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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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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数百人整齐的排站在餐桌前,而且一点声音都没有,除了些许咳嗽声。

    相信大家都听过“吃饭皇帝大”但这句听起来很天堂的话,在这里一样不适用,因为接下来就是地狱的开始。在更大的主官(也就是营长)尚未来到餐厅之前,各连队会开始训练餐厅的就位动作。就位的动作分成“起板凳”、“就位”、“坐下”三个。“起板凳”就是把靠在桌子下方的板凳拉出来,这个大动作还分三个小动,喊一的时候所有人一起弯腰(还要九十度,你弯不够肯定被骂。)并且左手前右手后的抓住板凳,喊二的时候,将板凳提起离地三公分,喊三的时候放下板凳,要求绝对无声。“就位”则分成两动,喊一时先跨入左脚,二时再跨入右角,然后立正。“坐下”就是坐下,但绝不能有任何声音与多余的动作。这看似简单的三个动作,各班班长可以玩你半个小时。

    他们的要求有二,一是无声无息,二是动作一致。

    一张板凳坐三个人,起一张板凳就是三个人一起作,光是一个起板凳的第三动,他们就可以不断的要求重来重来重来,像是无止尽一样的重来。有些比较变态比较机车的班长,还会蹲下来看看提起板凳时是不是离地三公分。等到所有的动作都练习过了,营长也终于出现了。这时所有人的眼睛里都已经无神了,因为肚子饿到了一个极限,桌上的饭菜也都早就冷掉了。

    如果你的运气好,你遇到的营长就不会是多话的。当司仪宣布营长致词,他讲没两三句就命令吃饭。

    只可惜,我的营长,话不但多,还喜欢讲冷笑话。

    “欢迎大家从四面八方聚集到成功岭来,这是我们的缘份,能当你们的营长是我的荣幸,但你们能当我的兵是你们的福气,啊──福气啦!”他突然来了个“三洋维士比”我们都没能反应的过来。现场大概五百多个人,只有他一个人在笑。其实他还说了很多废话,在这里我就不再废话了。吃饭这个动作总算开始了,从值星官在连集合场宣布要吃饭那时开始,到真正的把饭吃到肚子里,这一路还真是千辛万苦。我从来就不知道吃饭这个动作可以这么复杂。更不知道吃饭的时候还会被玩!

    因为我们的餐具是金属制的,碗筷盘都是,在使用的时候难免会有碰撞,发出“锵锵”的声音。我们当然知道他们要求不准发出声音,但要一点声音都没有真的是比登天还难,更何况是一整个连队一起吃饭,数百根筷子一起动作能没有任何声音吗?“停!”值星官喊了一声,大部份的人都停了下来,但嘴巴还在咀嚼。

    “妈的!我说停了你们还在咬,咬什么咬啊!听不懂停是什么意思啊!”终于,所有人都停了下来,眼睛看着值星官,不知道他又要下什么莫名其妙的命令。

    这时我在想,这么多双眼睛在看他,而且大都是有情绪存在的眼神,有些倦累,有些惹怜,有些无奈,有些愤怒,他有什么感觉呢?不会有任何一点难过吗?还是不会觉得这一切都太无聊吗?

    “你们不会吃饭嘛,叫你们不要出任何声音,你们就是听不懂,没关系啊,我来教你们。等会儿听口令,一个数就嚼一下,说夹菜就给我分三动,一是伸筷子,二是夹菜,三是放进嘴巴,扒饭时给我以碗就口”

    他仔细的说明着所有的口令,像是说明着这个游戏的规则,而我们都是游戏,他是玩游戏的人。

    我承认,我是愤怒的,因为我真的想不透,是怎么样的意义与目的,让这些事情,或说是这样的游戏存在,而且还存在的像是真理,存在的如此正当如此顶天立地?

    军人就是要有军人的样子,什么事情都要要求,任何动作都要统一,如果还像在家里一样自由随便乱七八糟,当然没办法训练,没办法要求,也就没办法悍卫国家。这个道理我很了解,我也非常认同。但我没办法理解的是,吃饭这么一件简单又重要的事,到底有什么理由和意义搞得所有人这么难堪?又是什么样的观念或是制度让这莫名其妙的游戏继续存在?

    我们一动又一动的被约束着,夹菜,放进嘴巴里,咬一下,再咬一下,再夹菜,再放进嘴巴里,咬一下,再咬一下

    我看着阿居的眼睛,阿居看着我的眼睛。

    我知道他看见了我的愤怒,但我也看见了他的宽心。

    这天夜里,入伍第一天的夜里,我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心里有好多感觉。

    害怕,焦燥,愤懑,疑虑,连我自己都没办法理清当时到底是那个感觉较明显,而我又该先安慰自己什么?

