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遇乐
这一个夜,并不月黑风高。
明亮的月光照进容融的卧室。
这间卧室,十分宽大,有一整幅墙的落地长窗。这个时候,纱帘只拉上一半,月光如水,在地板上镀上一层淡淡银光,同时,也照上了一把撑起来搁在落地长窗旁边的油纸伞上。
镜头拉近油纸伞。这是一把制作工艺颇为精致的油纸伞,淡黄色湘妃竹制成的伞骨头,伞面微微泛黄,好像是有些年代的样子。
同时,这把伞没有使用过度的痕迹,整个伞面甚至没有一点缺损。
伞面的一角,用淡墨画着一幅画:远处几抹淡墨是空蒙的远山,笔意不错,真像是带雾微雨的样子。数枝丁香斜斜探出,深得疏影横斜的妙旨。而一双燕子在远山与近处的花枝之间飞过,让整幅画灵动不少。画的旁边,题了一行草书小字:丁香空结雨中愁。下面是一枚小小的印章盖在那里,因年代的久远而变成一种沉沉暗暗的红色:清辉。
这把伞是容融的幸运伞。她此前才用这把伞作道具,拍摄了一辑古装mtv,反应很好,这上下几乎街头巷尾都随时播放。她此际人气急升。
所以带给容融好运的这把伞,被美丽的女主人爱惜的撑在卧室里,当作她香闺美丽的点缀。
有风拂过。
白纱轻轻的扬起。
突然之间,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感觉,改变原本宁谧空气。连月光也变得清冷,室内的空气似乎也有所降低。
沐浴在月光里的油纸伞,突然也带了几乎邪异之气。
无风自动,这把伞好像是突然有了生命。它轻飘飘的往空中飘起。升到一定的高度,开始轻轻转动,然后,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操纵着这伞,它缓缓的合在一起。
合起来之后不久,它又再次被打开。仍然是悬在半空中,作出倾侧,旋转种种动作。
这个时候,容融睁开了眼睛。
她一向浅眠,不过现在惊醒过来,是因为她在梦里,感受到一种极为冰冷阴寒的感觉。
她倏的睁开眼睛。
睁开眼睛她反而以为自己在做梦。那把她一向宝爱的油纸伞,在离她不过一米多远的半空中,飘飘荡荡,然后,轻轻的自行合拢来。
然后,像给一只无形的手所操纵,这把伞又再次打开来。
容融使劲霎一霎眼。同时手掌在被窝里握紧。
没有眼花。也不是梦。指甲刺痛了掌心,而仿佛拥有了独立生命的灵异纸伞,让容融觉得惊怖。
她情不自禁的尖叫了一声。
最多一眨眼功夫,快得难以形容,容融马上感觉到有一股极为冰冷的气流压在了她身上,有一刹那,容融甚至无法呼吸。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鬼压床?容融开始大力挣扎扭动。
她甚至有一种濒死感觉,觉得自己在下一秒,也许就会没命。
可是,她不想死。事业刚刚起步,好容易打响了一点知名度。前程也许铺满锦绣。容融从来,都是一个热爱生命的人。
也许是求生意志十分强大,她居然可以自咽喉中逼出惨厉绝望的声音:"不,我不想死!"
这声音当然不会同于平时唱歌说话时甜润婉转的声音,反而充满了绝望与不甘,实在不是人类在正常情况下可以发出的声音。
真是奇迹,在这样一声惨叫之后,那股冰冷的压力居然就此消失。
疲倦到了极致的感觉笼罩着容融,她觉得全身没有丝毫力气,一径往黑暗的深渊跌下去。
她晕了过去。
江昶面色凝重的踏进古董杂货店里。
他是店里的熟客,白月自然是认得他的。她熟络的跟江昶打招呼:"早,江二公子,今天又要来看点什么?"
江昶径自落座。"白月,你还记得我上次在你这里买的油纸伞?"
白月想也不想便答他:"记得啊。令女友拿来拍mtv,我现在时时都看到这支mtv。"
江昶沉声说:"白月,那把伞不对劲。"
白月怔了怔。她马上在脑子里回忆起那把伞的相关资料。
那把伞,是由一个陌生人拿来求售的。据说是在他祖屋拆迁时,自屋基之下挖出。这件事,本就透着不寻常。
只不过那天,江昶一来,看到这把伞,如获至宝,说女友容融恰好需要这么一把纸伞,连价也不还便兴冲冲持着伞离去。白月并没有得到太多机会研究那把伞。
她问江昶:"那把伞怎么了?"
