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进来的时候,童童问我这房子原来是不是日本人建造的。我琢磨了一会儿说也许是吧。家里没有人。曼娜和苏不约而同地留了字条,说晚上指不定什么时间回来,叫我帮她们把晾在外面的衣服取回来。尽管如此,我还是牵着童童仓皇地上了二楼,我脚上的拖鞋掉了都未发觉。
我住的房间有点背光,给人一种阴郁的感觉。而且正对着连接着铁东和铁西两区的天桥。这个天桥绝对是日本人建造的。我对童童说。如果追溯历史的话,我爷爷还曾在这里打过日本鬼子呢!我向童童炫耀。不时有火车冒着浓烟轰隆隆地从桥下驶过,桥上的人一直稀稀拉拉。我热衷于拉上窗帘,将日子过得不分昼夜。童童说,你应该让阳光洒进来。我说,根本就没有阳光。而且天桥上走的人,总给我一种可怕的错觉。我一拉开窗帘,就觉得自己在面对另外一个世界,光怪陆离。至少是一部电影。桥上的老女人穿的衣服像是从鬼街的殡仪馆弄出来的。
童童说:“你的想法真阴暗。”
我说:“我只是害怕一个人住。”
童童把衬衣的纽扣解开了一粒:“来吧,岛屿。”她的表情悲壮而坚定。
我瞠目结舌地看着童童,手中盛装着红酒的高脚杯迅疾坠落。砰的一声,砸断了我绷紧的神经。
童童说:“岛屿,你会遗弃我吗?”
我俯下身,亲吻童童的额头,将她卷入自己的怀抱:“不会,童童,我永远不会遗弃你,你是我的小女孩,就像是宫崎骏动画片里的节子,我会为你奋不顾身。”
“那我们做ài吧。我要你的身体回答我。”
就是那天,我和童童有了第一次。我们像两个无家可归的孩子,紧紧相拥,相互慰藉、取暖。彼此都是惺惺相惜。做ài不是为了欲念、快感。我们彼此似乎都想从对方的身体和眼神里验证些什么,如此迫切,以至于充满挣扎与绝望。她奋不顾身地环绕住我的脖子,承接着我压下去的身体,我像一个无知且茫然的孩子,手足无措,如履薄冰。在进入的那一刻,童童咬住了我的肩膀。
——她流血了。
她似乎不知道她在流血。我一看见血,顿时就泄掉,一塌糊涂,再也没有办法进入。似乎有一条铁索穿过我们咔咔作响的骨头,将我们紧紧地拴在一起。
她一遍一遍地说:“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
我满头是汗,气喘吁吁。
童童将脸紧紧贴在我的腮处,柔软的胡须抵触在她的面颊。我麻木地匍匐在一片温热的潮湿之上。阳光一寸一寸从房间的地板上退出去。天光将灭,地板上微凉的潮意涌过来,我把赤身蜷在地上的童童抱上床,拉好被子,一心一意地看着她,守在她身边,这样就安心了。
我们赤身裸体地抱在一起,像两个连体婴儿,再也无法分开。
曼娜回来了一次,她上楼来敲我的门,嘴巴里咒骂着我:“该死的迟岛屿!又在睡懒觉!叫你帮我取衣服,你偏不!又叫晚露弄潮了,我一会儿怎么穿?”嘟囔了半天,才怏怏地走下楼去。我和童童默契地相互凝视,谁都没有出声。
很久以后,我们听到了楼下重重的关门声,都松了一口气。
我说:“童童,接着给我讲夕的故事吧。”
童童赤着身体从我的臂弯里跑出去。她扯来一张纸条,一笔一画地写着:“褐海市汉中路13号。”
她郑重其事地交到我的手里:“你要记住这个地址。”
“这是?”
“我家的住址啊。”
“”“如果有一天,你不满足我的叙述,想见到夕这个人,那么,你就拿着这个地址去找,你会见到一个女人。她不再在剧院上班,为了生计,改行进了纺织厂,眼角眉梢,已经爬满了鱼尾纹,岁月让她的容颜土崩瓦解。你绝对不会猜想到,在这样一个平庸琐碎的女人背后,隐藏着这样一个庞大细致的故事。”
“你是说夕是你的”
张建国在那个大雪压城的夜晚,虎视眈眈地看着送夕回家的那个男人。在夕的身影折进屋子之后,他从地上站起来,尾随着男人向巷口走去,在他的身后,阴影逐渐退去。他快走几步,赶上前面的男人,张建国问他要火,那男人的脸庞在忽明忽暗的灯光里模糊且恍惚。
张建国跟他搭讪:“刚才那女的,你女朋友?”
