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醒未醒之际我将手搭过去,模糊恍惚地想抱住那个有体温的大枕头,搂空的感觉钻进意识,我一下子坐了起来,乍见自己身在卧房的床上,我大喜过望,如风回来了!
我掀开被子跳下床“如风!”
没有答话的声音。
收回迈到一半的右腿,再叫“如风!”
还是没有答话的声音。
我环视空荡荡的大房,侧耳倾听,盥洗室、卫生间、更衣室、露台,没有一丁点声响,卧房里死寂得可怕,枕边床上仍残留有他体温的余热和独特的气味,而人却像是凭空消失。一种莫名的恐惧油然而生,不会的!我不相信!我不死心地继续搜寻,视线最终落在靠窗的梳妆台上,那上面有一缕清晨的阳光,一杯仍冒着热气的牛奶,还有杯子底沿压着的——一张白笺。
良久,我移步过去拿起那张纸。字迹遒逸狂羁:公事、纽约。
我端起牛奶,瞪着那四个字,不知笑好还是哭好,他永远关心我的胃超过关心我的心吗?
在空寂无人的屋子里只听得到钟摆的声音,还未到中午我就已经无法忍受,从那会把人逼疯的苍白谧静中逃了出来。
车子游走在川流不息的马路上,人海茫茫我竟不知该将它驶向何方。若说每一个生于世上的人在冥冥中都有其最终的归宿,那么,我的呢?
百无聊赖中拿出电话拨给雨盈,我才报上名字她就尖叫了起来,嚷着她的小阿姨这一两天内就要从瑞士回来,小阿姨这个小阿姨那个,兴致高昂地叽喳不停,我像被连珠炮轰只有唯诺声声,待到她终于想起问我句找她什么事时,我已经想不起来我有什么事了,于是挂掉。可我真的无处可去,便又拨给澄映,号码才拨到一半却跳断了,索然无味之下我也懒得再重拨。
漫无目的地前行,愈发觉得空虚,于是我决定去探访母亲。好久没梦见她了,直到昨晚。
远远的就看见她的墓碑前摆着鲜花。
一大束的贵族百合,以紫罗兰、百日草和勿忘我作边饰,纯白的百合花中间,一枝幽静的红玫瑰在秋阳下格外耀眼。碑上的小照中母亲一如既往地笑着,温柔而又幸福。心头愈是酸涩难忍,眼泪愈是不肯外流。
我将手中的花也摆在地上,在母亲面前坐下来。我见不着她活生生的面容,然而我始终相信,她一直存在于另一个时空,以她一贯的宠爱无声无息地关注着我、庇护着我。
思绪紊乱至极,我开始和母亲说话,说父亲,说如风,说雨盈和方澄征,将这段时间以来所发生的事巨细无靡全部细诉与她,直到喉咙沙哑,夕阳西下,我才记起要回家吃晚饭。
离去时心里难得的竟十分安宁,回头望向沉寂群碑中维系我心的那一个,是她原谅了我么?
走进林家第一个见到张嫂,她一脸惊喜地迎上来“大小姐你回来了!”话一出口就立在原地了,样子极为不安,似乎是骤觉自己过份热切。
我真有那么恐怖吗?忍不住笑出声来“我中饭都没吃,饿死了,有没有给我做焗汁排骨?”
她惊愕,然后就笑裂了嘴“有!有!还是太太亲自下厨呢!我这就去吩咐开饭,就等小姐了。”她语无伦次地急脚往饭厅赶去。
“老爷和太太呢?”我追着她的背影问。
她赶紧停下答道:“都在书房,少爷在楼上。”
我向她挥挥手,走向书房,映进眼内的每一件摆设都那么熟悉,似乎这屋子里任何一处空间都留存着自己年少时遗留下来的影子,或笑或哭,或静或动,从小到大纵横交叠,错综散落在每一个角落。二十年了呵!
