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秦桑本来半靠在床头,现在拢了拢头发,说道:“没事,我自己问他。”
朱妈只道是她要向潘健迟盘问易连恺的去处,所以尽管心里犯嘀咕,还是侍候秦桑换了一件衣服,又重新洗脸梳头,这才下去叫潘副官。
这么一耽搁,潘健迟上楼来的时候,天其实已经黑了
冬天里白昼短,秦桑屋子里已经点上了灯。她穿了一件孔雀蓝的旗袍,上头疏疏朗朗地绣着梅花。
她坐的沙发后搁着一架落地灯,现在那澄金色的灯光虚虚地笼罩在她身上,那蓝色的旗袍倒像是一只瓷器,有一种釉色的清冷,而她的脸,却苍白得没有什么血色似的,叫人想起瓶子里的白梅花。
潘健迟不由得放轻了脚步,她却感觉到什么似的,抬起头来。她抬起脸的时候,灯光仿佛流水似的,从她身后尽管淌下去,而她的耳朵,在那光影里虚化得带着点红晕的半透明,像是易连恺书桌上那方荔枝冻。
所以在那么一个恍惚的刹那,他犹豫了一下,并没有立刻行礼。
秦桑却十分谨慎地叫了声“朱妈”又向她使了个眼色。
朱妈明白她是有话跟潘副官说,于是收拾了针线走到外边去,随手又带上了门。
关门的声音本来很轻“咔嚓”一响,潘健迟却仿佛受到了什么震动似的,微微躬身行了一个礼,声音却轻得几乎没有人能听见:“夫人。”
秦桑听着他这么一声,整个人也微微一震,不过她旋即就恢复常态,指了指一旁的沙发,说道:“坐罢。”
潘健迟却没有动,说道:“夫人有什么话就说吧。”
秦桑道:“你想要做什么,我并没有兴趣知道。你跟着易连恺,想要利用他来做什么其他的事,我也不会过问。可是姚家四小姐,还只是一个小姑娘,你这样的手段,未免太过卑鄙。”
潘健迟许久没有出声,只是沉默地看着窗子。
窗外夜色无垠,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玻璃窗上反射着室内的人影,一动不动的伫立着,原来只是他自己。
他听见树枝被风吹动,打在玻璃上的轻响,沙沙的,倒像是在下雪粒子。
过了好久,他才说道:“小桑,你还记得当初我们为什么去游行?”
当然还记得,因为内阁答应了俄国的条款,要将川离三岛割给俄国。那时候的血亦是热的吧,她在心里想,不像现在,连整个人都仿佛钝了。
那时候一腔热血,觉得女子并不输与男儿,可以一呼而起,径直上街去抗议内阁的丧权辱国。成百上千的同学都通宵未眠,赶着写出无数的标语口号,拿床单做了横幅,上面写着“还我川离三岛”在街头,在巷尾,无数雪片样的传单四处散发,他们像潮水一般,一直越过军警的警戒,闯到外交部长家中去与部长理论。
不过区区数载,却遥远得一如前世。
“那个时候我对你说过什么,你还记得么?军阀腐败,藩镇割据,内阁傀儡,外强中干。这些军阀自相残杀的时候,无一不骁勇善战,可是面对列强的时候,却个个软弱可欺。慕容父子拱手将横川以北大半领土让给俄国人,那是几百万亩的森林、矿藏、土地李重年跟日本人勾搭太租借军港,活脱脱想要引狼入室,而西北的姜双喜跟英国人不清不楚。
“这些军阀,每个人都打着自己的算盘,想这抢粮、抢地盘、抢政治资本,可是没有任何一个人,是真正替国民、替国家在着想。他们都是外国人的走狗。要想让这天下太平,要想让国人过上好日子,就得先消灭这些军阀。”
秦桑怔怔地看着他,他的声音极其细微,他只要稍稍动一动,几乎就听不到了。
他一字一句,声音仍旧非常轻,可是咬字极准,仿佛不是在说话,而是在宣诉:“我知道我在你眼里就是一个混蛋,可是我并不是为着我自己。你知道我的父母、我的兄长、我的姐妹都是怎么死的么?”