男人垂下头,用手挡风点上烟后,那张脸才从巴掌后面闪出来,不动声色地说:“对。”
张建国甩开了膀子抽了他一个巴掌:“你是他男朋友?!我让你是他男朋友!”
男人不明所以,困惑地看着眼前这个发了疯的人。
天空纯净如洗,星星像一盘散沙落在苍穹的各处,远离城市喧嚣的灯光。
他们抓住彼此的身体,虎视眈眈,不肯松手。
男人对张建国说:“你到底想怎么样?”
张建国并不说话,只是狠狠地用力,恨不得一下将眼前的男人弄死。他狰狞着脸。
男人说:“你是他男朋友?”
张建国依旧不吭声,像一头沉默凶悍的豹子,将男人顶在了墙上,他拳脚相加,暴风骤雨一般踢打着贴在墙上的男人。可是,突如其来的一拳使他摇摇欲坠,男人手里有了一把很小的水果刀,但足以遏制住张建国的疯狂进攻,它出其不意地亮在张建国的眼前。
男人说:“你们这是阴谋。”
张建国依旧不出声,只冷冷地看着刀刃。
男人说:“你再没完没了,我就拿它戳你。”
张建国说:“其实,我只是想打架而已。真的只是打架而已。我根本就不会和夕结婚,根本就不会。”
男人说:“你算了吧。你这样子,谁会相信。你如果不在乎她,就不会对我抱有如此深仇大恨!”
张建国痛苦地抱住自己的脑袋,喃喃自语:“是这样吗?”
男人说:“放心吧。我明天就会从褐海消失,向你保证,再也不见夕这个女人,再也不见了,你可以一心一意地去追求她,一直到把她弄到手为止。好不好?”
男人收起了刀,拍了拍潸然泪下的张建国。
张建国突然蹿起来,去夺男人手里的水果刀。出于本能,男人向后闪身,刀子竖着举了起来,刚好刮伤了张建国的额头,血横冲直撞地流了出来。
张建国摸了一下,自言自语:“血。”
男人笑了一下:“这下算是扯平了。真是丧气,我再也不想来褐海这个鬼地方了!”
张建国的身体靠着墙壁,缓慢地滑了下去,他无力地看着男人渐行渐远,最终在巷口的转弯处折了一下,彻底消失。
——男人是来褐海的光强。
那天晚上,当夕像一个幽灵出现在受伤的张建国面前时,他忽然意识到,那个走掉的男人说得一点错也没有,他是喜爱眼前这女人的。尽管他从来不曾表达过。
生性沉默甚至有点木讷的张建国与生俱来有一种偏执的坚持,他认定应该在心里喜欢一个人,而不是嘴巴上。他对夕的喜欢从来未曾逾越过精神这一道界限。就在刚才,他看见夕和一个陌生男人接吻的时候,他忽然开了窍似的,有一种挫败感。
夕要送张建国回家。
他们一前一后走着,夕在后面,始终不曾赶上张建国。到张建国住的单身宿舍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刚一进屋,张建国立刻把门反锁上“咔”的一声,夕被张建国顶在了门上,她被弄疼了,夸张地叫了一声。
张建国气喘吁吁地吻住夕。夕不肯就范,四处躲闪,他们开始互相挣扎,闷不作声,从门口撕扯到床上,从床上摔到地上,从地上爬起来,闪到窗前,从窗前又撕扯到门口,周而复始。最后,他们都累了,气喘吁吁地躺在地上,凝视着天花板。
夕说:“真没看出来,你一天到晚不放一个屁,脑袋里还有歪主意。”
张建国说:“夕,我喜欢你,所以才有歪主意。”
夕说:“可我不喜欢你啊!”张建国说:“我非操了你不可!”
夕诧异地说:“你说什么?”
张建国说:“你可以跟一个陌生男人亲嘴、上床,难道容不下我?”
