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台湾,程玲要结婚了。
她们一起午餐,程玲说:"订在明年五月。"
"怎么这么突然?"
"我们讲了一阵子了,我想,明年就33岁,我又想生小孩,是时候了。"
"我好羡慕你们。"
"你和徐凯去纽约还好玩吗?"
"很好玩,一切都很顺利,只是我们买了一张电影海报,回来托运弄掉了,徐凯气死了。"
"会想结婚吗?"程玲问。
静惠看着程玲,程玲的表情很认真,静惠笑笑。
"你现在要结婚了,你跟周胜雄说过你跟其他男人的事吗?"
"我疯啦?当然不会!他不知道,我也不会告诉他。你为什么这样问?"
"我只是不知道婚姻中两个人要坦诚到什么程度?对于徐凯,我还有好多疑问,连谈恋爱时都这么没安全感,结婚后怎么办?"
"你爱他吗?"
"爱啊。以前的我,对爱是有洁癖的。徐凯的事发生在别的男人身上,我一定立刻分手。但今天是徐凯,所以我愿意改变自己。我愿意妥协。"
"和他在一起快乐吗?"
"快乐。"
"他对你好吗?"
"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好过。"
"跟我一起结婚吧。"
"可是他也曾经对别人一样好。他常跟我说他跟以前女朋友在一起的事,我虽然都假装大方地在听,心里却很难过,他怎么可以爱那样的人?他怎么可以和别人也那么亲密?"
"你猪啊你,你这样只会让自己痛苦。每个人都有过去,不要问,下次他再讲你也不要听。"
"我当然懂这个道理,只是心里还是会嘀咕,我到现在连在东京发生了什么事都还不知道。"
"不要嘀咕,不然就问清楚。"
"我好羡慕你们。"
"我们快乐,"程玲说,"因为我们各自有很多秘密。"
程玲约静惠去听莫文蔚的演唱会。体育场下着湿冷的毛毛雨,莫文蔚穿脱之间,让现场充满热力。当她最后唱到忽然之间,全场观众跟她一起唱起来。
"我打个电话"静惠拨徐凯家里的号码。
"喂"徐凯接起。
"你听这个"静惠将手机高举对着齐唱的观众,自己也跟着唱:
我明白
太放不开你的爱
太熟悉你的关怀
分不开
想你算是安慰还是悲哀
而现在
就算时针都停摆
就算生命像尘埃
分不开
我们也许反而更相信爱
"听到了吗?"静惠把手机拿到耳边。
"赶快回来,让我吃掉你!"
她挂掉电话,程玲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怎么了?"静惠问。
程玲摇摇头。
"怎么了嘛?"
"你没救了。"
她喜欢跟程玲出去,她们能聊徐凯。她更喜欢和徐凯出去,他们不用讲话都很快乐。徐凯会一手拿着爆米花,腋下夹着可乐,另一手把两张票拿给撕票员。幸福是什么?她想。他们走过撕票员,他找正确了厅,她看着他,想着幸福就在刚刚那个角落。幸福就在一起去看一场电影,另一个人为你拿票撕票的感觉。戏院暗下来,预告片开始,她伸手去拿爆米花,喝着可乐,幸福就在那些垃圾食物中。和徐凯在一起后她吃了很多垃圾食物,戏院里、深夜家中的录影机前、火车上、床上。他们总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比吃饭更重要的事,于是垃圾食物就取代了正餐。她还记得上个星期天下午,他们走到华纳威秀后面的中强公园。他们坐在椅子上吃汉堡,指着公园外新盖的昂贵大楼,挑选将来他们要住哪一户。他站起来,拿起公用呼拉圈,很熟练地摇起来。他边摇还边唱手语歌,嘴唇和手势一样熟练。静惠看了很久才发现他唱的是月亮代表我的心。她坐在椅子上,笑得直不起腰她坐在椅子上,电影开始了,她想,他总是能把人逗笑。那天中午,他们在凯悦吃日本料理,一直吃到两点半,侍者要收架上的食物时,礼貌性地问他们,"我们要把东西收起来了,先生小姐还需要什么吗?"