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连慎仍然微含笑意可是语气却认真起来:“我有一句话,你一定要记住。易连恺确实是喜欢你,可是你说得对,真的要危及身家性命时,他也不会将你放在心上。你日后在他身边,一定要千万小心。他这个人,薄情寡义,深不可测。你要小心,一定要小心。”
秦桑说道:“多谢二哥指点,这两个月承蒙二哥照拂,秦桑无以为报。”
易连慎却笑起来:“我照顾你可没存什么好心,至于报答么那也不用了。”他以箸击碟,曼声吟哦:“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厌高,水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吟道“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的时候,反复咏叹,似乎不胜唏嘘。而吟完最后一句“天下归心”他却慢慢浮起一个笑容:“天下归心天下归心”说着仰天长叹“其实要这劳什子天下又有什么用?浮世秋凉,不过梦一场罢了!”将桌上的碗筷“光朗朗”全都拂到地上去,门外的卫士听到这样的声响,不由的端枪冲了进来。见只是碗筷落地,易连慎和亲桑都好端端的坐在那里,并没有出其他的事情,于是复又退了出去。易连慎说:“三妹,我有一件事托付你,请你务必答应。”
秦桑道:“二哥请讲,但凡秦桑能办到,必当竭力而为。”
易连慎道“我做的事情,你二嫂都不知道,她其实也挺可怜。我背着不仁不义不忠不孝的下场,不应连累了她,日后请你要多照应她。”秦桑大吃一惊,起初只以为战况不妙,但听到易连慎这句话,才知恐怕不只是战况不妙,只怕已是大败。
秦桑道:“二哥请放心,秦桑会尽力。”
易连慎笑了笑,说道:我要是有你这样的妹子,该当有多好。
那天晚上,枪声一直没有停歇,激战一夜。大少奶奶吓得睡不着怎么那枪声就在府外头响?他们要打进了怎么办?二弟要输了怎么办?这可怎么才好?秦桑一直安抚她,两个女人差不多睁眼等到天亮,天刚蒙蒙亮,枪声就停了。炮声是早就停了,四下安静得几乎诡异。大少奶奶又贵在窗前念念有词,这次秦桑随他去了,人的神经紧绷到了极点还不如有点信仰,这样心理上才会觉得安慰。房门被打开的时候,秦桑将大少奶奶拉在自己身后,随手操起一把剪刀,那剪刀还是前阵子剪袍子时用过的,就放在桌上。没想到走进来好几个人,打头的正是潘健迟他穿了军装,她都有点认不得他了。太阳从他身后照进来,他整个人都是模糊的,她想起很多年前自己第一次看见他,他在学校操场生根几个男生说话,那时候阳光如金子般清澈,他转过脸来对着她笑,连眉梢上都洋溢着阳光似的轻暖。她差点叫了一声“望平”隔着数载的岁月,一切竟然早已物是人非。而命运如此滑稽,又如此残忍。潘健迟躬身行礼,说道“少夫人,公子爷让我来接你。”
易连恺自己并没有回易家老宅,因为易家老宅之外联军曾与易连慎的卫军激战,所以墙上、大门上、青石板台阶上,到处都是血迹。地上躺着横七竖八的尸体,有的还没有僵硬,有的连眼睛都没有闭上,更有的肢体不全,或者被榴炮打中,死得惨不忍睹。秦桑被潘迟健带来的人连搀带扶走过去的时候,只觉得一阵阵发晕。竟然死了这么多人。汽车将他一直送到城防司令部的行辕,将她安置在一间屋子里,没一会又接了朱妈并其他几个女仆来。
自从回到易宅被软禁后,她也没见过朱妈和自己的女仆。朱妈上前来便搂着她大哭了一场,说:“我的好小姐,没想到还能见着你。”
秦桑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个梦,梦醒来仗已经打完了,一切日子又回到了从前,一切都已经像从前一样了。她不知易家老宅里情形怎么样,潘健迟将他送到这里来之后就走了,外头走廊里静悄悄的,房门口站着两个卫兵,她让朱妈去叫了一个来。
那卫兵对他极是恭敬,说道:“夫人,现在街上还有流弹,为了安全起见,全城已经戒严了。”
秦桑知道急也无用,只能见着易连恺再想办法。朱妈还在絮絮叨叨,因为她们的一应衣服都还在易家老宅,朱妈说道:“连换洗的衣服都没有带,也不知道今晚能不能回去大宅里去。”秦桑想起出门时看到的那些尸体,心里一阵阵觉得发寒,心想如果自己是易连恺,只怕这辈子都不想回老宅去住了。
天黑吃过晚饭后,走廊里传来一阵皮鞋的声音,外头还有上枪行礼的声音。旋即,房门被推开,易连恺走进来,秦桑没见过他穿军装,只觉得好生不习惯,他比从前瘦也比从前黑了,几乎像陌生人似的。朱妈还惦记着当初火车上的事,见着他仍旧板着面孔。
易连恺摘下帽子,随手交给潘健迟,笑着向她脸上看了看。说道:“你气色倒还不错。”等到潘健迟和朱妈都退出去了,秦桑才淡淡地说了句“司令好”易连恺将皮鞋脱了,换上拖鞋,一边笑一边说:“得啦,别寒碜我了。我知道你记恨我呢,我给你赔不是还不行么。”
“你把二哥怎么样了。”
“我能把他怎么样啊?”易连恺将她的肩膀扳过来,收紧了手臂搂住她“你怎么不问问我怎么样了?这些日子没见,你就一点也不惦记我?”
