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侍女便回到了百里无双的屋子里,清晨起来,一个打点行装,另一个替百里无双梳头。百里无双很少打扮,衣饰发髺十年如一日,一直是红衣与乌蛮髺。
也的确只有她才衬得上这种红色的夺目,以及乌蛮髺的高傲。
金戈将最后一抹长发绾好,忍不住叹了一句:“诶,央神医的头发真好,握在手里,就好像握着一匹缎子一样。央神医说用黑芝麻碾成粉末,加茶树油和成膏,每次洗完头发时敷一敷,头发就可以像他那么好啦。”侍女讨好地问“大小姐要不要试一试?”
“唐门家主的手也好漂亮,可惜没问到他是怎么保养手的。”乌刃插嘴道“这两个都是美男子哦。”
“说到美男子还差了些,只有少城主那样的才叫美男子吧?”
“不是人人都能和少城主比呀”
“马车备好了么?”
大小姐开口,金戈乌刃连忙止住了话头。
半个时辰后,一切打理齐全,三人已到了山门口,却迟迟不见央落雪下山来。
虽然彼此话不投机,但作为药王谷的当家人,应该不会失信于人。尤其不会失信于与他一样代表着江湖四大势力之一的百里无双。
又等了片刻,从石阶上下来一个人。他身法极快,似一朵云飘下,转瞬到了眼前,面容温婉,眉目细致,却是唐从容,他道:“落雪还在睡觉,大小姐恐怕要等下午才能出发。”
“还在睡觉?”百里无双有些意外,这几天同在寺里,每天起的最早的人都是央落雪。
“嗯,昨夜他有些累。”说着,他微微俯首“我要回唐门了。大小姐,改日有空,来唐门小坐。”
“也请赏光来娑定城。”
两位当家人客气地别过,唐从容飞身而去,身影翩然若仙。他号称轻功第一,实非浪得。而且今天他的气息平缓,不再像前几天一样紊乱,看来,央神医又一次不负盛名。
百里无双回到庙里叩了叩央落雪的门。
里面寂然,睡得很沉。
她改叩为拍,第三下的时候,里面响起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你还没走么?再不走赶不上生辰宴了。”
“百里无双。”她在门外简单地道。
“哦”那声音里满是疲倦“我忘了还要去娑定城。”
里头传来穿衣的响动,门被打开。
百里无双怔了怔。
面前这张脸憔悴极了,肤色苍白,完全不像平日里白晰纯净的样子。
“叫你的侍女替我收拾东西。”他倦倦地打了个哈欠“我很累,要坐马车。”
“马车在山门。”
他点个头便下山去,掀开帘子,身子一歪躺上去,头枕着软垫。百里无双随后上去,他睁了睁眼“只有一辆马车么?”
“是,只有一辆马车,而我没有追得上马的轻功。所以委屈你,跟我坐同一辆。”
央落雪闭着眼睛笑了一下“我是怕你委屈,你是女人,跟男人坐同一辆马车,恐怕有损名节。”
“名节?”百里无双淡淡道“那是什么?”
“认识你以来,只有这句话听着比较顺耳。”央落雪睁眼看了她一眼,瞬即又闭上,直到中饭前,再也没有睁开过。任道路再颠簸,都睡得很沉。百里无双换了个坐姿,忽然碰到金戈替他收好包袱,发出“叮”地一声响,百里无双皱了皱眉“这是什么?”
金戈答:“碗筷和茶壶茶杯。”
“你收这些来干什么?”
“这是央神医的啊,他说他不喜欢用别人用过的东西,也不喜欢自己用过的东西给别人用。”
哦,是的,那时没注意。三个人一起吃饭时,他的碗筷跟她和唐从容的都不一样,白瓷上绘着极淡极淡的花朵,那天的茶杯也是。
随身带着碗筷么?果然是个有怪癖的大夫。
怪癖大夫睡梦中翻了个身,手腕从袖子里露出来。百里无双无意中看到上面有一点于痕,仔细一看是个针孔。
很奇怪的针孔,痕迹像一朵细小的花。百里无双却震了震,这个针孔,她曾经看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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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午饭时候,坐在饭桌前央落雪仍然是付一合眼就要睡着的神气,拿起筷子,看了看满桌的菜,又放下。
百里无双问道:“不合胃口么?”