徐凯一本正经地指着架上展示的一条大章鱼,"那只章鱼可不可以帮我打包带走?"他那天特别high,下班之后,他在楼下等她,去医院之前,路过一家婚纱摄影,他带她走进去。"我三月结婚,想看一些婚纱。"小姐一本一本地为他们解说,徐凯一边看还一边煞有介事地转过头来和静惠严肃地讨论。最后当他们要走时,小姐把经理请出来,再向他们强势推销。"两位很配呢!我做了这么多年,很少看到像你们这么有夫妻脸的!""喔,你搞错了,她是我妹妹,我要娶的不是她!"电影在演,她一点都没在看。他就是那张嘴,她想。有一晚离开医院后,他们去一家叫"mod"的pub。他问:"mod是什么意思你知不知道?"静惠说:"motherofduck?"他指正她:"movementofdeconstruction,解构主义运动!"然后他滔滔不绝地跟她解释什么是解构主义,说他在法国去过解构主义之父德里达的研究室,从这家店的摆设,比如说玻璃后一张巨大人像,可以看出这是一家解构主义的店。讲到最后,爆米花来了,他立刻停止高谈阔论,"来,你丢爆米花,我用嘴来接。"她开始丢,他仰着头,像个老鼠一样地接,"你刚才还在讲解构主义,现在就在接爆米花,你不觉得很幼稚吗?""哈哈,我就是在跟你示范解构主义真义,就是这种矛盾啊!现在你懂了吧?"这是他的嘴。唉,他的嘴的故事真多,还有一次,他带她去游泳,为她准备好了一切。"来,先吃点饼干,免得游到一半肚子饿。"她没带蛙镜,他把他的给她。屋顶的灯打在摇动的水面,绳结般的阴影映在池底。突然间池底分隔水道的蓝线上冒出一张脸,是张大眼睛的徐凯,他潜到她身下,在水底对她说话。她看到气泡不断从他嘴里冒出,却分不出他在说什么。他比手画脚讲了好几次,气都用完了,她还是不懂。最后他在水中抱住她,亲吻她,从她嘴中吸气,再贴着她耳朵说,她才知道他在说"我爱你"。游完,他们各自淋浴。在门口见面时,她看到他眉毛上沾着奇怪的东西。"这是什么?好心!""心什么?"他摸下来,抹在她的鼻子上,"这是你刚才吃的饼干,放在我袋子里,屑屑掉出来沾到毛巾上,我一擦,满脸都是饼干屑。"那晚回去,他耳朵浸水,她帮他拍出来,顺便替他挖耳朵。她坐在沙发上,他的头侧躺在她大腿,右耳在上,看着电视。"你多久挖一次耳朵?"她问。"我从来没挖过。"他说。她挖出一颗颗像八仙果一样大的耳屎,因为沾了油和水而有怪味。他把自己的耳屎拿过来玩:"这些千万不要丢,我可以开个化石展。"挖完右耳,她要他换边,头侧躺在她大腿,左耳向上,他的脸正对着她裤子的拉链。"这种姿势会令我对你有非分之想。"他就会贫嘴。讲着讲着,当她挖完,用挖耳棒反面的毛球弄他的耳洞时,他竟然舒服地睡着了她转头看他,此时他正专心地看着电影,没有睡着,黑暗中她还能看到他的胡碴。那晚他从浴室走出来,"我的电须刀钝了,胡子刮不干净。""我看看。"她把他拉上床,骑在他肚子上,近看他的胡碴,密得像支扫把。"让我来"她说。她吻他,慢慢把嘴移到他的下巴,用舌头舔到一根胡碴,牙齿接上去,用力一咬,把胡碴连根咬起。"噢!"他大叫,她伸出舌头,胡根在上面,"这样不就一劳永逸了?"他看着她,表情好像她刚才说了脏话,他说:"你越来越坏了""这是赞美吗?"说到赞美,她常赞美他,特别是他的手。首先是指尖。那一阵子她背痛得受不了,他带她去矫正脊椎。为了陪她,他自己也接受治疗。他们趴在同一个房间的两张床上,床是特别设计的,头的地方有一个洞,趴的时候脸就卡在洞里。他们看不到对方,只能伸出手去牵对方。床与床之间太宽了,他们牵不到手,只能勾到彼此的指尖。认识这么久了,她碰到他的指尖仍会颤动,像碰到电流。指尖下面是指头。在淡水那晚,她挑选地摊上的戒指,"你试戴一下这只"她帮他戴上,老板赞美,"先生的手很细,戴这个很好看!"