秦桑推开他:我惦记你做什么,还嫌那一脚踹得不够么?
易连恺并不恼怒,反倒笑嘻嘻的:那不是事出有因,不得已么。我在这里给你赔礼,要不,你还打我,好不好?他平日皆是骄淫跋扈,对着她也没多少耐性,通常两人都是针尖对麦芒,不是大吵便是大闹。今日这样低声下气,实属罕异,秦桑觉得他真像是变了个人似的,和从前大不一样,可是哪里不一样呢,又说不上来。
秦桑没心思与他纠缠,于是说:父亲到底怎么样了?我想回去看看还有大嫂二嫂。父亲大人重病未醒,也不能移动,有一帮大夫守在那里呢。
他轻描谈写地说“你明天再回去看也不迟。”
秦桑道“你怎么跟没事人似的,一家老的老小的小,你都不回去看一眼,单单把我接出来,若要旁人知道了,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易连恺冷笑道:“一家老的老,小的小,什么时候把我当成是人。那种日子我是过得够了,到了今日,不过是他们咎由自取。我倒要看看谁敢说什么。”
秦桑气的回过头去不理他,他倒又笑了,伸手逗逗她的下巴“真的在生气?你气性怎么这么大?我那一巴掌不是打给别人看的么?你要真生气,我让你打回来好不好?”
秦桑道:“谁稀罕打你。”
易连恺笑道“你不稀罕我我可稀罕你!”
一直到了第二天早上,易连恺仍旧不肯让秦桑回易宅去。秦桑无可奈何,只得遣朱妈回去看望大少奶奶,谁知到朱妈带回来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
二少奶奶死了。
秦桑半晌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久,方才问“那二哥呢?”易连慎倒是逃走了据说是那天夜里枪战正激的时候趁夜逃走的,当时城中大乱,卫队拼死护着易连慎逃出了城外。不过易连慎虽然逃走了却没有带走结发妻子,第二天一早,二少奶奶就喝花露水自杀了。
秦桑听见消息,不顾卫兵阻拦,硬是闯出行辕,回易宅中去了一趟。易家大宅早已清扫了一遍,那些尸首早就无影无踪,血迹都被洗的干干净净。二少奶奶已经小殓,灵堂就设在她原先住的屋子里,秦桑回去的时候,倒是大少奶奶拉着她哭了一场:“二妹怎么这样想不开就算不为她自己想想,也要为她肚子里的孩子想想,一尸两命真是作孽”倒不是想不开,是非死不可。
秦桑几近冷静地想到,那日易连慎托她照顾自己的妻子,未必就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只不过他还是太大意,总以为不过一介女流,又是嫂嫂,易连恺未必会那样心狠手辣,没想到还是斩草除根。她因为这件事情大大地同易连恺怄了一场气。无论如何就是不理他。更兼易继培病着,她每日都要回易府,大少奶奶一直侍奉在易继培病榻之前。易继培当日病势十分凶险,幸得易连慎当时就请了德国名医医治,实行了手术。虽然病后易继培一直被软禁静室,反倒利于养病。这些天来以恢复了不少,虽然不能说话,可是已恢复了神志,偶尔可以睁开眼睛了,亦能认出人来。易连恺因为军务繁忙,所以回来的时候少,不过也尽量抽工夫塌前尽孝,更延请了东瀛的名医来替易继培治病。
秦桑数日不理睬易连恺,也不愿同他说话,可是见他命人请来东瀛大夫,实在是忍不住了。她趁着易连恺回来探病,还在花厅里没有走,便走进花厅对易连恺说:“我有话对你说。”她已经数日不曾与他讲话,人前亦不理睬他。易连恺见状便挥了挥手,于是所有人都退了出去。潘健迟最后一个退出,还识趣地替他们掩上门,带着卫士退得远远的,方便他们夫妻说私房话。
易连恺便笑了笑:“怎么?气消了?”
