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你妈妈。”我难过极了,但她蹲下来,细心的替我系好散开的鞋带,然后,仰起脸来凝视我,说:“长得真像承浩。”
我爸爸的名字叫赵承浩,可是从来没女人这样叫他,她们都叫他“大哥”
欧阳从护士站回来,他眼睛一亮,我听到他又惊又喜的叫:“大嫂。”
我头晕眼花,眼泪一下子涌出来,欧阳叫她大嫂,那她一定是我妈妈,她一定是!我要大声的叫她妈妈!
她放在我肩头的手在轻轻发抖,可是我清清楚楚听到她说:“欧阳,别叫孩子误会了。”
我的心仿佛一下子被掏空了,就像突然从天上摔到地下来,五脏六腑哪里都痛。我扭过头去,她不是我妈妈,她不愿意认我,她不愿意当我妈妈。
我一直拼命昂着头,免得眼泪流下来,可是眼泪还是哗哗的顺着脸颊淌下来。
真丢脸。爸爸说男人流血不流泪,我已经七岁了,还在这里泪流满面的哭。
可是我的妈妈,不肯认我。
我怎么也管不住自己的眼泪,她掏出纸巾替我擦,我冷着脸挡回去,自己拿袖子胡乱拭一拭。
她的嘴角微微抿起,她说:“真是像承浩。”
承浩,承浩,她叫得这样自然,这样亲切,就像叫过一千遍一万遍,可是她为什么不要爸爸了,为什么不要我了?我的眼泪又要流出来了,我狠狠咬住唇角,不让自己再哭。
小余姐替我买了汉堡和牛奶回来,见到这个女人,她手里的东西全掉在地上,牛奶白花花溅得满地都是,可是她只是怔怔的瞧着那女人。
我和小余姐,真是伤心人对伤心人。
爸爸一直昏迷不醒,病危通知书下了一份又一份,欧阳在医院和公司之间跑来跑去,他的事太多了,既要操心公事,还要顾着爸爸。那女人每天都来,可是我不再理她,来看爸爸的人很多,花篮水果堆满半条走廊,不仅爸爸手底下的经理领班,还有许多叔叔伯伯。有些叔伯向来排场很大,来的时候前呼后拥,一溜名车开进医院,护士们窃窃私语,拿好奇的目光打量着,对着我们指指点点。
我怒从胆边生,恨不得翻白眼:“看什么看,没见过黑社会?”
纪小姐很温柔的劝我吃东西,叫我不要和护士小姐计较。小余姐称呼那女人“纪小姐”我这才知道她姓纪,她对小余姐很客气,小余姐对她也很客气,女人真是奇怪的动物,小余姐明明嫉妒她嫉妒得要死,还装出个微笑来对她。
她呢,她明明不要爸爸,不要我了,还天天到医院来。
那是因为爸爸快要死了,我一想到这里,眼泪就又忍不住要流下来。
晚上来看爸爸的人少些,因为他们晚上全要去忙生意,欧阳晚上也不来,小余姐去给他帮忙,只有纪小姐和我在这里陪爸爸。爸爸住特别病房,外头有套间,我迷迷糊糊已经在沙发上快要睡着了,忽然听到纪小姐在远处说:“别吵醒了小炜。”
我一下子清醒了,她轻轻的关上了门,而我从沙发上爬起来,悄悄将门重新打开一条缝,眯着眼往外看。
我一定要知道她有什么事想瞒住我。
我看到那位纪小姐在和一位漂亮女人说话,那女人真是漂亮,我长这么大,美女也见了不少,可是这样漂亮的女人还是头一次见。她的眼睛又黑又亮,就像世上最漂亮的黑宝石,在灯光下莹莹发光。那些美女都像猫,可她像一尾狐,尖尖的脸,真是像。她嘴角扬起,那笑容里透着鄙夷与不屑:“纪美芸,你和大哥离婚十年了,难道还想回头来替我儿子当后娘?”
我的心一分一分沉下去,我没有想过我会听见这样的对话,我没有想过我会见到这样一个人。
这一切一定不是真的,这一切肯定是我在做梦。
我紧紧咬着手指,咬得自己痛得要命,会痛,竟然会痛,竟然不是在做梦。
纪小姐的声音还算镇定:“不错,小炜是你的儿子,可是你离开他这么多年,现在回来做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
她笑起来真漂亮,可是她的话真可怕:“我自然要回来,万一大哥有个好歹,他的钱可全是小炜的了,我要回小炜,就是要回一切。”
纪小姐说:“承浩不会有事,你少在这里胡说八道。”
对!胡说八道,她是在胡说八道!爸爸一定不会有事,这个漂亮女人和我也一点关系没有!她在胡说八道!胡说八道!