江昶垂头丧气:"不见了。那把伞不见了。容融说那把伞里有鬼,她被吓病了,现在仍卧床不起。"
跟着他又说:"看来那天你说得对。送女朋友,还是不该送伞的。白月,你认得的人多,可不可以替我推荐一个驱鬼的大师上门去替她看看?"
白月小小的吃了一惊。她说:"啊?不如我去看看?"
她关上店门,跟着江昶去看容融。这一向红云有其它事情不在店内,一直是她独个看店。
她见到了容融。这美丽的女子印堂上隐隐的青气马上引起了白月的注意。
她一边听容融讲述事情经过,一边悄悄在手上捏一个印结。
她查探容融,真的,她身上透出一缕冷冽的阴气。那缕阴气,极冰寒,白月感受到其中含有非常深的怨念。她打了一个冷噤。
她返回店子里。
这把伞确实有颇多疑点。只不过白月只查看了这伞十分钟,就给前来的江昶买走,加上这段日子独个看店也忙,白月就没有多去想这把伞的可疑之处。
所以这时,看过了一脸苍白若纸的容融,白月心里还真有几分歉意。
她关紧店门,拿出锦囊铁盒细细查验究竟。
这两件东西江昶当时嫌烦没拿走,白月总认为这也算有主之物,就没有再细细查验了。现在她静下心来分析究竟。
这把伞送来时,是用一只铁盒子盛着,铁盒子上,有许多古拙的花纹。打开铁盒子,还要再打开一只伞囊,才能取出这把伞。现在这只锦囊也还放在铁盒里。
白月当时便有隐约疑问,精美的锦囊与古拙的铁盒,还埋在屋基下面,怎么说也该是一件较为贵重物事吧?可是打开来,真叫她失望,只是一把普通油纸伞。纵然工艺精美,不过,也贵重不到哪里去。
为什么普通的一把油纸伞,要这样郑而重之的收藏?白月到现在也仍想不明白。
她细细的看锦囊。因为年代久远,所以绸缎略有点发硬,可是摸上表面还是十分柔滑,手感绵扎厚实。
咦?白月打开她的一个分类资料薄,细细查对。
这只锦囊,居然是潞绸制成。
潞绸在明代曾有"潞绸遍宇内"之美称,在清代乾隆还曾列为贡品,而到了近代,这项技艺已经式微,市面上早已觅不到潞绸的踪影。
曾经那样贵重的绸缎,却用来盛放这看似普通的古伞。真是奇怪。
并且,潞绸的色彩,据载有天青、石青、沙兰、纱绿、月白、酱色、油绿、真紫、黑色、红青、黄色、红色、绿色、秋色、兰色等十几种,可是,白月没有听说过,有明黄色的潞绸。明黄并非任何一个人都可以用的颜色。
可惜的是,这块难得的潞绸上面,居然有斑驳的污渍。
不,不是污渍。这是朱砂绘制的印迹。白月再细看,这真是一道朱砂写就的符文。
白月像省起一点什么,又搬过铁盒子来对应观察。
果然,那古拙的花纹,也像是一道符文的样子。
白月再搬过另一本厚厚资料薄。
查找了数小时,她总算查出了这道符文的意思。这是西藏密宗的一道符文,主要作用是禁制灵体。
白月抬头思索:这么说来,伞里真有怨灵?可是当时她拿着伞时,并没有感应到伞上附着什么特殊气息啊?
或者是由于伞里的怨灵被锦囊和铁盒上附的符文禁制太久,所以气息微弱得她没能感应到?而怨灵在脱离铁盒与锦囊上符文的禁制之后,重新活动起来,得到作恶能力?
