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结束了卫生大检查的工作总结会议,郭文脸带微笑站在会议室门口,微微欠着身子与每一位出来的领导握手,偶尔还轻声细语地说上几句贴心话,他表现的如此轻松自在,仿佛在会上受到了表扬和嘉奖一般。
当最后一位领导消失在楼梯口,郭文轻轻合上会议室的门,长长呼出口浊气后,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暴风雨来临前的阴沉,他缓缓转过头来,冰冷的视线扫过坐立不安的刘福名等人,脚步沉重地走到会议桌旁,伸手按着茶杯的杯口,久久都没有说出一句话。
此时谁都能瞧出郭文的怒不可遏,综合接待办负责会务的工作人员悄无声息地从小门溜了,而爱卫办平时喜欢嚼舌头的诸位哪一个还敢出声啊,纷纷低下头暗自忐忑,不知道接下来,会有什么样的厄运在等着自己。
“我想说的话,高书记在会上已经说过了”终于,郭文打破了枷锁般的寂静。
拉开一张椅子坐下来,见所有人都抬起头来望着自己,郭文轻轻敲了下桌子,语重心长地说道:“走形式走过场走马观花,敷衍党、敷衍政府、敷衍老百姓,高书记的批评字字珠玑啊!同志们,我们这种三走、三敷衍的形式主义作风,是非常要不得的,也是非常严重的错误,必须要坚决予以杜绝!当然,是我没能尽到督促和指导的职责,主要责任在我郭文,但是,我希望你们大家回去后,能好好反思一下当前的工作和态度,能好好想一想高书记对我们的批评,能好好体会高书记对我们的爱护之情。”
听郭文的意思,似乎要将大部分责任主动揽到自己身上,脸色煞白的刘福名赶紧跳起来表态,其它人也纷纷七嘴八舌,闹哄哄地保证一定改正错误作风、端正工作态度。
党委第二副书记高雄在会上突然发难,死死揪住已成惯例的卫生检查的弊端大加攻伐,着实打得郭文措手不及无言以对,若非秦海和霍启山或明或暗的袒护,搞不好吃上一个党内处分都算轻的。
郭文知道今天这事,确实怨不得刘福名,七八年卫生检查都是这样过来的,被人郑重其事地抓小辫子还是头一回,所以他并不打算一味追究谁的责任,稍微敲打了一下后便让他们都散了。
回到办公室,郭文刚刚在椅子上坐下来,还没来得及理清头绪,瞧见刘福名鬼鬼祟祟地钻了进来,心里来气,板着脸说道:“刘主任,找我有事?”
平白无故挨了通批评,刘福名也是一肚子冤枉,苦着脸说:“都是我轻忽大意让人抓了把柄,连累郭助理一起挨骂,要是不来跟你当面道歉,晚上我铁定睡不安稳觉!”
“你呀,坐下来说话吧——”郭文无奈摇摇头,拉开抽屉拿了包“红苏临”扔过去“我们之间就别来这些虚的了,你真要心里有愧,帮着把我这份检讨也写了吧,我现在头疼得要死。”
刘福名弹了一根烟叼在嘴上,嬉皮笑脸地说道:“呵呵,不用你吩咐,我已经让小张写去了,他可是出了名的好笔头,肯定能把检讨写得惊天地泣鬼神。”
见郭文笑笑没有吱声,刘福名感同身受地叹了口气,很是愤懑地说:“卫生检查搞了几十年,来来回回就那么点鸡屎大的事情,什么走过场走形式,站着说话也不嫌腰疼,天天能换新花样哄他娘开心的,那是帝豪会所一个月收入三四万的金牌婊子好不好!”郭文摆摆手,把烟灰缸推了过去,提醒道:“你小点声,我这隔音效果可不怎么好,被人听见了传去,你的日子会更不好过。”
“没事,谁爱传传去,他姓高的胳膊伸得再长,也别想管不到我这来。”刘福名满不在乎地弹了弹烟灰“郭助理,说真的,要不是害怕你不好做,刚才在会上我就想骂他了,断子绝孙的玩意,不知道发什么神经张嘴乱咬,你是没看见当时霍书记的表情啊,照我估计,大耳刮子抽他的心都有。”
郭文当时有些发懵,倒真没注意霍启山,思量着问道:“应该不会吧,你别尽瞎说。”
“这个我还真没有瞎说!”刘福名压着声音道“一把手最恨的是什么,就是这种在没有通气的情况下,被人搞突然袭击!”
