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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现在得决定用哪一张你觉得这张怎么样?”他熟练地挑出一张。那张照片从地面仰角拍摄,画面上有床、床旁有桌子、桌上有钟和饮料“为什么没有人?”
“你要人?那这张怎么样?”
“有没有不是整个人的,比如说,只露出个腿,其余都包在被子里——”
“我也这么想!”徐凯张大眼睛“我喜欢这一张”
“这张好。”
“这张呢?”
“两个人?”床上露出四只脚,显然是一男一女,桌上的饮料也由一瓶变成两瓶“我不喜欢两个人,太过了。”
“你不觉得两个人在星期六下午一起睡午觉是很浪漫的事?”
“我会想起一夜情。”
“不会吧”
“你不觉得一个人比较能突显出饮料的重要性,她单身,一个人睡觉,唯一陪伴她的只有你们的饮料。如果是两个人,大家的焦点都会在那两个人发生了什么事,反而不会去注意饮料了。”
他们就这样讨论着。她坐到他旁边,他认真地在电脑上排着稿子,身后的街景越来越暗,他们两个人的身影就越来越闪闪发光。他们聊起公司里的事情,业务部门和创意部门搞不拢,sharon和jason之间有心结。徐凯很多时候在处理人的问题,搞得他很烦。妈的,他是要搞革命的,哪有闲情逸致babysit这些小朋友。他不想当主管,如果干不了切格瓦拉,他就只想画,画一幅大的油画,只想当雷诺阿,最好是能穿prada的雷诺阿。徐凯讲这些,有一种孩子气,好像一切能一走了之,毫不负责。静惠顺着他,跟他同仇敌忾,她喜欢听他说自己的烦恼,让他对她发泄。她喜欢参与他的工作,出点子,然后把功劳归给他。她喜欢这一晚,远超过法国餐厅和电影院,远超过玫瑰花或阳明山的夜景。
一个晚上过去,徐凯身后的天空亮起来,静惠往下看,计程车又开始穿梭。他们站在打印机前,看着整晚的成果慢慢印出来:从门口拍的一张床,床下一双倒掉的高跟鞋,床上睡着一个女生,她趴着,整个人捂在被子里,只有小腿露出来。被子上有她上班的衣服,显然是衣服都没挂好就挂了。床头桌子上的电子钟显示3∶20,钟旁边摆着饮料,上面插着吸管。
“好想喝一口呢!”她说。
“如果客户通过,我要请摄影师把床和人拍模糊,焦点在背景的桌上的饮料,那样就更有味道了。”
“客户一定会喜欢的。”
“谢谢你来陪我。”
“我应该谢你,我玩得很开心。”
“要不要我送你回去?”徐凯问。
“没关系,我自己可以回去。”
“我替你叫车。”
他打电话,车五分钟到。
“你不回去睡一会儿?”静惠问。
“我在桌上趴一下就好了,九点要去跟客户开会。”
“这岂不是要你的命?”
“没错,我中午以前很少是清醒的。”
他送她下楼,走到大楼门口“我下礼拜四要去日本,你要不要一起去?”
“喔,对,你要去看你朋友方便吗?”
“当然方便,你去过日本没有?”
“去过一次,公司出差,什么都没玩到。”
“我带你去玩。”
“真的?”
车子来,他替她开门,她坐进去,把窗子摇下来。
“加油,你一定会拿到这个account的。”
“没问题。”
“‘愿原力与你同在’”
“什么?”
“‘愿原力与你同在’”她说。
“你也喜欢星球大战?”他疲惫的脸上露出新鲜的笑容“你刚才为什么说对星球大战没兴趣?”
她笑一笑,车子开走了。她回头,徐凯一直站在大楼门口。她一直回头看着后面,甚至当徐凯已经消失,也不愿转过来坐好。清晨的车开得飞快,原力与他们同在,他们要一起出国了。
静惠早上到公司,第一件事是看自己的时间表。下星期五公司要开会,星期四走不了。她立刻打电话给徐凯,徐凯说没关系,他可以先去,静惠再来找他。
她打电话给旅行社。
"你想住哪里?"
"哪一家饭店最好?"
"你想住'帝国'吗?"
"我去过'帝国',感觉好老气。"
"'newotani'呢?服务一流,克林顿都住那里。"
"有没有比较年轻、比较新潮的高级饭店?"