白月摇摇头。还是说不通。一口气用两道符文这样子严密禁制起来的怨灵,应该是很强大的生灵才对。那么也许这样的生灵有本事掩去自己的特殊气息不让白月发觉,可是,那样级数的怨灵,应该可以轻松致容融死命才对,而现在,容融并没有死去。
白月蹙眉苦思。这里面,定然还有一些什么不为人知的内情。但是那把伞定然不是普通的油纸伞,这一点可以初步确定。
她在记忆里回忆那把伞。想了想,打开电视机,调到一个点歌节目,果然,过不多时,又有人要求点播容融那支最新的mtv。
那支mtv的名字,叫作丁香结。
mtv拍得很美,画面中容融一袭白绫衣裙上绣着精美刺绣,梳一个仿古的发髻,打着那把古色古香的伞在白色的雾中穿行,宛若云端仙子。
mtv里面还专门近镜头打出了那幅伞上的画,跟着是丁香空结雨中愁那七个字的特写,一个一个的闪在电视屏幕里,再后再幻成容融盈盈如水眼波。
白月用录像机录下这段mtv,然后一次次慢镜头放映,倒带,重复,把画面中的伞,与记忆中的伞,一一印证。
那把伞,参考盛伞的锦囊材质来看,应该是明未清初那段时间的制成品。那个时候的那时候的制伞工艺已经十分发达,那把伞从工艺上看,十分完美,正像是那时候的制成品。
同时可以引作旁证的是伞面的画风,那是采用水墨写意的画法,应该是仿效明代徐渭的画风,即画史上通常所说的青藤画派。这个画风在明万历以后至明未都风行一时。
白月判断这把伞制成的最可能时间,是在崇祯年间,因为徐渭的画风从形成到风行,乃至让画这把伞的人师法,都需要一定的时间才行。
另一项奇怪的事,是这把伞没有按当时制伞行的风气,打上制伞行的印鉴,而只是印了一方小小的私人印章:清辉。
白月不记得明代以来小有名气的画家里,有名字或别号叫清辉的人。
白月关上录像机。
大致的分析结论,这把伞,引出了一名明代未年的怨灵,或早于明代未年之前,但在明代未年被封印的怨灵。
白月的一只手,撑住额头。天,一只怨灵。这样暴戾的灵体出现在这人口密度极高的城市里,不知多少人会因此死于非命。
想到这里,白月的身子一下子从座位中弹起。她开始准备相关的需用器具。
容融可能会很危险,一般来说,怨灵不可能会放过它遇到的对像。那么也许可以是当时怨灵正遇上什么事,匆匆退走,来不及取容融性命。
而这,将是白月阻止这个怨灵在这个城市肆虐的最好机会!
今天晚上,仍然有美丽的月色。
月光如水,柔柔的漫进容融的卧室。
子时即将到了。那是阴气最盛的一刻。
空气里,突然出现了不寻常的波动,而如水的月光,刹那间给它照射到的一切事物,抹上了一层冰冷邪异的银光。
落地长窗的白纱窗帘无风自动,翻卷,飘飞,在空间里划出诡异的轨迹。
而白纱飞卷后,玻璃窗外的夜黯夜空,就此展现在白月面前。
虚空中出现了一把伞,沐浴着月华清冷的银光,带着一股无可形容的妖异之气,在半空中飘飘荡荡的御空而行。
白月知道,那就是曾经在她手里停留过十余分钟的那把伞。
它似乎深知它的目的地。一转眼之间,它已经飞近容融的卧室窗外,然后,毫不停留,好像玻璃不存在般,它穿越过玻璃长窗,倏忽间已经飞到容融床前。
空气中的温度在刹那间大幅度下降,白月轻叱一声,手指迅快灵巧的划出了一道符,飞出指端。
真诡异,这把伞也像有听觉的样子,在白月的轻叱之后,居然在半空里顿了一顿。
然后,一声凄厉的惨叫声响起。惨叫之中,还带着愤怒之极的情绪。这是怨灵的声音,应该是它没有防备之余,让白月的符咒打中了。
白月又是一道符弹出,为床上睡着的诱饵布上一层保护结界。
床上睡的,不是容融,是江昶。容融让白月安置在身后的衣帽间里,附上结界让她不被灵物所察探。所以江昶代替容融躺在床上,暂充诱饵。
而此时空气中,一个人影渐渐显形。先是一个比夜色稍稍浓黑的影子,然后轮廓,衣衫,渐渐清晰。
是一个穿着青衫头束方巾的年轻男子,明代读书寒士的标准装束。那把油纸伞,原来持在他的手里。这"东西"眉目颇为清秀,可是眼神表情,有着重重怨毒神色。他看一眼白月,把伞一收,左手成爪,猛的向床上的江昶抓去。
一柄桃木剑格开了他的手。
对方霍然抬头,眼睛里妖异的光芒闪烁,叫人心寒。白月对上他的视线,也忍不住打了个冷噤。
它身形暴长,伸手向白月抓过来。
这家伙的怨气极深,身形展动之间,室内的温度渐渐下降,慢慢的连空气也渗出冰寒气息。
这是一个功力十分高深的怨灵!