站在书房门口,有那么几秒我仍是怯场,头靠在门上深深吸进一口空气,权当是补充勇气吧,没有敲门我直接握着门把轻轻旋开。
父亲在黑色的旋转皮椅内,斜向窗户闭目养神,梅平站在他身后,纤柔的双手在他的肩背上慢悠细致地捶捏着,夕阳的余光从窗户射进来倾斜的一截,渲染出一种昏黄的安祥色彩,两个相互衬映的身形在宽敞的空间里构出缜密合衬的和谐,就似一幅古旧的相濡以沫的国画。
如果母亲在天之灵亦能看到我所看到的,相信她也会为他感到欣慰。
我没有惊扰他们,定定望着父亲棱角分明的侧面,百般滋味在心底泛滥成河。刚耿、威严的他这一生从未向任何人低头,然这许多年来,他到底以着何种阔广深沉的宽容和忍耐来包涵他不分青红皂白的女儿呵!只因他怜且愧女儿无母,于是不忍管制而予以最大限度的爱溺和纵容。普天之下,惟父母对儿女的爱是真正无私并且永远不计回报。
失妻之痛已是痛彻肺腑,每日间还得忍受他惟一的少不更事的女儿刀枪相向的折磨,我不能想象这十几年来他承受着多么巨大的创痛,如果不是有梅姨一直在他身边,给他陪伴和抚慰,如果不是有林智给他以亲子之情,弥补着他心灵上的空缺,我真怕他根本无法支撑到现在。想到这,我全身都渗出了细潸的冷汗,从来都没有这般庆幸事情还未到不可挽回的地步!从来都没有这么衷心地感谢过神明!
父亲的手覆上梅平的,向后斜侧回头:“怎么还没回来——”
他看见了我。
“潇潇你回来了——如风今早来过电话,我们知道他有事。”她善解人意地,看了看父亲和我,又笑道“你们父女先聊聊,我去看看晚饭准备好了没有。”
房门合上,整个世界就只剩下我和父亲面面相对。
我向他走过去,每走一步心里的难过和自责就沉重一分,我欠负他的只怕终此一生都无法偿还。愧悔地避开他的目光,我移步到他背后,像电影里放慢的镜头,我的手提起、放在他的肩头,轻缓地为他捶起背来。
咽了口口水,十五年之后我终于发自内心叫出那一声:
“爹——地。”
泪水大滴大滴地坠落,溅散在他的领襟,爹地多少年了,每一个夜里从梦中惊醒的那一刻,辨不清是恨是爱,总容许自己在泪水浸湿枕巾的同时,于心底默默地一遍遍地唤着这两个字。
“爹地”
“嗯。”他应了一声,右手搭上中间的抽屉,拉开,拿出当中的相框来,指腹久久地摩挲母亲的面容。
我看向框中的三人合照,他一手揽着母亲于怀内,一手将我托坐在他宽厚的肩头,那时候他好年轻,浓眉虎眼,方正的脸上耀耀生辉,母亲依偎在他的臂弯里,甜蜜而情意绵绵,一岁的我嘟着笑脸,坐在他的肩头手舞足蹈,与我钱包中那张裁剪工整的小照丝毫无异。
眼泪掉得更凶,回首来时的路,教人情何以堪。
“一晃眼你都长这么大了。”他感慨万千,英雄迟暮般喟叹。
我再忍不住,伏在他的背脊失声痛哭。
他意外失措,半侧过身子轻拍我的背部,着急不已“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告诉爸爸,爸爸一定帮你解决。”
眼泪和情感如同决堤的急流,我放声痛哭“爹地——对不起!对不起爹地——爹地,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以为——以为——”
好半晌,他的手复又拍上我的背“好了,好了,别哭了。”话音粗浊不清。
“爹地,”我唤,半跪在他面前,泪水继续狂涌。
梅平在这时推门进来,先是一怔然后眼角迅速濡湿,脸上欢喜难抑“好了,来擦一擦。”
我接过她递来的面巾纸胡乱抹去脸上的泪,几个起伏之后终是勉强止住哭声。我不好意思地叫了声“梅——梅姨。”
林智也在这时走进来,一看见我就嘴角一撇“姐,你像个丑八怪,难看死了。”
“小智!”梅姨斥他“怎么对姐姐这么没礼貌!”
林智笑嘿嘿地“她就是丑嘛,头发像杂草,眼睛像核桃,鼻子像胡萝卜,老天!我不堪打击,要晕倒了。”他倒在梅姨身上。
梅姨推开他“站好!都念大学了还这么顽皮。”说着又忍不住笑出来。
“法律规定念大学就不能顽皮了吗?我偏要顽皮。”他怪叫,搂着娇小的梅姨,高大的身躯直往她怀里钻“我现在是小孩,妈妈抱抱!”
父亲连连咳嗽,我睁着朦胧的眼笑出了声,忍不住双手揽上他的脖子。心底一酸,又流出泪来。
我在家里住了一晚,与挂在房内母亲的画像“久别重逢”感触万千之下以致彻夜未眠,第二天又和林智一起陪梅姨去购物,将近中午才回到我和如风的蜗居。
开门进去入眼就是一屋子冷清,一颗心一下子就空了一半。
我拿了一罐饮料,把自己扔在沙发上。手上的戒指随着罐子一下一下地在眼前晃来晃去,不知不觉和如风由认识到住在一起已将近一年,想及他,便有融融的暖流流过身心,我终于是跨越了横亘在我和父亲之间的鸿沟。因为如风要暂时离开,而他不要我在这段时间内孤单一个。他没和我道别,是因为他不忍吵醒我吧?