“我吃素。”
百里无双吩咐小二再上一桌素菜。
央落雪这才提起他的象牙骨筷,夹了片豆腐送进嘴里,看了看她:“大小姐怎地变得如此好说话?”
“你是我的客人,当然要好好款待。”
“在庙里怎不见你好好款待我?”
“那时你是方丈的客人。”
“那么,再雇一辆马车——虽然你不介意,但我不愿意跟人共一辆马车——马上的软垫和帘子要换新的,我不想闻到别人留下来的气味。另外,再准备一床新棉被。”
百里无双命侍女去照办。
她的依从让央落雪侧目:“坐在我面前的真的是百里无双么?”
这个人好像从来不肯好好说话,就算是一句好话到了他嘴里也会说得刺耳。但她没有像往时一样拂袖离去,静静地道“很辛苦吧?我真没想到像你这样古怪又刻薄的人,会用金针度穴。”
央落雪脸色一变。
“十年前,你的师父药王为了救我的父亲,用过这个办法。药王是我见的最伟大的大夫,为了救病人,不惜将自己的精元过给病人。今天我看到你手腕上跟令师那时一模一样的针孔,又看到这一模一样的衰竭我想这几天我对你有些误会和成见,抱歉。”
“别太高估我了。”央落雪冷笑一下“我只是不愿这世上出现我治不了的人。”
而且,心里隐隐如梗如刺——他只能暂时将寒气封在唐从容的双手,这样唐从容的内息虽然可以运用自如,暗器的手法却将大大受损。
他一向自负,可是这一次,即便动用了“金针度穴”这样的禁术,也没有完全治好自己的好友。
——袖子里的手暗暗紧,指甲掐进掌心里。再也没有什么事,可以比这一件事给他更大的打击和挫败感。他几乎有些恼羞成怒,冷冷地问道:“什么误会成见?我好不好跟你有什么关系?你是我什么人?”
百里无双的眼神暗了暗。
那种胸闷的、堵了一口浊气的感觉又来了。即使是无忧,也不曾这样冷嘲热讽地说过话。想着大师父的病,她忍着没有说话,几乎忍出内伤来。
楼梯上一阵乱响,一个人急冲冲跑了过来,居然是方才去采办马车棉被的侍女之一,金戈。她附在百里无双耳边说了几句话,百里无双一挑眉,央落雪几乎可以看见她眼中溢出剑气来,锋利如同剑光。是的,这一个瞬间,百里无双像是一把剑出了鞘,没有丝毫犹豫,她从窗口跃了下去。金戈紧跟着而去。
人都走了,那一口一直在胸腹间压抑的无力叹息从央落雪嘴里吐出,他右手抵住额头,左手去端起茶杯——哪知茶杯还没有送到嘴边,眼前蓦地映入一道红光,一条鲜红绸带从窗口探进来卷住他,将他整个人扯往窗外,在落地的前一刹,红绸提起劲,他狼狈地落在马车车辕上。
他又惊又怒:“你干什么?!”
回答他的是一记响亮的马鞭抽在马臀上,跟着是百里无双冷然的声音:“乌刃剑术一般,恐有不测,带上你以防万一。”
“我只答应了救你大师父,什么时候成了你的随行大夫?!”
