停司药房。
原来,如此。
心中忽然有种说不清的滋味,隐隐感伤,又觉得快乐。
眼前的这个人,是在乎他的。
唐且芳一笑。
这一笑极嫣丽,淡淡夕阳照来,光华流离如梦“怎好同美人反悔?我走了。”
说着,他踏上木兰舟,去了。
拂晓轩的下人们以为唐且芳照例要在听水榭吃饭,没有备得主人晚饭,这时连忙去准备,唐且芳静静地等着,忽然道:“把月深红叫来。”
月深红来了,唐且芳问:“吃过饭了吗?”
月深红道:“正吃到一半。”
“那真是对不住。”唐且芳道“快坐下,陪我吃饭。”
一时菜上来,唐且芳为月深红布菜“尝尝这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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