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样血淋淋场面之后还能红肉白肉咬下口吧。
当中一名大夫穿墨紫长衫,见到央落雪,眼睛一亮,迅速让出主位,央落雪一看症状,并没有多问,下针封住病人血脉,下手如风,道:“师叔为什么不封他璇玑穴?”
“他的气脉已经受损,封了璇玑穴会只怕断绝他的气脉。”
“用半封针即可。”
“那套针我还差几分火候,可不敢轻易尝试。”
“不试他就没命了——五沸汤准备了么?”
“在这里。”
“灌下去。”
出血很快止住了,情况稳定下来。两位大夫在水盆里洗手,杜子新低声道:“那位姑娘的模样很像一个人。”
央落雪薄薄的唇弯起来:“不是像,就是她。”
杜子新微微一惊:“娑定城的大小姐来药王谷可不是小事,我去安排接风的宴席——”
“不必了。”央落雪望向屋中另一端的红衣女子,眼角自然而然地,晕出一丝笑意“她由我来招呼,你不用管。”
他的笑容令杜子新微微一怔。
央落雪,很少这样笑。
这个骄傲的少年,一向连笑容都充满傲气的啊。而此刻,这笑容如此温柔,直令人如沐春风。
杜子新上下打量他,蓦地明白了,笑起来:“好啊——”
央落雪没等他说完,拭净了手,将百里无双拉到他面前。百里无双微微俯首,口称“前辈”
杜子新笑道:“若论身份,我当不起娑定城大小姐的礼。但若论辈份,我却要老着脸受一受了。何必叫前辈?你跟他一样叫我杜叔便好。”又说了几句,才想起让百里无双在这样的地方久站不太好,忙让两人出去。
央落雪便牵着她的手往外走,一面问:“你想做什么?歇会儿?在谷里逛逛?还是去谷外看看?”
百里无双微微一笑:“自然是客随主便。”
“那就去谷外吧。”央落雪道,阳光下一头长发似缎子一样闪着光“在娑定城多承你照顾,喏,到了这里,随便买什么,我来付账。”
百里无双看了他一眼:“你需不需要乔装打扮?”
“我跟你不同,谷外要是有病人,早就送进来了,不必等我出去——你这是什么表情?你在想什么?”
她一付欲笑又忍笑的样子。
“我只是在想如果你要乔装,只有打扮成女人”
“嗒”他弹了一下她的眉心,那淡红色的一线迅速地淡下去,她捂住额头,简直有几分吃惊。
那尊贵的红芒从来没有被这样对待过吧?
尊贵的大小姐也是一样吧?
他的心情忽然雀跃起来,飞快地,唇印在那线红芒上。一碰即收。
她的脸嗡地烧起来。
他已笑着,拉着她的手,向前掠去。
谷中来往的弟子,只瞧见两人那时的笑容就像这一刻的晴空,最清澈的明朗,没有一丝尘埃。
因为那个时候,他们知道所爱的人就在身边。他们知道,彼此就是自己这一生选定的人。
而谁都没有发现,红芒在那一刻,彻底消失。她的额头光洁,再没有一丝痕迹。待央落雪再回过头来的时候,红芒才隐隐地,露出一线。
但已经极淡,极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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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虽然谷外人人都认得央落雪,但并没有像娑定城的人围百里无双一样围着他。自他所到之处,一律受到极热忱的欢迎,有两家茶楼老板为了请他到自家喝茶险些打起来。央落雪道:“我这次到这家喝,下次去那家喝,不就成了么?你们莫要扫了我的兴。”
那家茶楼老板连忙道:“神医难得出谷,下次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但今天神医既然说了,我可记下了!我家有极上等的大红袍,等着神医和这位姑娘来!”
这家的老板忙将他请上雅间,拣了最上等的茶品点心送上来。百里无双见央落雪握着茶杯出神,道:“他不是说过这套茶具刚买来还没有用过么?你还嫌弃什么?量他也不敢蒙你吧?”
“不是”央落雪看着她,眸光悠长又轻柔“我在想,我们什么找一个谁也不认识我们俩的地方,才有清静吧?”
“可是,你不能离开药王谷太久,我也不能离开娑定城太久。能像这样清闲几日已经不错。”
这是事实,所以可以在一起的日子,要格外珍惜。
喝完茶,央落雪又陪着她逛了一阵。衣裳、首饰、脂粉、小玩意她好像没有一样想要的。不错,她最喜欢的是剑。可她自己就是天底下最好的铸剑师,难道还需要到别的地方买兵器?央落雪拢着眉头走了一阵,忽然,眼前一亮,将她拉进一间珠宝行。
店铺里各式金银玉器琳琅满目,他挑了一支玉簪,两人对首饰等物都是外行,但这支簪通体水莹莹,簪头却有一点血红,如晕如染,浑然天成,显然不是俗物。
老板原本不肯收钱,央落雪笑道:“白拿的东西,我怎么送人?”