我脸上滚烫,像是全身的血都涌进了大脑,几乎就要喊出声来。
那漂亮女人高声大笑,那笑声又尖又利,我死死抠住门上的雕花,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她笑了好一阵才停下来,她的声音里透着一种可怕的喜悦:“纪美芸,你以为你还是大哥的活观音,你省省吧。别说他现在快死了,就算他活过来,我有卷录像带想送给他看,你猜他看了后会不会发疯?”
我看到纪小姐脸上刷一下失了血色,变得苍白苍白,她的声音像是空空的黑洞:“是你,原来是你。”
那漂亮女人眼中闪烁着骇人的光芒,她笑得那样灿烂:“不错,当年就是我找了四个人去轮奸了你。十年前大哥发疯一样的四处查找,可他绝想不到,那不是他在外头结的仇家,那四个人被我收买了,只是冲着你去的。”她脸上的肌肉扭曲,她不漂亮!她一点也不漂亮了,她狰狞得可怕:“纪美芸,他觉得对不起你,他怕见着你,你们终于离了婚,再不往来。这么多年来,你和他都拼命的忘记,拼命的舔伤口,我瞧着你们,真是可怜!”
纪小姐的身子在瑟瑟发抖,我真害怕她会晕过去,可是她竟然缓缓抬起手来,指着大门,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说出一个字:“滚。”
那漂亮女人怔住了,纪小姐的声音十分低沉,可是清清楚楚:“我叫你滚,王佳莹,但有我的一日,你就别想伤害到他和小炜。”
原来她叫王佳莹,原来我的妈妈叫王佳莹,可是为什么我一点也不关心这一切,为什么我竟然在担心纪小姐?
纪小姐的眼里还含着泪光,可是她的气势迫人,她像是突然有了支持,那样威风凛凛的对峙。王佳莹竟然被她震得怔了一怔,才说:“我偏不走,我要带小炜走。他是我儿子,谁敢拦我?”
纪小姐说:“这七年来,你为了嫁人,将他扔下不闻不问。现在突然要带他走,不过是为了钱。”王佳莹冷笑:“那又如何,他是我生的,我乐意扔下他就扔下他,我乐意带他走就带他走。”
有腥甜的味道在我口中弥漫,热乎乎痒痒的顺着嘴角下淌,我拿手背去拭,才知道自己已经咬破了嘴唇,可是我根本不觉得痛。
纪小姐愤怒极了:“你根本不配做母亲。”
是的,她不配!她不配!
我紧紧攥着拳头,就想立刻冲出去,一拳揍在那女人脸上,她怎么可以这样她怎么可以这样说虽然我这条命是她给的,可她怎么可以这样说。她根本不将我当成人,她只是将我当成一张牌,没用的时候抛出去,有用的时候再拿回来。
她怎么可以!
我难过到了极点,灰心到了极点,我梦中想念过许多次的妈妈,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
王佳莹冷笑:“你可真的铁了心想当我儿子后娘,你少他妈在这里做春秋大梦了。我是小炜的妈,到时你看小炜是跟我还是跟你。”
小余姐突然从外头推门进来,纪小姐同我都一时傻掉。我从来见过那个样子的小余姐,她呼吸急促,一双眼睛直直的瞪着王佳莹,她一开口就和炒豆子样噼噼叭叭:“王佳莹,我操你十八代祖宗!小炜有你这样一个妈,还不如没有!你别以为大哥什么都不知道,为了小炜,他放过你一次又一次。你这条贱命从鬼门关里捡回来十次八次,你还在这里充狠。你是小炜的妈?当年你要嫁那姓黄的香港人的时候,你怎么不说你是小炜的妈?小炜不满一岁的时候肺炎住院,医生说快没得救了,大哥给你打了一个电话又一个电话,你竟然看都没来看小炜一眼,转身就去了香港陪那姓黄的过圣诞节,那个时候你怎么不说你是小炜的妈?你凭什么说你是小炜的妈,你知道小炜这么多年是怎么过得吗?你知道他从三个月到七岁,病过多少次?打过多少针?吃过多少药?谁教他说的第一句话?谁教他认得第一个字?你知道大哥这么多年来,是怎么样带大了他?你凭什么说你是小炜的妈?”
