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士仅有的一点稀疏的头发已经开始发白了,我一直不停地强迫他把它们染黑。我记得老院士第一次染头发的时候身体上出现了轻度过敏症状,浑身长满了红红的疹子,又痒又疼,涂上紫色的药水看上去是那么恶心与可怕,老院士当时痛苦万状,发誓下次绝对不会再染,但是在我的坚持下,他还是让步了,染了一次又一次,渐渐地,他的过敏症状奇迹般地好转起来,大概是对染发膏产生抗药性的缘故。
我记得曾经做过医生的老三告诉过我,在医院的免疫科里,患有系统性红斑狼疮的病人差不多都有染发史,那些得了终身性免疫系统疾病的可怜的人们再也不会好起来了,他们将要靠激素和药物来维持生命,直到他们死去为止,那些药物和激素会让他们变得很胖很丑,永远生活在自卑和痛苦的阴影中。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苛刻地对待一个年长的、德高望重的老院士,我想我这样做是很不礼貌甚至很不人道的。我更不知道这个在商场上和学术上无比聪慧的男人为什么要服从我提出的这个对他毫无益处的愚蠢建议,但是日子就这样地过来了,老院士的头发一直跟随着时间的流逝交替着从黑变成白,再从白变成黑,一个轮回接着一个轮回。夜晚,老院士躺在我的身边,安静地沉睡着,一动不动,身体庞大得像匹河马。老院士的睡眠一直很好,从来都不会在半夜里起床,也不会在睡梦中打鼾。我却经常在半夜里醒来,点亮浅蓝色的微弱的壁灯,在诡异迷离的灯光下面细致地观察老院士饱经沧桑的面孔。我想说不定他在年轻的时候也曾经英俊过,也曾经为自己的面孔自恋过,当初他的头发也许茂密繁盛、乌黑油亮、眼睛有神、目光炯炯,他那故去的老婆曾经为他自豪,为他痴狂,他们在每一个晚上不停地拥有彼此,不停地让彼此感受人世间最幸福的欢愉。年华似水,岁月悠悠,现在一切都早已被时光侵蚀,面目全非。
看着想着,我会再一次进入睡眠,梦境一个接着一个不停地向我袭来,并且如同上映电影一般真切明了,一秒钟二十四个画格。
第二章1我姐姐是世界上最完美的女人,至少我爸爸妈妈以及所有认识她的亲朋好友一直这么认为。她长得柔媚古典,身材高挑清瘦,学识渊博,心地淳朴。每一次,我听着对姐姐这些赞美的美好词汇,就像读一篇优美的童话。我其实很想知道我到底是不是也和姐姐一样完美无瑕,没法挑剔,但是我永远得不到一个很明确的答案,因为我没有勇气去询问这个早已经显而易见的不公事实。我曾经多次幻想过,我能够拥有一个和白雪公主的继母一样带有魔法的镜子,然后就可以迅速地得知自己各个方面在众多女人中的具体排名,比如美貌、比如智慧、比如气质、比如财富。不过没有多久,我的这个念头就打消了,因为我想到了嫉妒,嫉妒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啊,更何况我嫉妒的是最爱我的姐姐。
我姐姐在北京最著名的文科大学里学习哲学。
坦白说,我对姐姐选择的学科并不抱有什么良好的印象,我不屑一顾地对姐姐说:“哲学家在我眼里就和北京安定医院里的神经病患者没有什么差异,整天不闻世事,装神弄鬼,搞一些晦涩难懂的所谓著作迷惑想要上进的求知青年,让他们自闭、忧郁、痛苦、悲哀乃至走向自杀的道路。”
没等姐姐开口,她的初恋小千就马上反驳:“你这样想就是没有文化、狭隘自私、庸俗自大、骄傲自满、目中无人、不为亲情而牺牲,不为爱情而痴狂,不为友情而动容,读过的所有书籍全部都变成了提高自己身价的赘生物,像病患身上的肿瘤一样可怕。与其这样功利地求知,不如不求,即使真的求来了,也不能领会各类文化的博大精深,意义和渊源。”小千的表情严肃而凝重,好像大学讲堂里的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