逐渐地与如风相识以来一起共渡的时光,一个片段接着一个片段在记忆中连续上映。
在冷府认识他,被他戏弄;在澄映家再次相见,在大街上被他掳走给我带上戒指;抱着我跃进泳池;把他自己送给我当生日礼物在三更半夜告诉我他将永远要我;设计使我逃课,在马路上接吻,在大街上跳舞,陪我玩家家将我绑在床链上;疯狂刺激的高速飞车在母亲的坟前任我拳打脚踢;拍卖场上的扶持,以及夜夜的温存直到前一天清晨的那杯牛奶,盛着他的歉意和体贴。
一幅幅印象尽皆鲜明,似乎刚刚才发生在昨天。
罐子空了,我顺手把它放在落地灯旁边的圆几上,视线掠过摆在那儿的电话,看看墙上的挂钟时针正指向两点,那么纽约应是夜里一点左右啰?他睡了吗?还是也在想着我?我拿起电话打他的手机,却听到一把柔和的女声请我稍后再拨,他把电话关了。
掩不住内心的失落,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般渴望可以立刻见着他,哪怕是能听听他的声音也好。
一个念头在脑中闪过,反正我也没事,于是再度拿起电话,我拨通纽约的总机,记下所有够得上档次的酒店名称和总机号码,开始一家一家地打电话去查。查过一家没有找到就拨一次他的电话,拨不通就再往下一家查。查到第六家时我骤觉自己是个傻瓜,怎么不首先往华伦道尔问个究竟?他可不是我,会随便地认为住得过去就行,而纽约首屈一指的大酒店非华伦道尔莫属。
我立刻打电话过去,当接线生请我稍等时,我既抱着些微的希祈,却又越来越觉得此举的愚蠢,也许他会住在公司里?也许会住在朋友处?也许冷家根本在纽约就有房子?为什么不安心等他的电话呢?若把刚才的国际话费加起来没准都够我买张双程机票飞往纽约了。
“林小姐?”电话那头传来悦耳的声音,我心一跳,道:“是。”
“你要找的冷先生查到了,他住在二零一零号房,电话号码是——”
我忙不迭地道谢,飞快记下号码,心头萌生一份狂喜,正似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那种雀跃和无比的欢欣。
如风,拜托你要在房里,我边摁电话边在心里祷告,如风,请你一定要在!
振铃响起,一声,两声,三声,我的心开始下沉,四声,五声,六声,心情直线下坠沉到了谷底,抱着最后一线希望我继续往下听,第七声,第八声“叮”有人取了听筒!双眼立时布了满目潮气,我找了他一辈子那么久呵!
“见鬼的是谁?”传过来一声叫吼。我的呼吸窒了窒,那样的火爆语气明白表示他正被严重打扰。
“喂!”
啊!对!怎么忘了他那里是凌晨,肯定是被我从床上叫了起来,难怪要发脾气―——
“风,是谁呀?不说话就算了,别管他了。”听筒里隐约传来女子的催促声。我呆在当场。
“shit!”他的叫声陡然变得十分尖锐“潇,是不是你?潇!”
原本已在心头默诵过几千几百次的说辞,此时硬梆梆哽在喉咙,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哎呀!”那把女声也陡然在拉高,夹带着笑意“是林小姐呀!”
“shutup!潇!是不是你?!”
一个女人,一个女人在他房内,她叫他“风”她的声线相当动人,一如她在乡里木屋对我说她并不想伤害我时那样好听。
“回答我!潇!说话!”
我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意识在上一秒已被轰得粉碎,心底冰凉彻骨,我努力再张开嘴“如——风,这种玩笑我已经开过,没有新——新意了,我们换一个好不好?如风,告诉我,那是——电——电视的声音——”脑袋一片空白。
电话那头寂如死水,半晌“你在哪?”他问。
我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握住话筒“在我们的公寓。”
“出了什么事?”他的声音很沉。
“没事——我闷得慌,想找你——聊聊。”为什么?为什么?谁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一声巨响传来,似是拳头捶在硬物上所发出的响声。
“你到底出了什么事?是什么原因促使你打电话给我?说!”震天的叫喝令我耳膜生痛。
我对着空气吃吃笑起来,眼泪随着笑声倾泻而下。是否生命已到了尽头?要不为何一辈子的泪会集中在这几天内流完流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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