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胸膛剧烈的起伏着,纪小姐不由得伸出手去,紧紧握住了她的手。小余姐也紧紧攥着她的手,她咄咄逼人,像是只发怒的狮子:“大嫂,别怕,有我在这里,她甭想占到一点便宜!”她大叫:“来人!将这贱女人轰走,省得大哥醒了看到她生气!”
王佳莹又吵又闹:“你竟敢赶我走!你等着!你给我等着!”门外的人已经进来将她轰出去,她大喊大叫的声音越来越远,终于听不见了,我的一颗心渐渐的沉下去,沉到看不见的深渊里去。
我在黑暗里无声流泪,我从来没有想过真相会是这样,虽然欧阳曾经说过,生活是很残忍的事情,可是我的妈妈,她怎么会是这样。
我摸索着走回沙发去,拿薄薄的毯子蒙着头,我不停的流眼泪,我想我还是死了好。我的妈妈是这样一个人,她不要我,过了这么多年,听说爸爸要死了,她又连忙赶来,想带我走。
不,她并不想带我走,她是想带爸爸的钱走。
眼泪濡湿了毯子,冰冷的贴着我的脸,那样冷,就像爸爸的手,那样冷。没有一丝暖气。
如果爸爸死了,我也死掉好了。
反正在这个世上,没有人真正在乎我,连我自己的妈妈,都根本不在乎我。
我不知哭了多久,一直哭到精疲力竭的睡去。
纪小姐进来的时候,我还是醒了。
她在黑暗中静静的凝视着我,我听到她最后轻轻叹了气,然后,她就进去看爸爸了。我悄悄的翻身,她一动不动伏在爸爸的床前,我听到她声音很轻很微很小,她叫他的名字:“承浩,承浩,我求你,我求求你,我从来没有求过你,你一定要醒来。为了小炜,你要醒来,我求你没有人可以替代你,我不能,欧阳不能,小余也不能,你一定要醒来”
她伏在那里那样久,那样久,我想她一定哭了。
第二天的时候,我肿着眼睛,我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要沉默。
如果爸爸死掉,我也死掉好了。
万幸的是三天之后,爸爸终于从昏迷中醒来,他闯过了这一关。
当他看到纪小姐的时候,他的眼睛骤然明亮,就像是突然看举世无双的稀世珍宝。
我明白了,爸爸不是对女人不放在心上,他是真正爱着一个人。
当一个人真正爱着一个人的时候,那么全世界再美的女人,他都不会放在心上。
爸爸复元的极快,我想是因为有纪小姐在的缘故。他看着她的时候,目光那样温和,那样贪恋。等爸爸可以吃东西的时候,纪小姐每天换着花样的煲汤,熬粥,包馄饨,做面条。她手艺真好,做什么都好吃。尤其是她炒的家常小菜,我从来没觉得大米饭也可以香成那样,青菜豆腐原来好吃得要命,肉丸子更甭提了。我被她喂得胖了许多,我对爸爸感概:“原先一说吃好的,你就带我去鱼翅捞饭,其实远远不如纪阿姨做的粉丝汤。”
爸爸点头称是:“鱼翅哪有粉丝汤好吃。”
人家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爸爸是情人嘴里出粉丝。
我想我们父子两个完了,胃口叫纪小姐给惯坏了。
爸爸出院的时候已经是秋天了,街上的法国梧桐纷纷扬扬落着焦黄的叶子,车开过的时候,碾碎一地的金黄。我们回家去,纪小姐、欧阳、小余姐还有我陪着爸爸,家里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连保姆和钟点工都忙坏了,过了一会儿,欧阳的女朋友也来了,他们新年打算结婚。
欧阳乐不可支,瞧他那小样儿,老人一谈恋爱果然像老房子失火,无可救药。
我黯然神伤,虽然爸爸终于安然无恙,可是我伤了心,我再回不到从前。我的妈妈一想到这个,我的心就像空了个大洞,不知道拿什么才能填上,难受得要命。
小余姐一个人站在阳台上抽烟,我走出去陪她。
我和小余姐,真是伤心人对伤心人。
天气真好,一轮温暖的橙黄斜阳,正在楼与楼的缝隙间缓缓落下。风很大,吹得她咖啡色的卷发全扬起来,她的眼神望着远方,那样子真寂寞。
我对小余姐说:“小余姐你是个好女人,你一定会遇上个好男人。”
小余姐说:“我已经遇上了那个好男人。”