“到车里去!”百里无双一拂袖,一股剑气托起他,将他送到马车内,声音不容置疑“到时我没叫你,不要出声,不要下车。”
难道你以为我会自己跑出来管你的闲事么?央落雪揉揉撞痛的肩,怒极。作为药王谷嫡传大弟子,作来四大势力之一的当家人,何尝受过这样的对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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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戈驾着马车从一条巷子里钻进去“我们当是看到他手里拿着的剑像祈凤,一时好奇跟了过来,他正要施杀手,被我们拦住了。但那人好厉害,以我们的本事没法夺剑,所以我先赶过来报讯。”说着金戈的脸上一片湿漉“乌刃她,乌刃她不知怎样”
“既知性命可贵,为什么要为了一把剑把命搭上?”车厢里有人冷冷地道。
他看不到百里无双的面色,任何一个正常人看到了这句话就不会说出口——当然,也许刻薄的药王谷大弟子并不是正常人——百里无双的脸就像是冰雕,眸子里没有一点温度,却有极锋利的光芒。
行得近了,车声隆隆里已听得兵器相交的打斗声,金戈心里一松,啊,还在交手,乌刃没事。
百里无双飞身掠出去,像一朵红云,又像一只火凤凰。
“你快走!”一个声音这样道“再不走我不会再容情!”
“祈凤不可以用来杀人!”这是乌刃的声音,已经是气喘吁吁,额头滴下汗珠。
她的对手是名高大男子,男子背上还背着一个小女孩,小女孩合目安睡,浑然不知身外的恶战。
只需一眼,强弱立判。乌刃在对方的剑势下已经没有章法,只是本能地抵抗而已。但那男子每到紧要处都会缓一缓,显然是故意容情。
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子被点了穴道扔在一边。这大概就是那个人的猎物。
百里无双掠向猎物,那男子立刻发觉了“刷”地一剑刺过来,百里无双堪堪避开,手却不得不放开。她轻敌了,没想到这人的剑法绝妙如斯,已是一流高手。
但,对手已经被吸引过来,乌刃安全了。
“不要再过来!”男子大吼道“不要逼我杀你们!”
“我要的不是这个人。”百里无双道“是你手中的剑。”
“你要我这把剑,不如要我的命。”
“那把剑,不可以拿来杀人。”
百里无双的衣襟无风自动,衣袖飞扬,这是剑气在充盈,四周的树叶纷纷坠落,她走向他,他惊疑不定,蓦然脸色一白:“你、你是百里无双?”回头看了一眼伏在自己肩上睡着的小女孩子,他一咬牙“——不,不,即便是百里无双,也不能耽误小研的病要拿走剑,先胜了我再说!”
他居中站定,气凝如渊,长剑蓄势待发。这是名门弟子才会有的气度,绝对不是普通的高手,百里无双心头一动“你是——”
剑光如电,他已一声长啸,祈凤剑自天而降,划出一道流光,斩向百里无双。
这一剑光芒无匹,跟他方才应付乌刃时的功力有天壤之别。原本只打算在车内观望的央落雪心里微微一惊,回手开了剑匣,重离剑向百里无双掷去:“接着!”
乌黑剑鞘挟着风势飞向百里无双,这一掷用尽全力,原本已经虚弱不堪的央落雪一阵头晕眼花,再睁开眼时,怔住。
她没有接剑。
重离剑落在她身边,她也没有去捡。
她红衣凛冽,高髺恍如飞天女神,一张脸宛如冰雪,双手在胸前结莲花印,迎向那一剑。
即使央落雪很少在武功上花心思,即使央落雪很少见到真正的性命厮杀,但这一刻,他也知道是怎样的凶险——祈凤剑!江湖神兵榜上排名第九的神剑啊!怎么可能用一双肉掌接得了?!