    我只能不断问自己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这无法逃避的一年十个月,我在这样的环境里能学到什么?”

    “子学,”突然,睡在下铺的阿居攀上我的床“我知道你还没睡。”

    “是啊。”我的声音是无力的。

    “你不要想那么多,真的,”他的眼神好认真,又好轻松“你再不满,再愤怒,再疑惑都没有用。”

    “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我至少得给自己一个答案或解释,不然我会很痛苦。”

    “你不会得到答案和解释的。”阿居摇头。

    “为什么?”

    这时,阿居跟我说了一句话,我突然发现,原来,在皓廷,阿居和我之间,我是最无法顺境而生的人。而我也终于知道,为什么阿居面对这些无理的要求,竟会是宽心的。

    “因为这里不是一个任何事都有答案和解释的地方。”阿居微笑着说-

    待续-

    笔者:我其实不恨军人,我恨的是那些无理的要求。

    是啊,这里真的不是一个任何事情都有答案跟解释的地方。因为这里就像一个用铁丝网还有高墙围起来的小型社会,在社会里看得见的人性和某些你将会遇上的挫折与磨练,这里给了你实习的机会。当太多事情跟你本来想的或认为的都不一样的时候,你第一个感觉就是愤恨,再来是沉默,接着是累,再久一些,你就会看破了。因为这些事情活生生的在你眼前上演,你明知这些事是错的,是无理的,是不公平的,是会引起公愤的,但你只能把你的不平与愤恨往肚子里吞“管他那么多,反正再不久就要离开这里了,我再也不需要看

    见这些人。”你会一再而再的拿这些话安慰自己,逼自己闭口。我举个例子吧。

    部队行进的时候,总少不了唱歌答数,军歌总是怪异又难听的要死,答数总是单调又无聊的要命,但我知道我身在这里,现在我是军人,而这是军人会做且该做的事,我一定会认份、努力的去做。但值星官总会在歌还没唱完,数答到一半就喊停,然后全连蹲下,交互蹲跳二十下,再继续行进。他这么做没有其它的原因,就是我们唱歌太小声,答数没精神。而我们唱歌太小声,答数没精神也一样没有其它原因,就是某些害群之马,永远开不了金口,永远舍不得稍微出点声音。我左前方这个人,我右后方这个人,还有我正后方这个人,他们的嘴巴永远是闭着的,当我们许多人正在努力的撕声群暗氖焙颉n也恢道还有多少人跟他们一样,但我敢确定,绝对不只他们三个。

    我的愤与恨,在每次部队行进的时候,便像烈火一样熊熊的燃烧着。

    “国旗在飞扬,声威浩壮,我们在成功岭上,铁的纪律使我们锻炼成钢”

    当大家都在大声唱着的时候,他们是安静的。

    “英雄好汉在一班,英雄好汉在一班,说打就打,说干就干,管它流血流汗,管它流血流汗”

    当大家在努力喊出声音的时候,他们还是安静的。

    “雄壮,威武,严肃,刚直,安静,坚强,迅速,确实”

    当大家的喉咙像干涸的深井再也挤不出一点点声音的时候,他们依然是安静的。

    我真的很想拍拍他们的肩膀,问问他们,为什么他们忍心,或干脆直接说为什么他们有那样原子弹都轰不破的脸皮,可以看着自己的同梯如此的努力,而他们却无动于心?

    值星官说,如果你一个人不唱歌,那么你旁边的人便要喊出两人份的声音,仔细想想,你凭什么资格要别人替你努力?

    这是一句好话,也是个好问题,但好话与好问题遇上了混蛋,只是两句废话而已。日子一长,这些人的劣根性便渐渐的了解了。我的愤与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沉默。