郭文怀疑道:“你怎么知道他们事先没有通气?”
刘福名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慢条斯理地答道:“很简单,霍书记刚刚在党委会上力排众议,让你接手综治办的工作,没道理才过去两天,他又要给你来个下马威吧,这不是打自己的脸么。”
郭文还是不信:“党委会上的情况,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刘福名用夸张的口型道:“郭助理,你现在最欠缺的是什么?人脉呀!关系呀!很多事情看上去似乎非常隐秘,其实该知道的人,早都已经知道了。你要是不相信我刚才说的,你可以去问问耿镇长,我想你总应该相信他吧。”
郭文讪笑道:“扯远了,扯远了,我要是不信任你,这半个多月的卫生检查工作,也不会连半句都从来不过问。”
“若非郭助理一直把我当兄弟当朋友,我也不会来跟你说这些事情,明哲保身、不惹麻烦的官场王道,我还是懂一些的。”
心意相通地笑着点点头,郭文温声说道:“看来,霍书记确实对高副书记会有些意见。”
“岂止是有意见,我看霍书记连肺都要气炸了!我跟你说,高雄搞突然袭击这已经不是第一回了。上次的临时党委会,你肯定还有印象,别看高雄在会上什么都没说,其实上衫村炒股的事情,是他背着霍书记临时加到议程里去的。”
听刘福名这样一说,郭文倒是觉得他的话至少有七成的可靠性,不无苦恼地叹道:“唉,我是真不知道什么时候得罪过高副书记。”
刘福名抱着肩膀咧嘴傻笑,等到郭文抬起头来看着自己,才施施然说道:“古代为什么宦官贪财啊,还不是因为膝下无儿,没有精神寄托罢了。断子绝孙这种有伤天和的骂人话,我可是不会乱说的。他高雄没有生育能力,又到了快退休的年纪,自然得抓住机会好好捞一把,不然谁来给他养老,难道真靠政府啊,呵呵”郭文觉得刘福名还真是个人才,不说别的,就损人的这张嘴也是难能可贵“你的意思是,高雄靠拢了跟我有误会的唐涛,所以才三番两次为难我?”
刘福名耸耸肩,也不肯把话撂这,善意地提醒道:“郭助理,今天会上的发难,照我看,只是一道前菜罢了,你可得打醒十二分精神才行啊。”
郭文无奈道:“唉,我这手头一大堆事情都处理不过来,他们就不能让我安生几天,好好为老百姓干点实事吗?”
刘福名一双鱼泡眼眨了眨,试探道:“听说你分管综治办,很多人都巴不得把脸贴上来跟你套近乎,但是,兄弟我有句话无论如何得说出来,你千万不要大意——综治办,那是威虎山啊!”见他如此慎重,郭文不由想起了徐嘉忆和耿玉林对此事的态度,他们几乎不谋而合地告诉郭文“什么都不要做,什么都不要理会,一定要当好甩手掌柜,安心折腾你的上衫村!”
联合办公的时候,郭文曾经与综治办有过一定接触,但当时他并未察觉有什么不对劲,现在看来,水恐怕比想象中还要深。
沉吟了一阵,郭文慢悠悠道:“既然是威虎山,那坐山雕不知是哪个——”
“坐山雕是哪个都无所谓,关键是郭助理你得有自己的私人班底才行,不把自己的山头立起来,综治办永远都不可能,真正成为你的一亩三分地。”
连秦海私底下跟自己说的话都能知道,要么是巧合,要么,唉,刘福名这家伙不会是干间谍出身的吧?