"parkhyatt好了,不过价钱比较贵"
"多少钱?"
"一晚六万块日币。"
"帮我订下来,从星期四开始。"
"要不要帮你订顶楼的newyorkgrill,那里一位难求,是东京男人求婚的餐厅!"
她毫不犹豫地订下。下午,徐凯问她订哪家饭店。
"我同事说parkhyatt很好。"她故意装得非常随意。
"呼你真有钱。"
"要不要我星期四晚上也帮你订下来?"
"不用了,我先住我朋友家就好了。"
她微微地失望,却没有表现出来。
"我传了一封信给你,你收到没?"徐凯说,"今天早上你走后我写的。"
"没有啊!"
"你去看看,我刚传。"
她挂掉电话,走到传真机旁。她笑了出来,信是用法文写的。
她没有打回去问,她要自己想办法看懂。中午,她去问学过法文的同事。
"这是什么?"
"别人写给我朋友的东西,我朋友托我问的"静惠说。
"'昨天下雨时你会不会见面',这个不合文法啊"
她打电话给一个大学同学。
"你是不是在学法文?"
大学同学看了之后仍是一头雾水,"我帮你问我们老师好了,他是法国人。"
一小时后。
"我们老师说这封信的文法都不对,他也看不懂。他只能看出几个句子,像是'去年的昨天下雨时在办公室等你说了很多很多话如果不会再见面去吃法国菜'"
晚上她见到徐凯。
"你这么聪明,怎么会看不出来?"
"聪明也没用,你写的是法文。"
"我知道你不懂法文,怎么会要你看法文?"
"可是这明明是法文啊!"
"你再慢慢看吧。"
他们去吃饭,天气冷,走在路上,他牵起她的手,她不吭声,假装理所当然。第一次走路牵手呢,和选举揭晓那晚去声援落选者时牵手完全不同的感觉。走着走着,他把两个人的手都放到他的外套口袋中。
"你怎么有这么多零钱?"她摸到他口袋里的东西。
"坏习惯,每次付钱都拿整钞,零钱积了一大堆。我家更多,整整一个鱼缸。"
吃完饭,徐凯拿出整钞,静惠把手伸到他口袋,抓出一大把零钱。她一个一个慢慢挑,他笑了出来,"你真是专业,从最小的单位开始挑起,先解决1块,所有的1块都用完了,再用5块、10块、50块,我服了你。"
"以后,我就专门负责花你的零钱。"
她把剩余的硬币放回他口袋,他伸进口袋抓住她的手。
他们逛街,徐凯走进好几家店看衣服,静惠耐心地跟着。
"你不会觉得很无聊吧?"徐凯问。
"怎么会?"
"你帮我看看这两件衬衫哪一件比较好看好不好?"
"好啊。"
徐凯走进试衣间,"进来啊"
"你要我进去?"
"当然,不然你怎么看?"
她走进试衣间,他拉起帘子。窄小的空间,两个人面对面。徐凯脱掉外套、衬衫,光着上身,抖一抖新衣。她专注地看着他的脖子,不让视线往下移。他拿起新衣,抬起手臂套进去,她不小心看到他的腋毛,立刻低下头看自己的皮包。
"你觉得呢?"
"好合身喔,你真幸运,买衣服都不用改。"
"你摸摸看,这料子好好"
他胸前的扣子打开,她摸着那一块的质料,食指的背面碰到他的皮肤。
"好软喔。"
"颜色呢?"
"你再试试看蓝色的。"
他脱掉,拿起另一件,穿上,扣着扣子。他扣到中间,静惠接手帮他扣上面两个。
"这件呢?"徐凯照着镜子,她站在他身后,看到他们两个人在镜中,"喜欢吗?"他问。
"我比较喜欢这一件。"
"我也是。"
"我们的品味很接近呢。"
"那我以后买衣服都要找你了。"
他拉开帘子,她觉得外面的光好刺眼。试衣间内是一个太早结束的黑夜,她的梦还没有机会蔓延。
静惠的手机响起。她没有接。
"怎么不接?"
"没关系,不重要。"
几分钟后又响了。她接起。
"喂我是什么我认识真的喔谢谢谢谢不好意思好我们过来拿"
她按掉电话,"你有没有掉什么东西?"
"我的皮夹!"
