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忙就站住了,点点头,接着轻手轻脚走过来,把右手拢在嘴边,眼眸里透出顽皮的光彩来,很是压低了声音道:“你看我今天就没有忘记你的名字,不过以后我要改口叫秦老师了呢。”
秦承煜见她那个得意的样子,却也压低了声音道:“谢谢你记住我的名字了,不过这里要安静是没错,但你也不用这样像做贼一样跟我说话。”
贺兰根本就是存着玩心,这会儿早就忍不住笑起来,秦承煜也笑道:“我接这个学校聘书的时候还想会不会是你的学校,本来准备问问你,没想到这样巧,居然还真的做了你的算学老师。”
贺兰便很开心地道:“那更好,我以后就不怕考算学了。”
秦承煜道:“你不要妄想我给你手下留情。”他一笑起来双眸清亮如星辰,熠熠生光,再加上外表俊逸,如芝兰,似玉树,十分地温文尔雅,令人生出无限的亲近之感。贺兰却吐吐舌头,拉着凤妮道:“凤妮你看,国外回来的人都这样严厉,你可要小心你的何先生。”凤妮没想到贺兰竟一下子把矛头转到自己身上来了,当即羞恼道:“贺兰,你再胡说?!我就三天不与你说话了。”
贺兰见凤妮急了,忙摆手道:“我发誓我再不说了,我本来话多,你三天不理我,是要憋死我么?”凤妮抿唇一笑。贺兰又转向了秦承煜“你既然到学校来任职,那么就是已经搬出督军府了么?”
秦承煜便叹了一口气,不免有些惆怅“搬倒是搬出来了,不过是住在学校的职工宿舍里,没想到我竟在邯平赁不到房子,想来大概都是嫌我是独身一人,没有人作保,疑心我是骗子吧。”
贺兰闻听此言,便笑道:“没错,你这样一个外地人,没家没业的,又有谁敢把房子赁给你,万一你把人家的东西来一个卷包会,人家都没处找你去,那岂不是糟糕。”她很仔细地想了想,眸子一下子亮了起来,道:“我倒知道一处正在出赁的空房,独门独户的小院落,很适合你住。”
秦承煜高兴道:“你告诉我地址,等晚上我就去看看。”
贺兰道:“告诉你地址也没用的,你这样一个人去,肯定还是要吃闭门羹的。你这里的工作要什么时候结束呢?”
秦承煜抬起手腕看了看表,道:“大概还有一个小时吧。”
贺兰便很慷慨道:“那我和凤妮就到医院旁边的小咖啡馆里等你,等你结束了工作来找我们,我带你去看房子。”
秦承煜自然是感激不尽,贺兰带着凤妮才出了医院,两人携手到医院街边一家外国人开的咖啡馆去吃点心,没多久就等到了秦承煜,三人这才去了贺兰说的那家小院子。原来这间空房原是一个教贺兰钢琴的家庭教师住过的,后来老师去了金陵,也就一直没人住了,闲置了很久,正是两间厢房,一重院落,院子里种着一棵大槐树,还有一口盛满了水的大水缸,里面竟还养了几条墨龙睛狮头和别的种类金鱼,因房东认识贺兰,就很爽快地答应出赁了,两下很快便谈好了价钱。
秦承煜回转身来看贺兰不知从什么地方找到了一块玫瑰糕,挑了上面的青红丝,正站在水缸前全神贯注地逗弄着金鱼玩,他走过去笑道:“多谢你了。”