他下意识地侧了侧脸,不忍心看到血肉横飞的一幕。
但——想象中的一幕没有发生,四溢的剑气在她的双手迎上祈凤的一刻停止。她的指尖仿佛有淡淡红芒,将祈凤扣住。那名男子额头绽出青筋,全力想把剑势从她的手印中脱离。两股劲气在双手围成的红芒里激烈冲击。蓦地,红芒里闪过一道血色,百里无双的掌心,绽出一道血缝。
紧接着,另一只手也出现了一道。
血顺着她的手腕流下来,流进衣袖里。她的脸色却仍然是冰雪一般,眉心的红芒像是吸了血,红得耀眼。
金戈乌刃惊呼出声。
随着她们的惊呼一起发出来的,是那名男子的惨叫。纠缠在一起的两股劲气沿着祈凤的剑身逆上倒转,重重地击在他身上。他再也握不住剑,仰天便倒。眼看背上的女孩子就要被压在地上,他挣扎着在半空翻了个身,扑在地上。
金戈乌丸连忙奔过去查看百里无双的伤口,金戈正要扯下衣袖给百里无双包扎的时候蓦然想起身边正有天下第一神医啊,抬头已见央落雪下了马车,快步走向百里无双,搭住她的脉门。
百里无双眉心的红芒渐渐黯下来,恢复到平常的样子,不再像方才一样红光耀眼。但它弱下来的一瞬,央落雪还是感觉到了她的脉相中奇异的变化。那股力量的心跳胜过了她原本的心跳,在她全力施为的一瞬,心仿佛已经停止跳动,整个身体成为剑气的躯壳。
那边,男子在昏迷中,他背上的女孩因此一震醒来,正揉着眼慢慢爬起来,摇摇男子的肩:“哥哥,哥哥。”
原来盖着斗篷只见她五官清秀可爱,而今她钻出斗篷,却令所有人都呆了呆。
那是个极漂亮的小孩子,可头发居然是白的。
雪白的、八十岁的老妪才可能有的、没有一丝杂色的白发。
央落雪吃了一惊,迅速地替百里无双止了血,走到小女孩面前,缓缓蹲下,眼睛盯着她的面庞她的白发,一眨不眨。
女孩子有些茫然地抬起头来,伸出手在虚空里抓了抓,小手捞住了一样东西,顺滑如丝,她摸了摸“是头发么?”
她的眸子看上去黑白分明,居然是瞎的。
“嗯。”央落雪的指尖就势搭上她的脉门。
女孩子睁着空茫的眼“你身上有药的味道。你是哥哥新给我请的大夫么?”
“嗯。”“哥哥睡着了么?”
“嗯。”“那怎么办?我不能吃药了。”
“你平时吃什么药?”
“很多很多的药。可是哥哥睡着了,我中午吃不到药了。怎么办?前面的大夫说,我要是不吃药,就会死。”
“你喝的药在哪里?”
“在家里。”
“家在哪里?”
“她看不见,怎么会知道?”说话的是百里无双,她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静又低哑“弄醒展元。”
“展元?”央落雪微微一愣“他?”
“祈凤一铸出来,家父就送给了问武院,问武院的院主又将它送给了当时最出色的弟子,那就是展元。他的剑法是问武院梁夫子的路子,又有这种功力,不会错。”
“是呀,哥哥是问武院的状元,很厉害的哦。”小女孩又去摇那男子“哥哥,哥哥,不要睡了。”
“金戈,解开那人的穴道,问清底细,把展元送上阅微阁的时候用得上。”百里无双吩咐“乌刃,你找户人家收养这个孩子。”
两名侍女答应一声,小女孩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手紧紧地握着央落雪的发丝,央落雪忽然极诡异地一笑:“你准备找什么样的人家收养她?”
百里无双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公事公办“你放心,我不会待慢她。”
央落雪抱起小女孩子,站了起来“这孩子一个月最少需要十万两银子,还需要不少即使有银子也未必买得到的奇药,如果做不到,她很快就会死。”他看着百里无双,眼睫如一条墨线“大小姐,你可以找到这样一户人家么?”
百里无双皱眉:“你开什么玩笑?”
央落雪指尖射出一枚金针,正中男子悬关三寸。男子微微呻吟一声,神志模糊间,一手想去抱女孩子,另一只手下意识去找剑。当看到女孩子在央落手中,祈凤在乌刃手中,他的面色顿时灰白。
“把小研还给我”他挣扎着站起来“小研”
“哥哥!”小研立即向声音的方向张开手“哥哥!”
央落雪抱着她退开一步:“带我去看她的药。”
展元他嘶吼一声,扑上来“把小研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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