夕的眼泪刷地涌了上来,她觉得自己被侮辱得一无是处。她伸手抓挠着张建国,很快,张建国就成了面目全非的怪物,鲜血在他的脸上横七竖八,他甚至打不过一个弱不禁风的女人,他坐在地上呜呜地哭,像一个风箱,不停不息。夕也被张建国弄得披头散发,衣服被扯得七零八落。
她说:“难道我们在一起是为了相互折磨吗?”
张建国说:“你是不是厌恶我?”
她说:“原来不是,可现在是了。我觉得你是一个无能的男人。”
张建国说:“你滚,你现在就给我滚,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夕稍微整理了一下衣服,起身开门,再一次踏入了褐海寒风凛冽的冬天。可她毫不畏惧,她不敢回家,又无处可去,茫然无助的时候,她依稀记得光强说过他们住在剧团招待所。这个夜晚,全世界她唯一想见到的人就是光强。她徒步走去,一直到双脚被冻僵,失去知觉。等她来到剧团招待所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了,积雪的大道上泛着白光。二十年前的剧团招待所还是一排东北地区常见的红砖平房。黑黝黝的像一条伏踞在夜晚里的长蛇,夕不知道光强住在哪一间屋子里,她又不敢出声,就在一扇窗子前站住,试探性地敲敲,小声地叫着光强的名字,可是并没有人回应。她蜷着身子,靠在了一扇门前,抬眼看着天上的散发着寒意的星星,自怜地想到了卖火柴的小女孩。她想,也许自己会被冻死在这里吧。
她就这样呜咽起来,先是小声的抽泣,后来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了,就肆无忌惮地号啕起来,她的眼前湿漉漉的,除了模糊的水汽之外,什么也看不到,手被另外一只手拉住,凭知觉,它是如此温暖安全,她一下就停止了哭泣,顺势躲进那个人的怀抱。他把她带进了屋子。把灯拧开,拿来了一条被子给哆嗦不停的夕披上,又用热水投了一条毛巾来给她擦脸,做完这一切,他开始怒气冲冲地审问她。
他说:“你怎么又来闹?”
他发脾气也是好看的。夕想,她淡定地看他,内心充盈着甜蜜。
他说:“喂喂喂,你说话,你现在已经闹得满城风雨了!你还想怎么样?”
夕忍不住对他说:“光强,你刚才是怎么发现我的?”
他说:“你在外面像杀猪了似的叫唤,除非我死了,要不喘口气的都要给你叫起来,你没看见招待所里所有男人都夜猫子一样把脑袋探出来看你吗?”
夕说:“我怎么没看见?”
他说:“行了行了行了。我可不想和你废话。”
夕说:“你干什么和我发脾气?”
他说:“我”
夕说:“我知道了。一定是因为张建国!你可真小气!”
他说:“他是你对象,你不找他却跑到我这里来干什么?”
夕说:“我们已经吹了。”
他瞪大了眼睛:“吹了?”
夕说:“对,就在刚才。”
他说:“这也太离谱了!”
夕说:“你怎么总爱说离谱离谱的?”
他说:“口头禅。”
夕说:“我一定要像狐狸精一样缠住你!”
他说:“我看你好像有神经病!”
光强边说边到柜子里取了另外一套被子,向外走去。
夕上去扯住被子质问:“你要到哪儿去?”
他说:“我去隔壁借宿啊!”夕说:“我不要你走,我要你陪我说话,一直到天亮。”
他说:“我看你疯得不轻。”
光强那天晚上到底没有走成,但也没发生什么事,他强打着精神哈欠连天,听夕絮絮叨叨地痛说革命家史,她说现在是自由恋爱,可父母死心眼,偏要给介绍对象,相了一个又一个,能吹的都吹了,到了这个张建国,实在是应付不过去了,就口头上应着,谁知道这傻小子还当了真,没辙,真是没辙。夕在那里津津有味地说着,像说书一样,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不时地发出一声叹息或者一连串的笑声,甚至站起来披着被子手舞足蹈,就是这样,疯掉了一般。
光强皱着眉头:“我怎么撞上了这么一个疯疯癫癫的女人?!倒霉!”