贺兰被金鱼吸引住了,一面喂鱼一面笑道:“这没什么,我也是顺手罢了。”
那缸水深幽幽的,把他二人的影子平平整整地映到水面上,微风徐来,一波一漾,几缕绛色的晚霞铺在了院落的粉墙上,好似给这墙面上涂了一层金粉,闪烁着温煦的微芒,弄堂里远远近近地传来些嬉闹的孩童之声,秦承煜默不作声地看着那水面,贺兰忽地笑道:“咦,你看,他们多像是一家人。”秦承煜心中突地一跳,却见贺兰指着水缸里的一条鸳鸯水泡和一条喜鹊花龙睛,笑着道:“它们总在一起游,我看了半天了。”
承煜默了半晌,轻轻笑道:“是啊,我也这样想。”
凤妮从空屋子里钻出来,道:“贺兰,你来一下。”贺兰便把玫瑰糕放下,跟着凤妮进了屋子。秦承煜看着她走了,又转头朝着水缸里看了一眼,就见那水面上只剩下他一个人的影子,然而那条鸳鸯水泡和喜鹊花龙睛却依然悠然自得地游在一起,他不由得叹了一口气,站在那里发了半天呆,忽然听到贺兰在屋里笑着道:“秦老师,秦老师。”
秦承煜回过神来,应了一声,走进屋里去,却见贺兰和凤妮正帮着他打扫房子里的灰尘,这会儿已经收拾了大半,秦承煜倒没想到她们动作这样快,忙道:“这些我自己来就好,怎么好麻烦你们两个。”
凤妮低着头没说话,还是贺兰笑道:“不过是打扫房间,没什么的,你看这里的窗格子样式古朴,又朝着阳光,顶好在这里摆上一盆花,也好看些。”秦承煜忙翻出自己的黑色皮夹子,道:“我这就去花店里买一盆花来。”
贺兰道:“这胡同口就有一家花店,我刚来的时候看到他们店里有一盆芙蓉,开得漂亮极了,咱们现在去买吧,免得叫别人买走了。”秦承煜道:“是哪一盆?我倒没注意,花店又在什么地方?”凤妮正在忙乎着擦拭着桌上的灰尘,她家里虽是经商,父亲是新派人物,然而母亲却是极守旧的女子,凤妮是新旧思想的矛盾结合体,又即将结婚了,总是要避许多嫌疑,贺兰便放下手里的小扫帚,笑道:“我带你去。”
二人出了门,没多久就走到了胡同口的花店,就见那一盆明艳动人的芙蓉还摆放在店里,那芙蓉花开得极好,一簇连着一簇,繁花似锦,雪白的花瓣上晕着一点红粉之色,仿佛是醉着的美人颜,随风摇曳,花香袅袅,贺兰很是喜爱,这会儿松了一口气,道:“幸好还在,这花开得这样好,真叫人喜欢,若是被别人买走了,我可要懊恼死了。”
承煜笑道:“既然你这么喜欢,干脆我买了送你。”贺兰忙摆手道:“那可不用,我家里有好多呢,还是摆在你家里好看。”承煜自去付钱,贺兰把那一盆芙蓉花端起来,待承煜转过身来,便递到他的手里,笑着道:“给你,你可要好好待它。”
她的身后是重重叠叠的花山,然而都没有她手里这一盆芙蓉来得娇艳,她的鬓角垂下来一点点发丝,随着花店里的穿堂风微微晃动,那一瞬,女孩笑靥如花,白皙的面容洋溢着令人窒息的灿烂与明媚,一双微微弯起来的眼睛便仿佛天边的月牙儿一般,叫人心荡意牵。
