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的四壁都是竹子,一股竹香淡淡缭绕。
央落雪拔掉唐且芳身上那根银针,唐且芳慢慢睁开眼睛。
一睁眼,银练火朔光阴花漫天香弯刀柔光那张沾上了泥污的冰凉的脸如梦境残片,一瞬间涌入大脑。
那只咬在刺青上的银练,烙在眼前。
银练之毒,无药可解,再也没有人比身为毒术行家的他更清楚。
从容,原来是我害了你。如果不是母蛇血,那毒物不会盯上你。
我害了你。
最初的疯狂已经过去,一缕酸辛混着绝望,将整颗心拖入无底深渊。一直坠,一直坠,到底有多深,一直坠不到底。
“他现在还没死,你不用摆出哭丧脸来。”
“他——他还活着?”唐且芳蓦然睁开眼睛,没有任何语言能形容这一刻的激动,整个人好似重新活过来,简直是隔世为人,声音不由轻颤“他在哪里?”
“禁苑。”
禁苑在山体之内,进入须通过一条长长甬道。雨天,石壁上沁出水气,整条甬道清冷逼人。
这仿佛是红尘与黄泉的间隙,一条轮回之路。
通过它,找到彼端的那个人。
眼前豁然一亮,几乎被刺得睁不开眼,入目之处,一片雪白。
药王谷的禁苑,传说中种满了奇花灵药的所在,居然,竟然,是一方冰雪世界。
这世界无限之大,雪白的天空,雪白的山峦,雪白的大地与河流,一切都被冰雪覆盖。
满目雪白之中,有一抹莲青色人影,静静地躺在冰河之上。
唐且芳心头一颤,想上前,却被央落雪拉住。央落雪道:“不要打扰仙人。”
唐从容身边,还有一个人,只是通体雪白,与这世界毫无分别,唐且芳一时没有看到。
“我虽然解了银练之毒,保住他一条命,但他过量服用回春丸,又以凡人之躯召唤云罗障,耗空灵力,整个人已经成了一副空壳。”央落雪道“真正能救他的,唯有这位仙人。”
唐且芳微微一震“云罗障到底是什么东西?”
“那是仙界之物。”央落雪的声音微微有些低沉“云罗障的主人最后一次使用云罗障,正是为了保护这位仙人。唐从容当时的念头就与云罗障主人一样吧,不然,即使耗费一生灵力,一个凡人,也不可能召唤云罗障也幸亏他带来了云罗障,仙人才愿意出手救他。”
保护他吗?
唐且芳记得那一刻眼前仿佛都隔了一层柔和的轻纱,一切都朦朦胧胧看不真切,似在梦中。
当初有一刹那,以为那是死亡之后看到的世界。
原来那是唐从容牺牲一生灵力为他换来的生机。
唐且芳微微地吸了一口气,从容能活着,便是最大的欢喜。但这欢喜之中,想到那一幕幕,又觉得说不出来的悲伤,悲伤之中,欢喜又混进来。
即使知道了自己是这样的污秽低劣的时候,从容,还要这样保护他。
一时心中似喜似悲,自己也说不清楚,转过脸来,望向央落雪“多谢你。”
“我不知道唐且芳会有谢我的一天。”央落雪面无表情。
唐且芳笑,拖了他走出甬道“我知道你这人最会记仇,好吧,当年是我错了,央落雪,我在这里给你赔个不是。”
他脸上的易容药物还未洗去,这面孔仍旧是平凡普通的唐昆沙,但一双眼睛乌润明亮,似有珠光——除了唐且芳,世上再也没有第二双这样的眼睛。
这样的眼睛,一直以来都是如此呵。
恍然回到了最初相识的时候。
那年,唐从容带亲外甥女花千夜到药王谷治病。花千夜身体极弱,足足医了一年方才好转。当时唐从容还没有成为家主,唐且芳也没有成为司药房领主,两个人都是无事一身轻,时常来看花千夜,也因此和央落雪成为朋友。
三个人身份相当,年纪相当,气势相当,物以类聚,自然十分投契。特别是唐且芳和央落雪,药与毒异曲同工,整日泡在一起研究同一种药草的药性与毒性。只可惜在那最年少轻狂的时候,两人都是盛气凌人的脾气,一时一句话没有说到一处,谁也没有低头——唐且芳只会对唐从容低头,央落雪不会对任何低头,于是成“仇”
央落雪悠悠道:“这一句话,晚了五年。”
唐且芳一扬眉“我是看在你救了从容的分上,才给你几分面子,你不要给脸不要脸。”
央落雪睥睨他“我自救我的朋友,跟你有什么关系?”
“你再这副欠揍的样子,信不信我再洒一次化骨粉?”
“你洒。”央落雪好整以暇“尽管洒。”
唐且芳一拂袖,化骨粉洒向路边一块石头。
同一瞬间,央落雪指尖凝出一滴鲜血,轻轻弹过来,劲气将它化成一片血雾,与化骨粉在半空中相遇,一起落在石块上。
石块安然无恙,丝毫无损。
唐且芳惊住。不,不可能。化骨粉无药可解,触物即化,也没有时间让药来解。
“这世上,再没有我解不了的毒。”央落雪悠悠道“包括你的天香。”
有那么一刻,唐且芳的脸色灰败至极。
虽然两人之间所谓的“仇”不过是斗气。但在斗气的时候,两人都是认真的,用尽全力的认真。研制新的毒药或者解药,比的是各自的能耐和骄傲。
此时此刻,结果明显摆在眼前。
他输了。
然而——央落雪如果不是有这样的本事,怎能解银练之毒?
这个念头似雨后清风,吹散一切阴霾,唐且芳一笑,先是嘴角,再是眼角眉梢,整个人如珍珠一般焕出一层光芒“好,好,好,不愧是央落雪,我从此服了你。”
央落雪却有一丝诧异“我以为你打死也不会承认这一点。”
“上天注定,我赢不了你。”唐且芳道“我的本事高了,人们只有害怕。你的本事高了,人们却会欢喜。央落雪,你医术精进,是从容的福气,也是我的福气,走,请我喝酒。”
药王谷特有的药酒,散发着淡淡竹叶香气,入口绵纯,唐且芳久久回味“我很久没有喝过这么好的酒了。”
“我也没有想到,会有请你喝酒的一天。”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都大笑起来。
多年隔阂,一朝抛开。
“我们现在算是朋友了吧?”
唐且芳一笑“算是吧。”
央落雪点点头,忽然将唐且芳的酒杯拿过来,咬破手指,滴了几滴鲜血到杯内,再斟上酒。
唐且芳愕然“你做什么?”
“喝了它,便能解除你身上的天香毒气。”
能解天香之毒?能让他做个正常人?
那一刹,心头一动,然而最终他摇头“不。”
“不解毒,你一生都不能留下自己的血脉。这点,你不会不知道吧?”
“我知道,但我不能喝。”唐且芳慢慢道“天香必须以肉身为鼎才能炼制,你解了我身上毒气,也就等于毁了我的天香。”
“那样毒己毒人的东西,不要也罢!”
唐且芳的声音有点低哑:“它毒己毒人没有错但有用。”
我可以用它来保护想要保护的人。
他举杯“朋友不一定就要救苦救难,能够一起喝酒已经不错。”
那一次喝了很多酒,喝到很晚,也许有月亮,也许没有,两个人伏在桌上昏昏沉沉睡去,忽然一阵地震似的响动,把两人惊醒。央落雪一把拉了唐且芳“唐从容要出来了!”
两人飞身赶过去,甬道中,慢慢走出一个人来。
淡淡衣冠,淡淡容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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