"他们怎么会打给我?"
他们坐计程车回到餐厅,老板把皮夹交给徐凯,静惠抢过来。她打开,翻里面的东西
她从徐凯皮夹里拿出一张林静惠的名片,上面用圆珠笔写着:"紧急联络人"。那变成了她最喜欢的一家餐厅。
在街角,徐凯从失而复得的皮夹中拿出100元,请静惠喝珍珠奶茶,"我就知道紧急的时候你会救我"
她把他的100元放进皮夹,从他口袋中拿出六个5元、一个10元硬币。
"还会替我省钱。"他补充。
她用力吸着最后一口,吸到塑料杯发出噪音,杯子凹进去,她快乐,不在乎没气质。
他们走回仁爱路,刚才逛的店都关了,然而在人行道上却发现了宝!
"看那个!"徐凯快步跑去,那是倒在树下的一块铁牌。
"这是个交通标志"静惠说。
"'禁止通行'!这个酷吧?"
"怎么会掉在这里?"
"可能是被风吹下来的。"
徐凯把它拿起来,"不重嘛!走吧!"他拿起交通标志跑了起来,静惠跟上,"这可以拿吗?"
"管他的,拿了再说。"
他们跑了几分钟,拦下第一辆停下的计程车。
"你疯了"静惠边喘边说。
"快上车,警察来了!"
他们回到他家。他住在公寓的3楼,和办公室一样,简单而精致。他没有太多东西,但是每一样都是顶级的。一台三十多英寸的平面电视,影、音设备一层层地叠在玻璃柜中,玻璃门紧密关着,按一下就轻轻弹开。玻璃柜的两旁是两个大柜子,一边是录影带和dvd,一边是cd。米色的沙发,软得像海绵。玻璃的桌子和茶几,杯子摆上去有清脆的响声。
"这张餐桌是我特别从德国订的。"
她摸着玻璃桌面,"你很喜欢玻璃?"
"我喜欢透明。光打上去很漂亮,你看,"他打开开关,天花板上两条轨道特别装的小灯,慢慢亮起。
"好梦幻"
"看看我的厨房。"
那是比一般厨房大一倍的空间,里面明亮干净,气氛可以比美卧房。和简单的客厅、饭厅相比,厨房显得丰富许多,各式厨具整齐地堆在柜子上,有些静惠根本叫不出名字。
"给你看我的锅,我最得意我的锅了。"
徐凯把一个黑色的煎锅拿下来舞动。
"这是我特别托人从芬兰买来的。纯铝的,散热很平均,锅上有三层杜邦防止沾锅的材料,上面再打一层粗糙的表面。不但不沾锅,而且好洗得不得了。"
"你真讲究这是什么?"
"喔,这个茶壶很特别,水烧开了,茶壶会变成粉红色。"
"怎么可能?"
"你看"
徐凯把水倒进蓝色茶壶中,茶壶两旁是透明的,可以看到里面的水。他打开煤气,水一会儿就滚起来。随着水滚,茶壶果然从底部慢慢开始变成粉红色
"怎么这么快就开了。"
"这是这个壶的另一个优点,水开得比较快。否则站在这儿老半天等它变色,多无聊啊!"
"这又是从哪买的,瑞典吗?"
"这个比较传统,英国。"
静惠指着架上的一排工具。
"这些都是做法国菜的工具,哪一天我做给你吃。"
"你可以在家开餐馆了。"
"我手艺很好的,你饿不饿,我煮点东西。"
"刚才才吃饱。"
"我想喝个汤。"徐凯说。
他开冰箱,拿出蛋和番茄,开水龙头洗番茄、打蛋、点火、烧水。他的动作利落、干净。
"来看看我的卧房。"
他把"禁止通行"的铁板搬到卧房。他开灯,第一眼就是一张kingsize的床。
"你一个人要睡这么大的床吗?"
"你一辈子三分之一的时间都花在床上,"他把"禁止通行"斜靠在床边的墙上,"当然要买一张好床。"
他脱下西装,小心放进衣柜。
"你的衣柜大到可以变成一个房间,"她走近看,"你怎么会有这么多衣服?"
他用手扶过所有的西装外套,"十几年的累积啊"
"怎么有一股怪味?"
"喔"他笑笑,"我以前在这里种大麻。"
"什么?"