他们买了花回去,凤妮已经将屋子里的灰尘都扫净了,秦承煜便说要请客,三人到附近的小餐馆里吃了些简单的饭菜,等待上菜的时候,贺兰顺便拿了一张报纸来看,看了几眼便雀跃地拉着凤妮道:“凤妮,你看,京剧名角秋筱菊要在邯平戏园子唱商三官呢,正好明天是周末,我们一起去听。”
凤妮道:“这种票抢手得紧,肯定都没有了,咱们还是不要指望了。”
贺兰一听也对,便很惋惜地叹了一口气,秦承煜这时却微微一笑,静静地出声道:“若你们两个很想听这个戏,我这里倒有张包厢票。”贺兰顿时眼前一亮“对啊,这种票你若是想要,一定很容易就到手的。”
秦承煜道:“明天下午咱们就在戏园子外面见,到时候我把票拿来给你们,你们帮我找房子,我请你们听戏作为报答。”贺兰满心想要看戏,又看看凤妮,凤妮点头道:“好啊,反正我明天应该没什么事儿。”贺兰得偿所愿,自然开心极了,这会儿笑逐颜开“那么一言为定,谁也不要反悔。”
她与秦承煜和凤妮一起吃了饭,尽欢而散,等到了晚上七八点钟,贺兰才回了家。这天晚上姨妈恰恰就不在家,想来定是赴哪一个洋行老板的约会去了,然而那平日里乌烟瘴气的客厅里,却偏偏就坐着一个人,却是贺兰顶讨厌的一个人。
蔡老板一看贺兰到了,忙满脸堆笑地迎上来,道:“贺小姐,你可是回来了,我等你半天了。”他不知从哪里搞来这样一件格子吊带裤,穿在白衬衫的外面,绷得紧紧的,越发显得腆肚撅臀双脚外八字,然而他却认为自己这一身很是时髦了,周身又是香气袭人,笑眯眯地迎着贺兰道:“贺小姐,我这有两张电影票,大明星阮浓浓主演的一剪梅,这票在邯平可紧俏着呢。”
贺兰很烦他那样如老鼠般贼溜溜的笑,就说道:“紧俏不紧俏干我什么事儿,你找我姨妈么?我姨妈今天不在家,你快点走吧。”
蔡老板就伸出两个大拇指来,将绷得很紧的吊带钩起来,顺势向下一捋,自觉得这样的动作很是青春洋溢、活泼时髦了,眯着眼睛笑道:“我是专程来约贺兰小姐的,我知道贺兰小姐平日里顶爱看电影,怎么样?贺兰小姐给个面子,一起去看看。”
贺兰道:“我约了朋友一起看戏呢,你还是邀请别人去吧。”她这样不给面子果然让蔡老板脸都青了,她也不管他,自己咯噔咯噔上了楼,就将蔡老板晾在了楼下。
薄冰肌莹,星桥鹊驾
到了第二天下午,贺兰果然就去了戏园子,戏园子外面早已经围了很多人,贺兰去的时候晚了些,到的时候来看戏的人都已经进园子了,秦承煜还等在外面,贺兰下了黄包车,走过去道:“凤妮还没有到吗?”
秦承煜笑道:“还没有。”
贺兰道:“这家伙向来都是磨磨蹭蹭的,我去给她家里打一个电话。”她跑到一边的茶房里去打电话,秦承煜站在戏园子门口等着她,但过了好大一会儿贺兰才走了回来,却一瘸一拐的,脸上的样子很奇怪,秦承煜走上去,道:“怎么了,你扭伤了脚?”
贺兰很是为难的样子“真倒霉,我刚才太不小心,这鞋跟刚才陷到石板缝里去了,给拗断了。凤妮说她不能来了,她今天要和何先生去照相馆照相。”秦承煜只顾得低头看贺兰的脚,果然看她一脚高一脚低,便道:“不然我们去找一个地方修修你这鞋?”