她试了几个尺寸,终于找到最适合他的。"等一下,"他说,"我要买一个一样的给你。"回台北,他们坐在捷运上,牵着手,对戒摩擦着。回到家,睡前她说:"我们去学交谊舞好不好?"他说:"不用学了,我教你就好了。"他们躺在床上,他把她的手拉过来,手掌打开向上,然后用自己的食指和中指当做两条腿,在她手掌上跳舞,"探戈是这样,华尔滋是这样,恰恰是这样来,跟我一起跳"他把她的手指拉过来,两人四只手指在他的胸膛,他一边动,嘴巴一直哼着那种舞的旋律。第二天,他真的去报名,晚上在医院,他把报名费收据夹在静惠的报纸里,她打开"证券投资"版,台积电大跌的头条上赫然是ymca的收据。那晚阿金想吃水果,她去买。"我陪你去。"徐凯说。"你在这里陪阿金,"静惠说,"我马上回来。"她从四楼走楼梯到二楼,身后有急促的跑步声,"静惠、静惠"她听见徐凯叫她,便停下脚步,然后她听到一阵错乱的脚步和跌倒声。她跑上楼看,徐凯跌倒在楼梯间,手上拿着她的外套。"怎么搞的?"她问。他发不出声,抓着脚跟,显然扭到了脚。"你干吗要跑?"她急得责怪他。"怕你冷"他把手上的外套披在她肩上。她扶他回到阿金的床边,他完全不能走路。"现在应该冷敷还是热敷?"四周竟然没有一致的答案,其他病床的家属各有高见,还有人拿芦荟露给他们敷。她跑到护理站问医生。"刚扭到,为了防止发炎,应该冰敷。"她蹲下,把他的脚放进冰块盆中,几秒中后再拿出来,这样重复了一晚。第二天一早,扭到的地方肿了一大块,她带他到青年公园旁边一家国术馆推拿。"你怕不怕痛?"医生问他。他摇头。"你能忍的话,我帮你揉用力一点,这样好得比较快。"他躺在小床上,脚放在床旁的板凳。她站在床头,握他的手。医生在肿的地方抹上棕色的油,开始拉、揉、推、扭。徐凯的脸挤成一团,咬着蓝色床单,把静惠的手都抓红了,硬是不吭一声。医生像包饺子一样揉他的脚,徐凯的冷汗流到静惠的手上。弄完后,他瘫在床上,脸色苍白。静惠拿一杯温水给他,他喝一口,都从嘴巴旁流出来。休息一天后,他还是天天来医院。星期五晚上,还是一跛一跛地陪她来看电影电影演完了,她站起来,抖掉身上的爆米花。徐凯一跛一跛地走在前面,她跟在后面,幸福是什么?她想,幸福就在那一跛一跛之间。
阿金出院了。他打完三针,反应很好。虽然瘦了一大圈,但医生说肿瘤已经小了很多。出院那天,阿金戴着徐凯送他的帽子,穿着如今已过大的衣服。徐凯借了一部车,用他的跛脚踩油门,他们开了一个小时才回到院里。
"我会再来看你!"徐凯说。
"你们以后不要吵架了好不好?"阿金说。
"我们没有吵架啊!"徐凯试图掩饰。
"我们以后再也不吵架了!"静惠点点头。
"你要好好照顾我姊姊。"
"我会的。"
然后就是西洋新年了。快到十二点时,他们跑到仁爱路上,和跨年的人潮挤在一起。"我要全世界都看到我们在一起!"他牵着她向巨型的电视屏幕和摄影机跑去,穿过一群一群的人潮。倒数时,他抓着她,在疯狂的噪音中大叫:"记得这一刻!"
"记得什么?"
"我们从20世纪爱到了21世纪。"
21世纪,他们紧紧地抱在一起。21世纪,地球自转得更急。她觉得昏眩,快乐得无法呼吸。
接着就是他们的生日了。双方都在秘密计划着,谁也不愿透露。周末他们整天在一起,只有趁着对方去上厕所的小空档打电话安排,讲电话时还得频频回头,怕被对方逮到。徐凯的生日先到,静惠的压力比较大。星期五下班后,她在他公司门口等他。
"去哪?"
"跟我走就对了。"
他们来到垦丁。冬夜的沙滩上只有他们两个人,徐凯毫无准备,prada的裤子卷起来走在沙上。为了配合他,静惠也穿着上班的衣服。
"我们在沙滩上做ài好不好?"徐凯说,"在这里做,搞不好菲律宾人都听得到!"
"不行!"静惠拒绝。
"为什么?"