老板方知其意。央落雪扔下银子,将簪子插进百里无双的发髻里,再将原来那根乌木簪抽出来。
只可惜纵然他抽得很小心,还是把她的发髻弄乱了。大半的头发散开来,他又闻到了那清雾一样的香气。
百里无双“诶”了一声,忙去挽头发。央落雪拉住她的手,索性将她的另一半头发也打散“就这样。”
头发放下来的百里无双有股说不出的俏丽宛转,看着她,他觉得有双手轻轻地在心尖上捻了一下,又一下。
一点点痒,一点点疼。
他的手从她的手腕滑到指尖,将她的整只手握在掌心。这是双铸剑的手,不像一般女孩子的柔若无骨,修长手指有惊人力量,掌心也有淡淡的茧。可是它躺在他的掌心里,就似一朵花。他怕握得重了,会伤到花瓣。轻了,又怕握不住。心里的情绪说不清,甜蜜又惆怅,他的另一只手伸出去,揽住她的肩,将她拥到怀里来。
他身上淡淡的药香,扑到她面上来。些微的慌乱和甜蜜,她低声道:“这里这么多人”
“那又怎样?”
那又怎样?往上扬起来的语调,淡淡的轻悦嗓音,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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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时天色已经暗下来,月光极好,花草的香气更加浓郁,百里无双问:“我的屋子在哪里?”
“这里。”
“这是你的屋子。”
央落雪走进去坐下,头靠着椅背,长发如水垂下来“我的屋子就是你的屋子。”看着她,薄薄的嘴唇弯起来,微微一笑“放心,我比你大方。我起码还多为你准备了一张床,不会让你跟我挤一张。”
卧室里果然有两张床,中间隔着一张小几。
那一夜睡得很安静。毕竟两个人连接赶了这些天的路,到了之后又没有休息。
第二天,百里无双跟央落雪去看展元。
展元在下医苑打杂。杜子新原本不肯,但见他再三肯请,也只好同意。央落雪和百里无双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将一株株人参切片。
晒干了的人参极坚实,弟子们切起来很费力,但对他来说却像切菜一样简单。冲这一点,他就很受下医苑的弟子们欢迎。见到两人,展元惊喜地站了起来,让座。
央落雪坐下,问道:“我听说你还在学听脉?”
展元笑了笑:“有时医苑里忙,我胡乱听一下。”
央落雪知道他说得谦虚,他内息深厚,对脉息的了解可能胜过下医苑里任何一个新弟子。
小研坐在一边,手里拿着一把绢扇,用手指一点一点抚摸着扇上的刺绣,脸上显出怡然的表情。她对两人的到来没有任何反应,百里无双问:“这扇子好玩么?”
她没有回答,脸上仍带着怡然的笑。忽然,道“哥哥!这扇子上绣了三朵花,两个花苞,八片叶子!”
展元握住她的手,轻轻摇了两下,轻声道:“是,小研说对了。”
央落雪过去搭了搭她的脉,已经明白:她听不见了。
现在,她只剩触觉。再过些日子,她会连这唯一的知觉都失去。
她在他面前一点点地腐朽,但作为“神医”他一点忙也帮不上。
长发从肩上滑下来,垂在颊边,遮住了他的面颊。百里无双看不到他的表情,却在一瞬间感觉到他整个人变得黯淡。
他们没有多作停留,她知道世上再也没有什么,能比让他承认“绝症”两个字给他更大的打击,她也没有说话,悄然握住他的手。
天气仍然很好,晴空万里,花香浮动,央落雪忽然道:“跟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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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带她到了一所竹屋里。竹屋比别的屋子开阔,厅上两排长长的竹椅,不像是待客的地方,倒像是学堂。
“这是我师父的屋子。小时候,我就坐在这里。”他在第一排第一个位置坐下,身边空旷寂静,却又依稀看到那些少年的影子,他问“你见过我师父,还记得他的样子么?”