贺兰道:“那就耽误看戏了,反正我来回都要坐黄包车的,鞋坏了没关系。”秦承煜忍不住笑道:“有你这样的戏迷,秋筱菊也算是没白来一趟邯平。”那戏园子里锣鼓之声已经咚咚锵锵地响起来,贺兰道:“戏开场了,我们快进去吧,不要错过秋老板的开场亮相,那才最好看呢。”
她这样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戏院里面走,秦承煜欲待扶她一把,又不好伸手,只能默默地跟着她,站在二门外守门的和验票人都不由自主地往贺兰的脚上看一眼,还以为贺兰是腿脚不灵便,秦承煜跟在贺兰身边,不知为何心里总有些不舒服,他容不得贺兰被别人矮看一点点。
贺兰上了楼,找到了包厢,才坐下,就有戏院的招待送上蜜饯果碟和瓜子杏仁等物,贺兰往前靠了靠,几乎靠到了包厢栏杆的护板上,双手托着腮看戏台上白脸红脸进进出出,秦承煜笑道:“你要当心,再往前点可就折下去了。”
贺兰粲然一笑“我就喜欢靠在这里看,以前跟我姨妈来看戏,姨妈就骂我是个猴儿,干脆吊在这护板上算了。”秦承煜笑了笑,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又往她的脚上望了望,想起一会儿回去恐怕要走夜路,这样的鞋简直不方便极了,贺兰正在全神贯注地看戏,秦承煜便没有打扰她,站起身来悄悄地下了楼。
他一出戏园子就招手叫了一辆黄包车,赶到最近的一家百货公司,说了要买女式皮鞋,伙友拿来好几双让秦承煜挑选,笑道:“先生,这都是我们店里新到的几种款式,送给女朋友最合适了。”
秦承煜正在挑选,听到这句话,心中微动,竟然从心底里涌起一股喜悦兴奋之感,他精挑细选了一双很精致的女式小皮鞋,伙友给他用盒子包好了,他又一路匆忙地赶回来,风尘仆仆地上楼进包厢,这样一路紧赶慢赶,不免有些气喘,贺兰正端坐在桌前剥杏仁,一抬头看他回来了,便笑道:“你上什么地方去了?戏都演了半场了。”
秦承煜便把鞋盒拿出来放在桌上,道:“你穿上试试,不合适我再去换。”
贺兰把盒子打开,先是一怔,又抬头看看秦承煜,笑道:“秦先生,这鞋子多少钱?我拿给你。”她转身便去开自己的手袋,秦承煜忙拦着她“你别给我钱,这鞋我送你的。”他生怕她拒绝,又重复了一遍“我真的是想送你,就当我感谢你替我找房子。”
贺兰看他那个窘迫的样子,微微笑道:“送包厢票也是感谢,买鞋子也是感谢,你再这样感谢下去,准备要送我多少东西呢?我可受之有愧了。”秦承煜被她这样一反问,更是不知道如何作答,那脸上的神色,便有些尴尬了,贺兰就笑道:“反正我鞋子也坏了,等会儿回去就穿你这双,但钱我定要照原价给你的,否则我姨妈肯定骂我。”
秦承煜迫不得已,道:“那么你今天不要给我钱,不然我觉得自己像一个鞋贩子。”贺兰心知再说下去很折他的面子,便笑道:“好,等回学校了我再给你。”她将那一双小皮鞋拿出来放在地上,伸脚穿进去,又站起来走了几步,惊讶道:“真合适。”
秦承煜松了一口气“合适就好,我也是在心里估量了一下,没想到歪打正着。”贺兰便把自己的一双旧鞋放进鞋盒子里,才道:“这回我可不怕出去的时候别人以为我是一脚长一脚短了,刚才我都快别扭死了,那些人的眼神真讨厌。”秦承煜微笑道:“原来你刚才是怕的,我看你倒是很若无其事。”
贺兰眼睛弯起来,俏皮地一笑“我那是装的。”
他们看完戏出来已经是傍晚了,空气里混杂着一些路边小吃的甜香,不少看完戏的人走出戏院来,都有自家汽车或者是事先包好的黄包车来接,戏园子外面热闹极了。秦承煜与贺兰才走出戏园子,秦承煜说要请贺兰到西餐馆子里吃晚餐,贺兰坚决不肯,两人只在路边的小店面随便吃了一点东西,贺兰吃着热气腾腾的甜酸荞头,心满意足地道:“我顶爱吃这里的荞头,但是让我姨妈知道了,一准又要骂我。”
秦承煜笑道:“为什么?”