"我以前在这里种大麻。"
"哪里?"
"这里,这个衣柜里。"
"你开玩笑,衣柜里怎么种?"
"很简单啊,你只要有种子,有土,最重要的是要有一个特别的灯,24小时开着,当作太阳,你看"他指着衣柜内侧的一个洞,"我以前就把灯钉在这儿。"
她不可思议地摇头。
"那灯不是普通的灯,是托人从纽约带来的,非常耗电,那几个月电费一个月一万多。后来想想,还是直接去买大麻比较便宜。"
"你抽大麻?"
"你要不要试试?"
"不要。"
"我告诉你,大麻只是一种草药,跟你在中药店买到的其他草药没什么两样,它没有尼古丁、不会让你迷幻、不会上瘾。它只会high,high有什么错?"
"那它为什么被禁?"
"这就跟20年代美国禁酒一样,完全没有理由,只是宗教的压抑和政治保守势力控制社会秩序的方法。"
"我还是看你的书好了"她转头,看他的书柜。
"有一天大麻会合法的!"
他床旁边是整面墙的书柜,静惠弯着头看。
他凑到她耳边温柔地讲,"有一天,大麻,会合法的!"
她转移话题,"你是唯一会把美味的关系和追忆逝水年华放在一起的人。"
她看着他,他很有默契地忘记大麻。
"你刚好讲到我最喜欢的两本书。"
"嘿,你还喜欢puffy。"
"我非常、非常喜欢puffy!"
"你多大了?"
"谁说年纪大一点就不能喜欢puffy。我参加他们的演唱会,还看到六十岁的阿妈!"
"你还去参加他们的演唱会?"
徐凯走去客厅,拿了一样东西走回来。
"这是puffy环游美国的录影带,是只送不卖的。当时我为了得到这卷录影带,还填了cd里面一张又臭又长的问卷,寄到索尼音乐参加抽奖。结果真的被我抽到了,我还特别跑到索尼音乐去拿呢!"
"你真伟大。"
她走到书桌旁。
"这就是我的鱼缸了。"
床旁的茶几上,圆球形的鱼缸里堆满零钱。
"这里面还有日币,"静惠抓出几个日币,"你应该分开才对。"
"没关系,过几天我们就去日本用掉。"
他靠上来时她并没有预期。他的手摸上她的肩,她回旋的空间变得很有限。他亲吻她,她退到书桌上,屁股压着桌缘,左手在背后撑着桌子。他闭起眼睛,很温柔地吻了几次。她张开嘴配合,却把舌头往里面缩。他摸到她胸部时,她右手中的日本硬币掉在地上,发出铃铛的响声。他拉下她胸罩的肩带时,她说:"你的汤"
他继续,好像没听到他的话。
"你的汤"
"没关系"他很轻,照理说她不用怕的。可是她心跳得很快,不是兴奋,而是恐惧。他拉开一边胸罩,摸到她的胸部。她看着墙上"禁止通行"的标志,胸部烧了起来。
"你的汤"
他停下来,低下头,喘了一口气,"你等我一下"
徐凯回来时,静惠拿着皮包坐在床上,匆忙中,她的扣子扣错了一格,整件衬衫是歪的。
"我要回去了。"
"为什么?"
"对不起。"静惠说。
"不要对不起。是我的错,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叫车。"
"我帮你叫车。"
他打电话。
"让我送你回家,这样我比较心安。"
"真的不用了。我想一个人。"
他坐到她旁边,用手去调她的扣子。
"请不要"她把他的手推开。
"你的扣子扣歪了,我只是要帮你调正而已。"
她没有说话。他把她的衣服穿好。车在下面按喇叭。
"到家后给我个电话。"
她走了。
回到家,她洗澡。洗完后坐在床上。她拿出白天那张传真,看着看着,看懂了,眼泪掉了下来。
"我传了一封信给你,你收到没?今天早上你走后我写的"
她拿出笔和尺,从纸的左上角到右下角划一直线,沿线被划到的字母是:
babyimissyou
每个字母都各自藏在一个法文单字中。那些法文单字的组合是没有意义的。
徐凯打来几次,她没接。她躺下,闭上眼睛。眼泪积在眼皮内,她感觉自己躺在游泳池底。电话声从池畔传来,隔着水,声音很模糊。她换了一口气,慢慢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