    某天,班长在台上宣布,下个礼拜就要军歌比赛,如果拿到师级的第一名,会有荣誉假三天。(师级“师”是陆军单位名称。而单位名称由小而大依序是伍、班、排、连、营、群、旅、师、军团。)三天,或许在平常人眼中,就只是三天,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在我们的眼中,那是比黄金更珍贵的东西。我们会很自然的把三天的时间拆开,用七十二个小时去替代,然后在脑子里开始分配,要用三个小时搭车回家,要用两个小时跟家人吃饭,再用几个小时去找哪个朋友,再拿几个小时这七十二个小时对我们来说,像是七十二万,甚至更多,这七十二小时的自由,眼里所看见的一切都会美丽七十二倍。这种感觉,我想除了当过兵或是正在当兵的人能体会之外,大概会有很多人觉得我刻意夸大吧。但,是不是夸大,都已经不重要了。阿居离开营区之后的一个礼拜,军歌比赛开始了,拼命撕扯喉咙的人,别说为了荣誉,就算是为了三天的假期,把肺脏唱到吐出来都会继续唱下去,而那些永远不开口的人,报病号看好戏的人,很轻松的打碎了我们放假的美梦。

    师级比赛场长什么样子,我们根本没机会看见,因为我们连营冠军都没有拿到,甚至跟另一个连并列第三名,而全营只有四个连。然后,我的沉默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好重好重的累。

    那是我入伍的第三个礼拜三,那是我入伍后第三次失去声音。在我的声音回来了又失去,失去了又回来,回来了再失去这样循环了三次之后,我被军医转送台中的803医院,医生叫我别再说话,更不要唱歌答数,否则,喉咙真的会坏掉。

    我从医院回来,看着我的药包,还有医生写给我的“免唱歌答数金牌”我那同样失去大部份声音的邻兵,拍了拍我的肩膀,问了句“你还好吗?”我的眼泪有差点要从眼眶里掉出来的危险。

    然后,当我看见我左前方那个人,我右后方那个人,还有我正后方那个人,在下课时间一面谈天说笑一面喝着饮料的时候,我的眼泪倏地蒸发了一般。我的累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看破。这只是众多不公平当中的其中一项,所以我这些愤恨,这些沉默,这些累和这些看破也只是众多不公平当中的其中一次。

    当看破了之后,剩下的心理工作就是找一个出口让自己自由。你只能数着日子,告诉自己再过几天你就会离开这些混蛋,然后被分发到另一个混蛋更多的地方。我还记得我第一次放假外出的时候,前几天晚上几乎乐到睡不着觉,每天带着很疲累的身体躺到床上,脑子却异常的清醒。

    我在枕头下藏了一本随身历,两千零三年的十二月已经划掉了十九天,我用食指算了算,我入伍已经第二十九天了。十二月二十二日那一栏上面,写着“抽签”两个字,而二十六日那天,写着“结训”我想到今年的圣诞节我将在这里度过,突然一阵心痛。

    我回想起大二那一年,我在神奇学舍遇见了住在5g的艺君,那天就是圣诞节,那天她喝得有些醉。

    我又想起大三那一年,艾莉端了杯咖啡还有她做的火腿蛋过来按门铃,那天也是耶诞节,我发现我是一杯咖啡。然后,不知道为什么的,我想起了很小很小的时候,我跟阿居刚认识,为了跟他比赛踢石头,我踢掉了自己右脚大姆指的指甲。我想起了那间芒果干很小的杂货铺,我想起了那个卖饭团的阿嬷,我想起了我们曾经的诺贝尔,我想起了阿居是我这一生第一个班长,我想起了那个爱鸟也爱鱼的校长,我喜欢那两面匾额,我想起了中山老师,我想起了周石和,江泓儒,肉脚,邱志融,简大便好长好长的一段回忆的路,那似乎用彩虹的颜色去调配一样的美丽,我像看了一部好长好长的电影,而电影尚未演出结局。

    回忆走到这里,硬生生的被上一班的卫兵打断。他摇动着我的手臂,用气声唤着我赶快起来接班。

    “子学,起来了,站哨了。”他轻轻的说,怕吵醒四周还在睡觉的同袍。

    “嗯,好,我并没有睡着。”我说。

    “叫你的哨很好叫,”他说“不像阿秉,他真的超会睡的。”

    阿秉是我们的同班,他的鼾声可以让人以为天空打雷了。

    今天的哨依然是营舍东边的楼梯口,清晨的五点到六点。我说过,这里是个令人忧愁,也令人喜孜的地方。喜的是你看得见外面的世界,那可以让你稍微感受到那一份自由,忧的是这里让你看见了外面的世界,却也只是看得见。

    尤其是那深夜的列车,似乎载着满满的你的乡愁。你甚至想许愿,不计任何代价,

    只求列车带你离开。

    这一天就是放假日了,我累积了好几天兴奋的感觉,却在这一天完全消失。

    大概,是那一部漫长的人生电影的关系吧-

    待续

    那是一段适合愁的日子,当你闻得到军服的汗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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