贺兰道:“她总是疑心路边的东西不干净,吃了要生病。”秦承煜笑道:“那你回去可不要说漏嘴了,小心挨训。”贺兰那明亮的笑容中便多了一点洋洋得意“那是当然的了,我在外面吃东西从来都不会被她发现。”
他们一起吃完了东西,秦承煜便要送贺兰回家,贺兰道:“不用了,我自己叫一辆车就行了。”秦承煜便笑道:“你就不用跟我客气了,天这样晚了,我若是让你一个女孩子家独自回去,那么我成了什么人了。”
他随手在路上拦了一辆黄包车,这夜色渐浓,华灯初上,街上极其安静,偶然就有几辆黄包车沿着马路飞快地跑过,路边的石墙上是些还未完全枯萎的藤萝,枯黄的叶子落在地上,踩上去刷刷作响。
黄包车很快出了街口,车轱辘仿佛是磕到了什么石头上,车身忽然“咣”地晃荡了一下,贺兰没坐稳,身体往旁边一晃,秦承煜赶紧伸手扶了她一把,他本来是戴着皮手套,刚才与贺兰说话的时候顺手脱了一只,这会儿一握贺兰的手,就觉得她手上的肌肤冰得很,想来是被这秋风凉着了。
秦承煜将自己另一只手上的手套也脱下来,将两只皮手套都递给贺兰道:“你戴着吧,手那样凉。”贺兰正觉得自己的手指发冷,她本来有一双红绒线手套,然而总是忘了戴,但她却摇头笑道:“我不用。”
那黄包车一拉起来,就有冷风呼呼地迎面吹来,贺兰披着云肩,身上倒不觉得十分冷,只是手里还要拿着手袋,越发地冻起来,手指都被风吹红了,秦承煜再次把手套递过来,这次直接就放在了贺兰手上,温和地笑道:“我有风衣口袋,很暖和。”
他果然就把两只手揣在了风衣口袋里,朝着贺兰笑了笑,贺兰不太好意思一拒再拒了,便将那皮手套戴起来,然而戴在手上,手指却摸不到头,贺兰便伸开五指,手套上的五个指套都虚虚地垂下来,她不禁一笑道:“你看,这样大。”
路灯的光照耀在她的脸上,更是映衬着她一笑间的眸光流转,他凝神望着她清澈的眉眼,忽然想起自己很小的时候,在家里的花园里看到的一只玉色彩蝶,迎风翩跹,轻盈地落在花枝上,他屏息静气伸手去捉,紧张得不敢喘大气,才要碰到的时候,那蝴蝶绚烂的彩翼在他的指腹间一扇,竟就穿花渡柳而去,然而那一瞬间的柔软直导心间,心也是像现在这样,怦怦直跳。
奔跑的黄包车夫忽地停车,惊慌地开口道:“糟了,先生小姐不好了,有人拦路。”
就见空地里忽地一道雪亮的汽车灯光照过来,便将黄包车和黄包车上的人罩住了,车夫再不敢动弹,十几个打手模样的人围上来,逼着他们下车,那些打手的身后还有一辆汽车,黑幽幽地停在那里。
秦承煜见这样的阵势,便先将贺兰的手握住了,用身体挡住了她,低声道:“待会我挡住他们,你先跑。”贺兰倒是一怔,抬头看了秦承煜一眼,那些打手却指着秦承煜,很是凶狠地道:“要命就快点滚,我们蔡老板只要那个女的。”
贺兰一下子就明白了,心想这个蔡老板居然这样龌龊,气就不打一处来,谁料那群打手竟就一拥而上了,素日里都是温文尔雅的秦承煜果然不出贺兰所料,根本就不会打架,转瞬间就被围住了,另有凶蛮的打手上去拉扯贺兰,要把贺兰塞到汽车里去。
贺兰看到蔡老板就坐在车里,一脸涎笑,张开手臂做出了一个拥抱的姿势来,便死抓着车门不放,但到底力气不够,眼看着就要被塞进去了,她的肩膀忽地一紧,竟是秦承煜冲过来将她拉了出来,那些打手急红了眼,不管三七二十一,挥起棒子朝着秦承煜的头上就砸了过去,承煜正好一偏头,那棍子恰恰从他额头上扫了过去,却也是很严重的一击。
贺兰吓得捂住嘴唇,骇叫一声“秦先生!”