有几次,它的指爪险险抓上了白月。
白月应付起来也居然十分吃力。也许红云来更好?在过招的间隙,白月心里闪过这样的念头,毕竟,擅长攻击和解放的红云应该比擅长守护和封印的自己更适合对付这只怨灵。
不,现在想这个无济于事。白月一边展开攻击,一边小心观察她强大的对手。
这只怨灵,似乎十分注意保护他手里的伞。有好几次,他都宁可用手而不是用伞来格档白月的桃木剑。
很好!转眼间白月的心里已经有了定计。她展开身法,一招一招,向那把古伞攻击过去。
这一下果然把怨灵搞得进退失据,一下子落了下风。
终于,在第三十七招上头,白月成功的把伞夹手夺了过来。
伞一离开怨灵的手,怨灵就发出愤怒的尖啸声。这尖啸声也有杀伤效力。虽然白月替江昶与容融下了黑甜咒,让他们处于沉睡状态不受惊扰,可是还是抵不住这尖啸声的杀伤力!
白月看到床上的江昶已经有不安的痉挛现像。想来衣帽间里的容融亦复如是。
她马上作出要毁伞的样子。
怨灵立即收声。它眼睛一直盯着那把伞,眼光里充满愤懑与不舍神色。
白月好整以暇的把一只翻倒的凳子踢来放正,然后坐下,含笑,带点得色:"你是想神形俱灭,还是要我超度你,净化怨气之后重新转世做人?"
怨灵怒视着她,像是在权衡要不要上前夺伞的可能性。它呆站了好久,才轻叹了一口气,眼神变得悲伤无比。
咦,这个怨灵,居然很人性化的样子?
"罢罢罢"它说,"动手吧,我愿意神形俱灭。"
白月的唇边泛起一个冷笑。她开始预备一个杀伤力强大的法术。
那名怨灵现在变得十分安静。他冷冷的站在原地,眼帘低垂,似乎已经是安心决定接受神形俱灭的命运了。
白月觉得有点不对劲。这怨灵的神情,太过悲伤无奈,她想,也许她该问一问这名怨灵为什么肯为一把伞束手就死。
微微一笑,她说:"长夜漫漫,你即便要死,也不急在这一刻。我想知道,你与这古伞有什么渊源?你又为什么要杀床上那个人?"
怨灵冷冷的把头转到一边去。
越是不肯说的事,越容易激起对方好奇心。真遗憾,白月也没能避免这个人类的通病。她益发想知道这只怨灵与这把伞之间的故事。
她冷冷的威胁:"是不是你一心想神形俱灭,就再不关心这把伞的命运了?"对伞用到"命运"这个词,十分怪异。可是那只怨灵像一下子被打中七寸,霍的回过头来。他望了白月很久,才轻声的叹了一口气。
"好吧,"它说,"你的法力这样强大,也许你是可以救她的人。那样,我就告诉你这件事又何妨?只要能救出她来,我神形俱灭"它黯然的一笑,续道:"又有什么关系。"
白月觉得在她的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被触动。她轻声说:"好,你说。"怨灵又沉默了一会儿。白月看到它的脸上,闪过种种神情:甜蜜,追怀,痛苦,伤感,愤怒,无奈
它说:"我叫方清辉。崇祯三年出生。"
白月马上想起伞上那枚小章,印的可不正是清辉二字!
时光已经静静流转了那么多年。这一晚,与那一晚之间,已经过去了数百年光阴。可
方清辉仍记得,那一晚他眼中所见的种种细节。
他那个时候,已经死去。
新死,一抹孤魂。
鬼差来索他。他苦求:"上差容情,让我再去看一眼丁香可好?"
丁香,是他的未婚妻子。不过此刻,是旁人的小妾。
其实整个故事,并不出奇。无非是一对小儿女青梅竹马,自小订亲。及至长大,互有情意。然后,平地风波起。
真的,实在是一点不出奇。在崇祯十几年的时候,尤其如此。
其实很多事情,不过是一念之差。丁香十五岁的时候,已经出落得十分美丽。方家老人要替他们办了婚事。可是,方清辉那时要去赴郡试求取功名。他的想法,功成名就之后娶丁香过门更风光。
那时的时局已经不太安稳,四下里有流寇作乱,方清辉还是决意去赴郡试。他素有才名,而科举,是他唯一可以出身的途径。
他离开了。临行前与丁香依依惜别,约定互不相弃。可是当他赴试回来,一切已经物是人非。
像许许多多故事里最常见的情节,丁香的美丽为她带来了祸端。她在去绣行寄卖绣品时,碰到了当地的恶少,知府大人的公子贺游之。
恶少一声令下,丁香被强抢入府做了他的小妾。
方清辉心胆俱裂。
他上下打点,买通了恶少府中的佣妇,得到了见丁香的机会。
在贺府的柴房中,丁香携伞而至。
哦,那把伞。那把伞本来不是什么重要物事,却在那个凄凉的日子里,见证了他们的苦难,成为这个故事里的重要道具。
那把伞,原本是方清辉送给丁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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