"这会破坏我的计划。"
"我才不管你什么计划,"他抱住她,把她压在地上,"今天是我生日,一切都得听我的!"他扯开她的衣服,开始亲她身体。他的吻好冰,像银河的星星掉在她的皮肤上。她看着天上的星星,她已经好久没有看到星星了。
"等一下"她抓住他头,"让我把裙子脱掉"她作势脱裙子,趁他松懈时逃开。
"你欺负我跛脚不能跑!"他在后面大叫。
回到房间,他沮丧地坐在沙发上,她走进浴室。
"我身上都是沙,进去洗一下"她在浴室内叫。
"嘿,今天是我生日,你应该让我快乐才对!"
"什么?"她装作没听到。
"算你狠"
他打开电视,无聊地看着。正当他要打瞌睡时,静惠走出来,站在浴室门口她穿着北一女的制服。
回台北的飞机上,空中小姐送上餐盒。
"吃一点吧。"静惠说。
"我不饿,你吃。"
她摸着有航空公司标志的餐盒和旁边的果冻。
"你晚上吃得很少,吃一点吧!"
"我真的不饿,你干吗一直逼我吃?"
"我是为你着想,不吃就算了。"
"好好好,我吃。"
徐凯打开餐盒,里面是一个天蓝色盒子。
"喔"
他拿出来,是tiffanys蓝盒子。他打开,一只银色戒指。他拿起来,戒指内侧刻着:
心诚则灵
"我们共勉啰。"静惠说。
"我被你打败了,"他摇摇头,"我不敢送你我替你准备的礼物了"
"怎么可能,你准备的礼物一定更棒!"她故意再给他压力,她知道他承受得起。
"这应该很难刻吧?"徐凯问。
"还好李安不是多话的人"静惠说,"我帮你戴"
"很合适,你怎么知道我的尺寸?"
"我就是知道"
他握住她的手,不想再追究。他们都太聪明了,何必一定要揭穿对方?何不享受这一次?
"淡水的那只戒指!"他指着她,"我一直不懂那天你为什么要买戒指给我!"
他以为生日已经过完了,没想到星期一走进办公室,看见吉他旁放着一幅用牛皮纸包好的画。他站在前面笑,不愿拆开。他打给她。
"你怎么把东西放到我办公室的?"
"我们不是说好,都不问的吗?"
"我想我知道这是什么。"
"对啊,你一定知道。"
他一手拿着手机,另一手拆开画。
"oh,god"
如他预料,那是jerrymaguire的海报。那部他最喜欢的电影,那张他在纽约找了半天,最后却被航空公司运掉的海报。此时在他办公室,油画处理、黑框裱好,上面仍有他最喜欢的文案:"every波dylovedhimevery波dydisappeared。jerrymaguire。thejourneyiseverything。"出乎意料的,是她把那张海报做了特别的处理,把汤姆克鲁斯侧面低头微笑的脸变成徐凯的脸,神奇的是,徐凯的脸的角度、阴影、皮肤的颜色、甚至连笑时嘴边的皱纹,都和汤姆克鲁斯完全一样。徐凯的脸和海报融合得如此自然,好像海报上本来就是他。
"你想当jerrymaguire,"静惠说,"就让你当jerrymaguire。"
徐凯从来没有笑得这么久。
"我不问你是怎么做到的不过,你怎么会有我的照片?"
"你就不能乖乖地佩服我一次吗?"
"好,我乖乖地佩服你一次喔,该死,鲍布狄伦的咖啡厅!"
下礼拜就是她的生日,他整个礼拜都在降低她的期望,说他没有办法和她比。"我们在一起,好像在比赛!"他说。
"对啊,我怎么样也打不过你。"
"这样正常吗?"
"我不知道,你经验比较丰富,你以前交别的女友,也会这样吗?"
"从来没有,跟你在一起,我自然会有很多灵感。youinspireme!"
"等一等,这好像是jerrymaguire的台词。"
"没有,这是真心的。"
星期五下班,下着大雨。他来接她,在大楼门口等了半个小时。
"对不起,老板一直拉着我讲话,走不开。"
"没关系。"
他们都没有带伞。他要她在大楼门口等,自己走到街上,在雨中淋了几分钟才叫到车。他跑回大楼门口,用手盖着她的头,和她一起走上车。
"小心头"他轻压她的头,怕她撞到车顶。
"今天好累,会从早开到晚。"
"太好了!"他说。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说太好了,等他带她走到那家饭店的三温暖的门口,她才恍然大悟。
"这是优酪乳spa。"
"优酪乳sp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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