秦承煜的身体猛烈地一晃,继而用手捂住自己的头,鲜血从他的指缝间流出来。蔡老板从车内探出头来,一眼瞅见秦承煜,刹那间魂飞魄散,连声道:“快走快走。”薛督军带着这位大帅的儿子到梅姨妈家的那一晚,他也是在的。
秦承煜觉得自己的头炸了一样地疼,耳边全都是轰隆隆的声音,然而那群人却都一溜烟地跑了,贺兰脸色骇白地跑过来,脸上的表情十分惶急,抓着他的手臂道:“秦先生,你流血了,好多血”他觉得一阵阵天旋地转,站都站不住,脑海里闪过的念头竟然是:“我让她为我这样难过,可真是罪孽深重了。”然而这念头是他昏迷前的最后一个想法,他甚至还来不及开口安慰贺兰,就已经力不从心地栽倒在地上,晕过去了。
风雨欲来,寒夜萧萧
夜已经很深了,就见云影一闪,露出一弯澄澈的圆月,把地面照得雪亮,秋风簌簌地吹着花园里的黄槲树,山路上静悄悄的,看门的吴阿爹正在院子里拴狗,忽听得一阵汽车声,抬头一看是汽车行里的车,贺兰从车上走下来,吴阿爹赶紧迎上来道:“贺兰小姐,你总算回来了,梅太太发了大脾气了。”
他说话的时候并没有看到贺兰那脸色也是难看极了,简直是有点发慌,她把云肩脱下来挽在手里,云肩上有一片血迹,是送秦承煜去医院的时候,暂时昏迷的秦承煜靠在她身上沾上的,他的伤口缝了针,倒还好些了,可他醒过来看到她的第一句居然是“我没事,你别哭了。”
他昏迷的时候她哭得很厉害,真怕他有什么事,但现在幸好没事了。
贺兰心慌意乱地进了家门,一推门就听到梅姨妈在屋子里骂手底下的大丫头香琼,声音犹如割在嗓子里的玻璃碴子,尖锐得刺人“我告诉你,不要以为你在我手底下的时间长,就想在这屋里称王做霸自立元老,想盖过我的风头去,劝你趁早死了这条心,那姓杨的小白脸不过是戏弄戏弄你,偏你就这样贱,追到人家家里去送钱,你以为他将来发达了会给你个少奶奶当当,我呸,只怕他第一个卖的就是你。”
大厅里果然乱成了一团,香琼却也是个不饶人的,梗着脖子道:“我的钱是我自己赚的,我愿意给谁就给谁,梅太太若是看我不顺眼就直说,犯不着拉扯上别的。”
梅姨妈盘腿坐在沙发上,她此刻的样子像是刚从烧熔的铁水里滚了一圈,脸上的表情是铁铸的,纹丝不乱,只是冷冷地笑道:“好啊,浪催的死蹄子,你如今倒贴个男人,却要反上天去了,我倒忘了,香琼小姐如今混体面了,忘记了当年破衣烂衫站在我门口求我收留的德行了,难为你还叫我一声梅太太。”
香琼从齿间磨出一声冷笑,道:“我自进这个门就叫您梅太太,如今还能称呼别的?只能继续叫下去罢,虽然也不知是哪一门子的太太,若说倒贴着养男人这本事,还是梅太太高明些。”
梅姨妈那脸色一变,身体竟是一哆嗦,倏地从沙发上站起来,照着香琼的脸就是一巴掌,怒道:“你如今是要降服了我么?!”香琼被打了一个趔趄“嘭”的一声就撞到了一旁的玻璃隔扇上,梅姨妈不由分说拔起别头发的簪子,便往香琼身上刺,站在厅外的下人们一看这事情闹大了,慌乱地一拥而上,拦住梅姨妈道:“太太息怒,香琼不懂事,就饶她这一回吧。”
梅姨妈气血上涌,指着香琼怒骂道:“你给我马上走,滚出我的门去,再耽误一步我就叫巡警来抓你,你以为我不敢么,我这就去打电话。”她又气冲冲地去拿那电话匣子,丫鬟忙都来拦梅姨妈,七嘴八舌地给香琼求情。