不等郭文接茬,刘福名自顾自道:“不怕郭助理笑话,我是荐才不避亲,我有个堂弟叫刘世锦,因为能喝四斤白酒不醉,人家都叫他刘四斤。如果说综治办还有半个好人的话,那肯定非他莫属,郭助理,希望你能抽点时间跟他见见面,再不济也可以了解一下综治办眼下是个什么状况。”
不管刘福名出于什么目的,有一句话他没有说错,我得有自己的班底,我得把自己的山头立起来!
现在情况已经非常明了,综治办是唐涛这个大桥镇土皇帝的威虎山,是他苦心经营连秦海都始终无法插手的桥头堡,而今秦海不惜主动放权,也要将自己这个唐涛的死对头扔进山里去当大王,意图非常简单,那就是要自己虎口拔牙,硬生生从唐涛那把综治办给抢过来。徐嘉忆如今完全超脱于大桥镇的势力角逐了,估计过年后便会调去县城,她劝自己当甩手掌柜,自然是不想看到自己给秦海当开山先锋,至于耿玉林,应该是为我着想有之,私心也有之。
该如何抉择?是听从两位好老师的指点,一门心思带领上衫村走向辉煌?还是借此机会一展拳脚,将综治办完完全全收进自己囊中?
郭文并没有思量太久,顺势而动才是他心中最好的抉择!
俗话说无规矩不成方圆,哪怕心里再憋屈,该认错的要认错,该走的形式也要走,强势去抗争辩驳不会给自己带来任何好处,所以送走了刘福名,郭文回到座位上稍稍整理了下思路,埋首认真地写了份比较详细的工作检讨,他可不会真的去指望爱卫办的好笔头。
一整天不经意间便过去了,郭文关了空调带上门往出走,想着尹雨和喜乐她们应该已经到了上衫村,心里难免有些失落,脸色便不那么好看,跟他热情招呼的同事自然以为他挨了批心情不好,或多或少总是笑着安慰上几句。
下楼穿过狭长的t字走廊,听见前面传来一把熟悉的爽朗说笑声,郭文慢慢抬起头,望着意气风发的马万里从人堆里挤出来,心想“傻人是福啊,这刺头一张臭嘴没少得罪我,可从来就不担心我会抱负,小日子过得倒真是自在。”
十几步的距离,马万里伴笑容灿烂的大盘脸苦了下来,唉声叹气地说:“郭助理,怎么你也不来送一下,喜乐她们——”
虽然早上离开招待所的时候,特意在喜乐床头放了准备好的礼物,但郭文知道她们肯定还是会非常伤心,加上昨晚跟尹雨之间发生的那点事,他不想再听马万里唠叨,横了他一眼后喝道:“什么都别说!能走开我会不去送她们吗?”
“我不说就是了,发这么大脾气干嘛。唉,喜儿哭得那叫一个可怜,乐儿更是东躲西藏——”见郭文的目光想杀人,马万里赶紧挠着大光头闭嘴,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出了政府大院,发现对面小超市门口或蹲或站,工作组的成员几乎全来了,郭文拧着眉头走了过去,不等他们一个个上前套近乎,沉声骂道“我说你们有点志气好不好?有点为老百姓办事的模样好不好?现在腰包稍微有点鼓了,就想着要来镇上潇洒走一回,见识下潇湘楼和帝豪会所了是不是?村里一大摊子事情还不够你们折腾的么,罢免现村委的申请,到现在还没见到影儿,有功夫齐刷刷跑我这来,我怎么说你们才好?”
一群人被郭文骂得面面相觑,马万里似乎都要把头皮挠破了,细着声量说道:“郭助理你可冤枉我们了,我们不是来镇上玩的,这儿说话不方便,还是先找个饭馆,然后大家一边吃一边聊吧,你看呢?”
