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课了,是第二节下课。
她打了半节课的磕睡,在老师说了句:“好了,同学们,今天就上到这里啦!”这句话之后,她很自然的清醒,收了收手边的课本。
补习班的三民主义老师是属于漫画型的,他操外省口音,有白色鬓毛,右边脸颊后方有颗长寿痣,痣毛大概有五公分长。我们都叫他“包青天”
他总会嫌补习班的教室太大,冷气吹不到前面的讲台,所以他自己带电风扇,把电风扇摆在讲台上。每次他在黑板上写完字,回到讲台时,他的痣毛随风摆荡,再加上那颗痣的尺寸不小,远远看来,总会觉得那像是一条小蛇,不时吐出它的舌头。
他常在上课的时候忘我、情绪激动,像是在京剧里张飞嚷着要单枪匹马到东吴周瑜那儿营救刘备时的慷慨激昂。
记得那时看到这段戏,我有点雾煞煞,毕竟要听懂京剧里的对白是件不容易的事。
“背转身来自参详,咱大哥若在那东吴丧,周郎啊!莫抵儿难逃俺老张之丈八枪。”
这一段唱的用力,唱完后会发现扮演张飞的人脸上的戏妆会透出激烈的红。
包青天偶尔也会来这么一段:“鉴古书来自凝望,吾主义若让那匪类亡,邓共啊!莫抵儿难逃革命军之正气长。”
看来,我看到的那一段正好他也看过。
激烈过后,他会语重心长的说:“你们啊!清清万万不要认为废了三民主义这门课是件好事儿,这书儿里一条条载着中华民国的根子儿啊!亏现在的教育部长还是个念过书的小头儿,竞没半滴儿远见地,死了那些先烈的心啊!”白痴都知道他是国民党的。
我听了是没什么感觉,因为那年是最后一年考三民主义,有没有废对我来说都没差。
我担心的倒是包青天的正气,会让他在上课时血压升高,心脏衰竭,因为很多人都跟他说“废得好,废得妙”还嘎嘎叫给他听。
对了,附注一下,清清万万:千千万万。
抱歉,我忘了我在说故事。
下课了,是第二节下课,她醒得很自然,刚刚前面已经说过了。
我跟子云收好了书,背上书包,慢条斯理的走到电梯前面。
这时候电梯很会唱歌,因为常常超载。
我常在想,如果电梯警告超载的声音不是那样叫,而是一句惊天动地的“最后进来的那只猪给我滚出去!”那么,最后进来的那个人可能也不会走出去,因为他待在电梯里也是猪,走出电梯也是猪。只是,出产这座电梯的公司可能会被告到死。
她穿过那群等电梯的人山人海,然后走下楼梯。
我们的补习班在九楼,老旧建筑里的楼梯总是昏暗的。
楼梯间回荡着脚步声,有的人穿着高跟鞋,声音听来很刺耳,好像她很赶,赶着接下一个case;有的人穿布鞋,鞋底打死不离开地面,拖地的声音像是他再过五秒钟就会暴毙。
一出楼梯间,黑轮摊的香味扑鼻,因为我的土司被子云吃光了,所以我用眼睛吃了一份鸭血外加一组大肠夹香肠。
她走向那台黑色豪美,打开置物箱,把包包放进去,然后从口袋拿出口罩。
那个口罩是宝蓝色的,左下角绣了一排英文字。
“去!我在湖边等你。”子云推了我一下,从书包里拿出一条巧克力。
“给我吃的?”
“想的美。”他走向他停车的地方,挥了挥手。
“咦?这么巧?我的车停在你旁边。”我开始装傻,这戏还不算难演。
“啊!嗨!是啊,真巧。”她戴上口罩,眼睛在笑。
“明天,你也会来吗?”
“不会,我明天的课在安正上。”
安正是我们补习班另一栋有教室的地方。
“我明天也在安正。”
“真的?那,明天你请吃饭吗?”
“好啊!没问题。”
“开玩笑的,我其实都回家吃饱了才来上课。”
“喔?那改天给个机会让我请请你。”
“再说罗!”她向我挥了挥手,拉着机车把手。
我帮她把车子牵出那狭小的车位,并且发动。
“谢谢,我走了,拜罗。”
“好,拜拜。”
她的豪美不太好,也不太美,她骑走的那一瞬,我看不见她,只看见,一阵浓浓的白烟。
她的离开虽然缓慢,但像是忍者一样,躲进一阵烟雾中,待烟雾消散,已经不见人影。
我骑上我的白色jog,到子云跟我说的湖边。
我们每天下课,都会到湖边的小货卡旁吃黑轮。
湖边不是店名,也不是地名。它很简单的就是湖边,在高雄澄清湖的湖边。
第一次看见她在我眼前离开,我有点难过。
总觉得她的离开一点负担都没有,而我却已经在等待下一次的见面。
她离开时,口罩后面是什么表情?是不是跟她的眼睛一样,笑笑的,白色嫣洁的美丽?