“他们都是死在徐庄,李重年和姜双喜那次内战,害死了多少人?拆散了多少人家?有多少人跟我一样家破人亡?你以为我就不想报仇吗?你以为我就不想太太平平过日子吗?可是国破家亡,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这国都摇摇欲坠了,还有什么家可言?我的家是毁在军阀的手里,还有千千万万的家,都是毁在这些人手里。比起他们做的事情,我利用一个无辜少女的感情,算什么卑鄙。”
秦桑睁大眼睛看着他,脸上不由露出一种复杂的感情,仿佛是悲悯,又仿佛是难过。
“你嫁给易连恺,我心里好过吗?当初你给我写信,约我一起出走到外洋去,我接到那封信,心里就像刀子割一样。我知道我没办法带你走,我知道我若不带你走,你就是要落到那火坑里,可是我有什么法子。”他的眼睛里渐渐含了一层雾气“我天天在你身边,我过的是什么日子?我看着你跟他他又那样对你,你过的是什么日子我都知道,可是只能眼睁睁看着,我心里难受。”
秦桑整个人都失了力气一般,微微后仰,靠在了沙发上。
他却终于伸出了手,仿佛想要摸一摸她的脸颊,可是终究没有。
屋子里静得听得见外边的风声,一阵紧似一阵,呜咽着,仿佛有人在那里哭。或许是又要下雪了,也或许是窗外的树,扫过玻璃,一阵沙沙地轻响。
她的脸色苍白,只有唇上有一抹红色,整个人孱弱得像个小孩子。无助而无望,可是眼睛并没有看着他,她心里也明白,这一切不过是徒劳罢了。
而且在这样危险的地方,尤其易连恺随时都会回来,他原不该对她讲这么多话,只是因为她逼着他,她拿话逼了他。
他缩回了手,眼里那柔软的水雾已经没有了,脸上也渐渐恢复了平静的神色:“我该出去了,不然朱妈该起疑心了。”
她终于慢慢点了点头,他转身走到门边,伸手扭开了门锁,径直走了出去。
朱妈却下楼去端点心了,过了一会儿,才捧着一只红漆盘子上来。盘子里是一碗鸡丝面,另外还有几样小菜,配了一碟鸡心馒头。
她端着热气腾腾的面点走进屋子里,却见到秦桑一个人坐在那里,鼻子红红的,倒好像哭过一般。朱妈心里有数,怕她是因为易连恺生气,于是放下漆盘,说道:“姑爷也真是的,哪怕是不回来吃晚饭,也打个电话什么的。这天看着又要下雪了,也不怕小姐你在家里等着担心。”
秦桑人却有点呆呆的,像是在想什么心事,还没有回过神来。
朱妈说:“小姐,吃点东西吧,就算不为你自己着想,也别饿着肚子里的孩子啊”她这句话不说倒也罢了,一说秦桑更是觉得愁肠百结,她皱着眉头道:“朱妈,我不想吃,你把这些都拿走吧。”
“就算是不想吃,也得多少吃点儿啊。”朱妈跟哄小孩儿似的“中午说是约了姚家四小姐吃饭,吃没吃下去东西,还不知道,晚上一点儿东西都不吃,回头胃里难受起来。”
秦桑十分不耐烦,朱妈看了看她的脸色,便将漆盘留在桌子上,又自顾自退出去了。她刚刚走到楼梯处,就听见电话铃声响起来,一阵接一阵,响个不停。她心想肯定是易连恺不会来吃饭了,特为打电话回来。所以踮着小脚,就要走下去接电话。还没有走到楼下去,下面已经有仆人接了,刚刚听了两句话,便仰起脸来问:“朱妈,少奶奶睡了没有?城防司令部那边打电话来,说是有要紧事找少奶奶。”
朱妈心里奇怪,因为城防司令部打电话来,都是公事,从来都是只找易连恺。若是问到易连恺不在,顶多也就是找易连恺的秘书,或者是副官问话。
于是她说:“少奶奶还没睡呢,我去叫她插上插销。”
秦桑的屋子里,原来装一架分机,因为担心她睡不好觉,所以易连恺将电话线给拔了,待平日她要打电话的时候,在插上插销。
这时候电话里不知又说了几句什么,那仆人连忙叫住朱妈,说道:“我还是去叫潘副官吧,别吵着少奶奶了。”
朱妈见他这样说,也并没有放在心上。她下楼找了一碟青梅子,拿着上楼去。
秦桑见她拿着这个进来,更是啼笑皆非,说道:“我不想吃这个。”
朱妈说:“酸儿辣女,若是不想吃酸的,莫非是位小小姐。”
秦桑径自发愁,哪里有心思与她说笑这个,只是皱着眉,说:“罢了罢了,你去给我倒杯热茶吧。”
朱妈正待要去倒茶,却听见外头有人叫了一声“报告”正是潘健迟的声音。
秦桑适才与他一席密谈,正是心虚,不由得觉得吓了一跳。过了一会儿,才问:“什么事?”
潘健迟道:“有件要紧的事,想来跟夫人告个假。”
秦桑心中奇怪,说:“你进来说吧。”
潘健迟走进来,见她仍旧坐在沙发上,似乎一直没有动弹过。而且双眼微红,倒像是哭过一般。他明知道是为什么,心中不由得一软。
可是现在并不是说任何话的时候,于是说:“夫人,公子爷那里有点事,叫我过去一趟。”
这是常有的事情,可是秦桑却起了疑心,因为易连恺在外头办事,叫潘健迟过去,更不必到她这里来特为说一声,她抬起眼睛来看他,他神色十分镇定,可是眼睛却不由自主地出卖了他,因为他近乎贪婪地望了一望她,就像要将她的样子刻在他眼睛里似的,或者说,他想用这一眼,将她刻在自己心里似的。
她的心里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她问:“你们公子爷,现在在哪里?”
“司令在姚师长那里。”他低下眼睛去,像是被她的视线灼痛一般“夫人若没有别的事,健迟就告辞了。”
“你不要去。”她仿佛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不过立刻说“都三更半夜了,还办什么公事?就说是我说的,叫他先回来,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潘健迟笑了笑,仿佛有些无奈:“司令忙的是要紧大事”
“再怎么要紧的大事,总不能不吃饭不睡觉吧。”秦桑皱着眉头“朱妈,你给姚师长府上打个电话,就说我身体非常不舒服,务必叫他快点回来。”
朱妈听见这样说,吓了一跳,说道:“小姐,你哪里不舒服,这可得赶紧请大夫”
“大夫刚走,又请什么大夫。”秦桑轻描淡写地说“我就是有点不舒服,他回来就好了,你赶快去打电话吧。”
朱妈心里一乐,心想这位小姐总算开窍了,连撒娇都学会了。而且现在她身子重,不用说,姑爷总得让着她一会儿。她这样想着,喜孜孜就去打电话去了。
潘健迟微微摇了摇头,秦桑明白他的意思。并没有用,拖得了一时难道托得了一世,如果易连恺是真的对潘健迟起了疑心,她便再拖延也是无用。
可是总得试一试吧,她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去受死。
易连恺接到电话,果然很快就赶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