“身形很高,眼睛很亮。”她回忆着十岁那年见过的中年男子“声音很动听。”
“他是那种,看上去很平和,但遇事会很严厉的人。我没有父母,从小在他身边长大。”他的眼睛里仿佛有层雾气,声音里也有一层雾气,他道“我一直把他当神一样崇拜,立志要成为他那样伟大的医者。他应该也是喜欢我的,因为那么多弟子里面,我的资质最出众。但他常常用一种很奇异的眼神看我,我开始不知道什么意思,后来在我十二岁那年,他对我说,‘你空有医术,没有医道,要成为名医不难,却成不了良医。’”
每个人的记忆里,都有一些被时光深埋的往事。这些事平时不愿提起,久而久之仿佛忘记,但是,你知道的,你自己知道的,它一直没有过去。
一直梗在那里。
梗在央落雪胸膛里的,把他变得偏激骄傲又敏感的,就是这句话。
“他死了,死的时候把药王的位置留给我。虽然他一直说我没有医道,但他不能无视我的医术。可我还不想坐那个位置,我想等能够治愈一切病症的时候,我才会坐上去,然后大声告诉他,不管医术还是医道,不管名医还是良医,那在我眼中什么都不算——我,是古往今来最优秀的大夫,没有任何疾病可以难住我——我一直想着有这样大声告诉他的一天”
他一直坚信自己会有这样一天。他一直觉得自己很成功。虽然有点能耐的大夫就会被人们叫做“神医”但自从天下人知道“央落雪”三个字后“神医”两个字,就只代表他一个人。
天下只有一个神医。
央神医。
可是,会有这一天么?从容,小研,都令他无能为力。
百里无双默默地走过去,坐到他身边,张开双臂,环抱住他的腰,头轻轻搁在他的肩头。
她没有说话,因为她懂得他的骄傲。
治愈一切的病患,是他永远的追求,就像她永远追求着铸出更好的剑一样。这样的追求就算有再多的挫折也不会停止,因为这已经成为他们活下去的目的。
“但是,落雪,你真的错了。”她低声说“我不懂得药王的医道是什么,但,像你只看难症不看小症这种想法,不是正统的医道。当然,你的医术弥补了这一点,人们希望的只是能够解决病痛的一双手,而不是这双手的主人到底在想什么。但药王不同,他关注你自身的修为,他希望你能够更优秀,所以他以医道要求你。落雪,如果不是因为看重你,如果不是因为疼爱你,你师父不会对你说那样的话。”
央落雪看着她,她的话像是穿透地这些年的岁月笔直地投进当年那个少年的心里,就像巨石投进水面,他说不出话来。
“至于真正的医道是什么,你还有很长的日子慢慢来。也许每个人的道理都是不同的,你师父的未必就是你的。”她看着他的眼睛,忽然轻轻地,亲了亲他的面颊“别用‘神’作为目标来要求自己,那样太辛苦了。只要是人,就会有办不到的事,治不了的病”
央落雪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眼眸之间隐隐光芒闪现,就像那天他过来牵她的马一样。她被他看得有点不自在,咳了一声:“好了,我不说这些大道理了,总之你自己——”
她的话没能说完。
央落雪吻住了她。
空旷清凉的竹屋里,阳光洒下来,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飞舞。令她想到了娑定城外那个废弃的小院,以及对着镜子换下衣服的心情。
淡淡的迷蒙,像梦一样的不真实。
好像自己变得不再是自己,好像世界已不再是原来的世界。
“把眼睛闭上。”
他的唇还在她的唇上,漏出来的声音低低地含糊着,像诱哄,像安抚,又像命令。她感到他的手臂紧紧地揽在她的肩上,他身上淡淡的药香充盈了她整个肺腑。她的眼睛闭上了,不得不闭上了,她已经没有了睁开它的力量。
这样的一刻,像是过了亿万年那么长。两个人静下来,她的额头抵着他的肩,呼吸不稳,他将下巴搁在她的头上,久久地没有出声。
心里清晰地知道,今后一生会有无数次回望,永远记得此刻。
她慢慢地抬起头来,脸上还有红晕,神情却已平静下来,两只眸子光辉透亮“我想你要开始研治救小研的药了。”
“嗯,就算是绝症,在她死之前,我都要试一试。”
“冰路霜铁也已经从昆仑运到了娑定城,我也要回去铸剑了。”
“我送你回去。”说着他微微一顿,眸子里有异样光彩“顺便上门提亲。”
“你的时间更紧,不用送我。”百里无双的脸色好像也红了红,神情却很磊落,眼神光亮:“我们不要管那些虚礼。一年之后,虚余寺桃花开的时候,我们在那里见面。”
“虚余寺么”桃花,石阶,夕阳软红的光线,仿佛都在眼,央落雪薄薄的唇弯了起来“也好。”
“倘若这一年内你另有佳人,也不必知会我,我在山上等不到人,就自然领会。”
“嗯,省得当面说清,多好。”见她似笑非笑瞪他一眼,他揽住她,道“除非我死了,不然,爬也爬到山上去。”
这声音说得低,她的头靠在他的肩胛,感觉到微微的震颤。
这是约定,也是誓言。
两个人都确信对方会去。因为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会去,因为知道那是自己一生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