香琼倒在地上,见梅姨妈要动真格的,索性捂着脸哭叫道:“太太的意思我也明白,眼看着小姐也长大了,该是撑门立户的时候了,我们算什么,不过是给你笼络些钱养那个大烟鬼的棋子罢了。”就有丫鬟上前来把她扶起来拽到厨房去,一面拽一面劝道:“太太动了大火了,你就少说两句罢,何苦连小姐都要牵扯上。”
他们扯走了香琼,这厅里乱糟糟的情形才好一些,梅姨妈一回头却看到了站在门口的贺兰,头发略有些乱,双眼还是红肿肿的,她那火气未退,自然一张口就极厉害“你木头桩子似的站在这里干什么?看我的好戏?看看我连手底下的丫鬟都教训不了,你还要在心里高兴高兴?”
贺兰先是一怔,继而不服气地道:“我又没做错什么,你怎么又冲着我来了。”姨妈正在气头上,两条柔细的眉毛竟都绞在了一起,怒斥道:“你看你那副样子,鞋上怎么还有泥?你最好别在外面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别把自己搞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到时候哭也没人可怜你。”
贺兰被她这样骂,脾气也大起来了,一口顶了回去“我在外面做的都是见不得人的事儿,你那位叭儿狗蔡老板就是个大好人,他是好人才会找了打手保镖来劫我,要不是秦先生救了我,指不定这会儿就当了蔡府的小姨太太了,那才叫人不人鬼不鬼呢。”
她一口气将这些话说完,眼泪却源源不断地落下来,狠狠地跺一跺脚,转过身就哭着跑上楼去。梅姨妈先是听了一个怔,然而这样明白的话,再怎么也是清楚了,周围的下人更是不敢说话了,都悄悄地退了下去。
四周也就没了声音,便仿佛刚才的喧闹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一般,将她的泼劲和怒火都用尽了。梅姨妈怔怔地站在那里,有秋风一阵阵地从门外吹进来,将她旗袍的裙摆吹得一漾一漾的,身边连一个人都没有,她似乎终于察觉到这一份冷了,缓缓地走到沙发前坐下,拿了放在桌几上的香烟来抽,只是那握着洋火的手,却一个劲地发抖。
她那样呆坐了很久,忽地连着狠狠地抽了好几口烟,接着像是着了魔一般猛地站起来,大声道:“吴妈,吴妈。”吴妈慌地从外间走进来,双手在围裙上不停地揩着,道:“太太你叫我。”梅姨妈道:“叫老张把车开出来,我要出门去。”
吴妈惊愕道:“这样晚了”
梅姨妈的脸色简直难看极了,惨白惨白的“叫你去你就去!”吴妈也不敢多说,赶紧走出去,站在红砖台阶上朝着花园里大声喊:“老张,老张,快出来,太太叫车呢。”
到了第二天早上,贺兰迷迷糊糊的醒过来,才发现自己差点就掉到床底下去,她昨晚竟是蜷在床边睡的,紧靠着柜子,她起身去洗澡换衣服,对着镜子梳头发,她头发极好,披散下来纹丝不乱,平日里都只是那一个圆夹子拢住就好,然而今天却偏偏梳了个新头型,将乌黑的头发分成两缕,分别用蓝绢子扎住。
贺兰梳洗完毕出房门的时候巧珍就在外面等着,一见贺兰就小声道:“小姐,家里出了事儿了。”
贺兰一怔,道:“什么事儿?”