宝蓝色口罩配上她洁细的肤色,让我觉得她像钻石一样亮晶晶。
左下角那排亮红色的英文字,绣的是书写体的“feeling”
她的离开一点负担都没有,而我却已经在等待下一次的见面
子云吃东西的速度不快不慢,跟男孩相比属于慢条斯理型。跟女孩子比他也没快多少。
问他为什么吃东西这么慢,他总会无心理会般的瞄你一眼,答案总让你不知如何回应:
“花花绿绿的食物吃下去总会褐褐黄黄的出来,干嘛不多享受一点过程?”
“吃慢不一定有气质,但吃快一定没气质。”
“报告赶的要死,时间少的要死,教授又打不死,吃饭干嘛急着噎死?”
身为他最要好的朋友的我,其实是不应该把他没气质的那一面抖出来的。
记得有一次跟他一起吃饭,是两三年前的一个中午。
那次立群、俞仲、石和、凯声、泓儒、还有子云跟我一票人一块儿到六龟甲仙去玩。
我们骑车骑的很累,想找间有冷气的山产店吃饭,当时观光业并没有萧条到现在这样的程度,经济不景气的现象也只在蕴酿期,李登辉也还稳坐总统王位,所以那天观光客很多,还不时看见一票游览车队。
山产店的生意很好,家家爆满,我们没抢着位置,坐在店门口旁边,只能仰赖自动门打开时冷气从里面窜出的那三秒钟清凉。
子云,处女座,你们也知道,洁癖惯了,不喜欢流汗也就算了,最痛恨在不运动时还流一身汗。
我们可怜他,让他坐在靠自动门的位置,他不时挥手让自动门开启,享受短暂的清凉。
吃饭前我还告诫他,除了他之外,其他人都是抢饭高手,如果他不吃快点,山上可是没有7一11可以买泡面的。
过了一阵子,开始上菜,是子云恶梦的开始。
上什么菜我忘了,只依稀记得一盘高山白菜他吃了一口,一份好肉他只抢到半块,一尾大鱼他只能用汤拌饭,最有印象的是那碗吻仟鱼勾芡,他竟然记得他只吃到两只吻仔鱼。
后来,我们把汤留给他喝,想必那天他是灌汤灌到饱的。
身为他最要好的朋友的我,其实是不应该把他的糗事给抖出来的。
不过那次之后,他都会尽量避免跟我们一起吃饭,毕竟他家只有他这么一个儿子,我们也不忍心饿死这个没有任何兄弟姐妹的家伙。
到湖边时,他已经开始吃起黑轮了。
我把车停好,叫了份大肠加香肠。
“怎样?顺利吗?”他依然慢条斯理的吃着他的黑轮。
“还好,明天,她在安正上课。”
“啊哈!天不从人愿,明天我们在本部。”
“可是,我跟她说我也在安正。”
“啊哈!你根本找死。”
“大不了上完课冲到安正等她。”
“啊哈!那你车停哪?不是该停她旁边吗?”
“没错!”
“啊哈!王老先生开taxi,咿呀咿呀唷!”
“不,你唱错了。”
子云拿起第二根黑轮,才开口要咬下去,就恍然大悟般的瞪大眼睛看我。“王老先生姓王,不姓吴喔”他咬下黑轮,用嘴里剩余的空间发音。
“啊哈!我不认识王老先生。”
“我认识,我帮你找他。”
“啊哈!王老先生明天要耕地没空。”
“不!不!不!王老先生那块地卖了,他每天都开taxi。”
那天晚上,我在日记本里写下这一段,从遇见她开始,到吃过大肠回到家。
我平时是不写诗的,为了子云的慷慨就义,我特地写了两句意思意思:“友情历久一样浓,子云每拗必成功。”
隔天,学校一下课我就急奔补习班,在安正楼下等她。
等她不是为了跟她一起上课,而是要把车停在她旁边。
子云真的是很够意思的朋友,那天补习班下课后,他载我到安正去,到安正楼下刚好没油,车子的声音像是突然间停电了的大型发电机。
他自己牵车到数百公尺外的加油站加油,但那家加油站是中油直营的,晚上九点就关门了。也就是说,他是自己一个人在那样寂寞的夏夜里,孤单的把车牵回家的。
他怎么可怜先摆一边,现在主角是我。
“嗨!真巧,我又停在你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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