夕说幸亏遇见了光强,她知道自己到底要和什么样的男人在一起了。夕过去扯住光强的领子:“我们私奔吧。”
那时候,这个女人眼睛里终于有了光。她说:“我们私奔吧。”她怕他听不懂或者听不到似的一遍遍地重复着,私奔私奔私奔,这两个字排列在一起,在眼前挥之不去的飘动。光强把这个可怜的女孩抱在怀里,用手指戳着她的脸颊说:“你怎么天真得像个童话里的小公主?”
夕得到了面前这个男人的怀抱,她觉得他不再遥远了,终于安静下来,闭上了眼睛。她说:“光强,不要离开我。”
光强说:“睡吧,天亮我们就私奔。”
很快,夕就睡着了。
他把她放在床上,灯光打在她的脸上,有一种疲惫的美感。他坐在一米开外的椅子上,有一刻,他真的是蠢蠢欲动,他欣赏着,咂摸着,觉得夕像个睡美人,特别是被撕扯坏的领口裸露出来的一小块洁白的皮肤,又增强了这种充满诱惑意味的美感。
可他终究抑制住了自己。
他想起了张建国扭曲痛苦的脸。
他想其实这是一个与自己并不相干的女人。只是偶尔遇上了,谁都不会为了彼此停留,天亮的时候,都将重新上路,根本没有必要为对方停留。至于私奔,听上去更像是一个童话。不,那就是一个童话,夕不是公主,他也更不可能是王子。所以一切皆是笑谈。他抽了一支烟,按捺住自己的欲念,他走过去,俯下身体,在夕的脸上轻轻地吻了一下,像一片雪花,即刻融化,潮湿的,带一点香烟的味道。随后,他穿好了衣服,写了一张字条之后,走出房间,很轻很轻的关门,没有一点的动静,夕的睡眠一点也没有被打扰。
夕醒来的时候,天光大亮,她环视着房间,空荡荡的,玻璃窗上有好看的窗花,她屏气凝息地坐在床上,愣愣地看着窗花,看不出脑子里在想什么。那张字条如果不出她的意料,写的是“再见”之类的话,她飞快地看了一眼,却是地址:蘅城市红旗街363号。有机会去的话可找我。
夕的尖叫撕碎了那个早晨的安宁。几乎所有住在市剧院招待所的男人都被夕所惊醒,他们胆战心惊地听着这怕人的叫声,一直到确认这不过是一个女人的悲痛欲绝之后,才都哈哈大笑起来。
夕真是疯了,为了一个素昧平生的男人,她疯了,像一个幽魂一样四处飘动。几个剧团的小青年嘻嘻哈哈地跟在夕的身后,不怀好意。夕的女伴像驱赶苍蝇一样驱赶着屁股后面这群人,他们却嘻皮笑脸,软硬不吃。
女伴说:“夕,你瞧瞧你现在是什么样子了?让一大帮臭男人跟在屁股后面看笑话!”
夕目光呆滞、神情涣散,像是走了魂魄。
游荡了整整一个上午,夕终于是乏了,走不动了,绕了大半个褐海,又回到剧院的门口,夕毫无顾忌地坐在了台阶上,萎缩着,像一枚黄豆芽,弓着脆弱伤感的背。她长久的沉默终于化成了如诉如泣的泪水,涓涓流出。
有些人注定是要相遇的,注定是要相互缠绕牵绊在一起,不能幸免。
女伴算是看透了夕:“起来!你给我起来!”
夕说:“我走不动了,我要在这等他。”
女伴说:“又是为了那个小白脸?!你值得吗?你这么折腾,还怎么去见张建国啊?他呢?他哪去了?叫他来擂你两巴掌你就清醒了!你就是欠揍!”
夕说:“说好了下午在剧院门口见的。”
夕说完又摇了摇头,她还是不相信光强是她生命里的匆匆过客,她不相信,她之所以执拗地相信这一点缘自于光强留下来的那张字条,那就是线索,只要有足够的勇气和爱,她就会抵达,就会再见到他。夕拢拢散乱的头发,把遮在眼前的一缕头发拢到耳后,若无其事地对女伴说:“带我去你那睡觉好吗?我累了。”
女伴说:“答应我,再也别折腾了。”
夕把掌心摊开,手里捏着一张字条,汗津津的,她又看了一眼。似是心不在焉地说:“光强已经不在褐海了,他走了。”
夕说话的时候,眼光是望着远方的,里面涌动着无边无际的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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