巧珍指指楼下,一脸的惊慌,贺兰赶紧下楼去,才下了几步楼梯就看见姨妈拿着电话在那里臭骂,简直是怒不可遏“姓蔡的你个下三烂,有本事你就告去,我在家里等着巡捕房来抓我,我告诉你,别说在这小小的渝平,就是告到楚州秦大帅那儿去,我也不怕,大不了挨一身剐,我拿着刀子去砍你怎么了?你给我记住,我辛辛苦苦把贺兰养了这么大,她就是我的命,谁敢动对她动坏心思,我就敢跟谁拼命!”
贺兰走下来的时候姨妈已经摔了电话,接着左手抱着右肘,右手夹着一根香烟,靠在玻璃隔扇上,一口接着一口地吸着烟,眼圈通红,胸口激烈的一起一伏,一回头看到贺兰,就挑挑眉头道:“起来的这样晚,你干脆不要上学,整日里懒在家里算了。”说罢就自己转过身去往餐厅里走,餐桌上早就摆好了早点,都是些贺兰往日爱吃的东西。
贺兰轻声道:“要迟到了,我不吃饭了。”
姨妈的脚步一顿,竟放轻了声音,软化下来,道:“平日里你迟到的次数难道还少了?今儿反倒勤奋起来了,吃几口饭能耽误多少时间?一会儿叫老张开车送你去。”她的嗓子是哑的,显见是上火发炎了。
贺兰低头道:“我真不吃了。”
梅姨妈站在餐桌前,神色一默,索性将抽到半截的烟头用力地往餐桌上的水晶烟灰缸里用力地一按,又点了一支烟,冷冷地道:“不吃拉倒,我知道我这个地方脏,连东西都是脏的,连累你这样干净的小姐!”
贺兰挨了这一句,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哽咽道:“姨妈,我不是这个意思”
梅姨妈背对着她,半晌道:“像你这样不听话的孩子,早晚要吃点亏,才能明白这世上的许多道理,但我活着一天,就拼着我这条命护着你一天,若是我死了”她的语气一顿,眼眶一阵发涨,擎烟的手指微微发抖,低声道:“若是我死了,好歹我也给你挣了这份家业,够你终生花用,只盼你不要吃苦受罪才好。”
厅里的佣人都鸦雀无声地站着,贺兰低着头,眼泪噼里啪啦地掉下来,梅姨妈却胡乱地擦了擦脸上的眼泪,竭力淡淡地道:“行了,行了,大早晨的哭成这样,一天都不吉利,你不是要迟到了么,赶紧走,让老张开车送你,吴妈,给小姐包点点心路上吃。”
贺兰坐上汽车的时候,巧珍正忙忙地将一纸袋的点心递过来,她看着贺兰把点心拿好了,那脸上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来,贺兰看出来了,便道:“巧珍,你想说什么?”
巧珍略微犹豫一下,才道:“小姐,你以后可不要任性气太太了,我们这些做下人的,都眼看着,太太对你,真是好到不行。”
“”“昨天半夜吴妈闹风湿腿,我到厨房里给她烧一点热水,正赶上梅太太从外面回来,太太回来就问你睡了没有,我说你睡了,太太让我倒杯茶给她,自己上了楼,等我端茶上来,就看见太太在你屋里,你当时睡着了,太太就坐在你床边,一面守着你一面悄悄的哭,那样子真是可怜。”
贺兰觉得胸口好似灌满了热水,一阵阵滚烫的发涨,就连眼眶,也涨的生疼,鼻子里硬生生地起了一股子酸涩的感觉,她抱着怀里的点心,轻轻地点一点头,她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生了肺炎,高烧不退,半夜迷迷糊糊的醒过来,那时候姨妈也是坐在她的床边,攥着她的手,默默的哭。
其实这些事儿她都记得,她怎么可能不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