我不再作声,她掸落烟灰,静静的说:“可惜他是别人的。”
我不敢再说话,我怕我会与小余姐抱头痛哭。
是啊,纪小姐很好很好,也许她会和爸爸结婚,也许将来她还会生孩子,可她是别人的妈妈,她不会是我的妈妈。
我没有妈妈。
那个王佳莹,我决定从来没有见过她,更不知道她是谁。
我没有妈妈。
自从爸爸大病这一场后,他看开了许多事情,他将许多生意都结束掉,他也打算“金盆洗手”了。
我想,他会和纪小姐结婚的。
欧阳纠正我说,他们这种情况应该叫复婚。
今年圣诞节热闹极了“花好月圆”举行假面派对,舞池里挤满了人,金色的银色的面具,华丽的衣裙,还有人穿着羽毛做的衣服,真像一只滑稽的大鸟。到处都是笑声与喜悦的海洋,人人兴高采烈。
我想不会有很多人知道,爸爸今天签字,将“花好月圆”卖给另一家公司了。
我玩了一会儿,不见了纪小姐,走出去才看见她和爸爸站在露台上说话。
他们离得很近,纪小姐说:“这间‘花好月圆’你最花心思,何必连它都要卖掉。”
爸爸说:“真正的花好月圆我已经有了,还要它作甚。”
真甜蜜。
他们终于接吻,我在电视上看过很多次,可是谁也没有他们吻得这样缠绵这样美。爸爸的手环着她的腰,她的脸颊像红玫瑰一样,看,这就是爱情。
少儿不宜,我自觉的上楼去。
楼下的派对正在高潮,我走进爸爸的办公室,家俱沙发全浸在无声的黑暗中,不久之后,这里也将变成别人的办公室了。
从前的日子,是再也回不去了。
我曾经在这里做作业,在这里等爸爸,在这里和欧阳闹着玩
我突然矫情的想哭,真见鬼,我又不是女孩子,为什么动不动就想哭。
可是我的心还是空着大大的一块,我知道,这辈子我也没办法将它填起来了。
短短两个月,我已经老了许多。
连小余姐都离开了这个城市,我真的是孤伶伶一个人了。
我蜷在沙发上,默默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是那只精巧的耳环,密密的碎钻在窗口漏进的灯光下偶然一闪,恍若一行细泪。
它或者是纪小姐的东西,或者是哪个不知名的女人的东西,或者是我妈妈的东西。
妈妈。
想到这两个字,心口的痛就像是要将小小的我撕裂开来,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这样幼小过,我原来只是个小孩子,我原来这样想念妈妈。原来我和天下所有的小孩子一样,只是想着妈妈。
妈妈。
可是我没有妈妈。
有脚步声传来,我连忙将耳环塞进口袋,果然是纪小姐,她微笑着问我:“怎么躲到这里来?”她声音温柔又好听,做她的孩子一定幸福得要命。
我突然哭了。
她蹲下来抱住我,她迟疑着说:“小炜——有件事情,我不知道怎么说。”
我呜咽了一下,问:“你要和爸爸结婚吗?”
她说:“其实”她局促不安的看着我,她的脸又红了,她说话结结巴巴:“你不要怪我小炜,我一直瞒着你。”
我屏住呼吸,她说:“小炜,我就是你的妈妈,可我不是一个好妈妈,我生了你,可是我和你爸爸离了婚,将你抛下这么多年没有管,我知道错了,我不是个好妈妈。我和你爸爸商量过了,我坚持还是要告诉你,小炜,对不起,你能原谅妈妈吗?”
我看着她,她一定不习惯说谎,她这个谎说得那样笨拙,可是假若我没听到过那天晚上她与王佳莹的对话,我一定会相信她。不,既使我听到了,我也决定相信她。欧阳说,做人最要紧的是该相信的时候就相信。不,她根本说的就是实话,我为什么不相信她?
她含泪又重复了一遍:“小炜,你能原谅妈妈吗?”
我张开手臂,抱住她,我哇哇大哭:“妈妈,你怎么才说啊。”
妈妈,你怎么才说啊。
我等了这么久,等了这么多年,才等到你回来。
她用力抱住我,她的怀抱那样暖,那样暖。她亲吻我的额头:“好孩子。”她的眼泪漱漱的落在我的头发上,她只是紧紧抱着我。
窗外传来“嘭!嘭!”的闷响,黑色的天幕上绽开一朵朵璀璨的烟花,那样绚丽,那样夺目。
就在这花好月圆夜,我紧紧抱着我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