“父亲素来最讨厌日本人,总说他们是狼子野心,你怎么还能请个日本人来替父亲看病?”
易连恺道:“父亲又不知道他是日本人,再说这个日本人医术很好,能治好病就是好大夫,何必要拘泥他是不是日本人。”
秦桑问道:“刚才我听见那个日本大夫说英文,要将军港租借给日本人是不是真的?”
易连恺本来并没有生气,听到这句话才慢慢收敛起笑意:“这是公事你不要过问。”
“军港是国土,我身为国人,为什么不能过问?”
易连恺冷笑:“还真是反了——你以为你是谁?别以为这几日我哄着你,你就把自己当回事了。什么时候轮到你过问我的公事,便是将永江之南符义数州全都割让给日本人,那也轮不到你多嘴。”他一句话未落,秦桑已经举起手来拼尽全力狠狠给了他一巴掌。易连恺下意识往后一闪,这一掌便只打在他的耳边,可是他从来没有吃过这样的亏,扬手便要打回去,秦桑倒是不闪不避,反倒仰起脸来:“你打吧,你最好开枪打死我,我怎么就嫁了这样一个人”她不知不觉间眼泪竟然已经落了下来“这是卖国你知道吗?”
易连恺大怒不发一言气冲冲就拂袖而去。
秦桑倒是伤心到了极处,不由地伏在桌边,呜呜咽咽的哭了一场。她起初对这桩婚事,不过是隐忍度日,易连恺虽然不学无术,她也只是多加忍耐,只是没想到事到如今他竟于大节有亏。与家人毫无手足之情,甚至逼死兄嫂。与国家则为一己私利,竟然租借军港给外强。自己嫁了这样一个人,委实是生不如死,她哭得厉害,只觉自幼到达,从未伤心如此。哪怕当初被迫要嫁给易连恺,她也并没有流过眼泪,那时候觉得再苦也是可以熬下去的,没想到今日心灰之余,竟然忍不住如此痛哭。眼泪浸湿了衣袖,衣料上的雷斯刺得人脸冰冷冰冷,却是透骨的酸凉。也不知哭了有多久,身后却有人轻声叫道:“夫人。”
她回过头看,原来竟是潘健迟。她看看他的样子,目光中竟然微带怜悯,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神气,仿佛是欲言又止。她本事讨厌易连恺到了极点,先下觉得果然潘健迟与他是一丘之貉,方才能臭味相投。于是更觉得厌恶连话都不愿与他多说,当下拭去眼泪,冷淡的问:“什么事?”
“公子也说夫人不舒服,命我先送夫人回行辕去休息。”
“我不回去,我就在这里。”
潘健迟道:“夫人还是先回去休息吧,和必要让属下为难。”
秦桑忍不住怒道:“你尽管去告诉你们公子爷,我再不能同卖国贼同处一室,我决意离婚,如果他不答应,我就直接向法庭起诉,请求判处我们的婚姻解除!”
潘健迟似乎微微意外,不过旋即道:“夫人息怒,公子爷虽然行事有不妥之处,担待夫人之心,夫人应该会明白。况且婚姻大事,夫人不要赌气,总不至于为几句口舌之争,闹的贻笑中外。再说公子爷在军事上的决策,也是出于不得已”
“便有一千一万个不得以,我也不能苟同。你去告诉他,我无法忍受他的所作所为。他现在权高位重,大权在握,我下堂求去,并不碍着他什么,他另择佳人,另选良配便就是了。他这样的行径,恕我没办法再做他的妻子。”
潘健迟道:“夫人这是气话,公子爷虽然名为统帅,但实际上联军乃大部分是李重年的人马,这样的杂牌军,统帅不易。如不是为了尽快结束战事,也不会出此下策”
秦桑打断他的话“你不用替他说辞,总之我心意已决,如果他不愿意,我便上法庭去。”
潘健迟微微叹了口气,说道:“夫人何必为了公事和公子爷赌气,再说军港只是只不过是租借而已夫人为何不能体谅?”
秦桑冷冷道:“数年前你我上街游行,反对政府租借惠岛给德国。你曾经对我说,列强之心,路人皆知。一寸山河一寸血,便是流尽了这腔热血,也应守护国土不可失。那个时候的你,可不像现在这般,去了几天日本,变声生成了汉奸。你贪图富贵我不怪你,你追随易连恺我不怪你,唯独你要帮着他做汉奸,我万万不能忍。他不配做我的丈夫,至于你,我也深悔从前与你相识相知,我劝你还是好自为之,不要为虎作伥。”
潘健迟似乎沉默了片刻,方才低声道:“小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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