郭文背着手往招待所去,被马万里抱住胳膊呵呵笑道:“过去没少在你这蹭饭,今天无论如何也要让我们做一回东家,走,走,潇湘楼咱们不去,去王二嫂土菜馆还是可以的。”
王二嫂土菜馆就在前面拐角处不远,被众人闹哄哄地簇拥着几分钟便到了,郭文进了包厢随便找了个位置刚要坐下来,马万钧一惊一乍地挽住他的胳膊,愣是将他送到了主位,说什么难得大家都正儿八经一回,座次绝不能乱了。
等到穿着旗袍的服务员送上满满当当的冷盘热菜,马万里又开了两瓶陈年苏酿,耐着性子的郭文跟大家喝了几回之后,慢声说道:“这次股票赚了不少,你们也终于有了说话的本钱,但后面的路还长着,需要做的工作只会越来越多、越来越难,不能轻忽大意,到最好让人瞧了笑话。”
马万里笑呵呵地接道:“郭助理说的很对,我们上衫村在郭助理的领导和帮助下,迈出了无比光彩的一大步,来,让我们敬郭助理一杯——”
抬手按住马万里的手腕,郭文淡淡说道:“先别急着喝了,你们全体出动,当不是为了跟我套交情来的,有什么话先摆出来讲清楚。”
“能有多大事儿,来,来,喝——”
马万里一仰脖子干了,其他人也纷纷效仿,郭文酒量不算太好,刚才几圈酒喝得有些急了,所以只浅浅抿了一口。
眼瞅着马万里好像还要绕圈子,坐在郭文对面的吴海山忍不住了,站起身嘟囔道:“大家都知道郭助理是个实诚人,老马你别尽整些花里胡哨的东西,有什么意思?”
郭文笑道:“还是吴大膀子爽快!说吧,究竟什么事情?”
吴海山怒气腾腾地骂了句娘“郭助理,我们村组这一季的大棚肉鸡,眼看再有几天便能上市了,没想到镇上所有的大饭店,全都拒绝再进我们的货,还说了不少难听的风凉话!”
郭文愣了愣,沉吟道:“连这点小事都处理不了,还要求到我这来,你们这工作组是干什么吃的?”
吴海山脸色一红,很不甘心地说:“我们大棚出的肉鸡并不比其他人差,价格更是低了好几个档次,他们之所以不买,是因为有人在故意排挤我们,刁难我们!”
郭文不为所动地问道:“那又怎么样?饭店的销路断了,你想办法找别的途径就是,难不成万钧的皮革厂起来后,也要我负责帮他出货吗?”
“我,我咽不下这口气,凭什么——”
“没有凭什么!你一大把年纪,不用我来告诉你什么叫适者生存吧?以后像这种事情,任何人都不要在我面前提起,我没那闲工夫!”
马万里讪笑着出来打圆场“大膀子也是被人给气伤了,他好不容易盼来了大棚项目的上马,哪知道会有人在暗中使这种卑鄙无耻的手段,其实这年头肉鸡好卖得很,他倒有大半是在为你抱不平。”
郭文明白马万里话中所指,瞟了吴海山一眼摆摆手道:“坐下吧!我的事情不用你们操心,你们安心搞好上衫村的发展比什么都好。”
“郭助理,有件事,我琢磨来琢磨去,还是觉得应该告诉你。”马万里见话头说开了,干脆也豁出去了“遇到不公平对待的,不止吴大膀子的大棚户,镇上几乎有点规模的饭店,都拒绝了我们村里出产的东西,还有就是,农村医疗合作的报销,已经有了卡我们脖子的兆头。”
“医疗合作?”想起来唐涛分管这一块,郭文揉捏着鼻梁道“这应该不合规矩吧?”
吴涧插嘴道:“镇医院也没说不给报销,只是一味地找各种借口拖延。工作组之前不是借了些钱给困难户看病吗,他们前后跑了有五六趟,到现在还没拿到看病报销的钱。”
郭文沉思半晌“还有别的事情没有?”
这回说话的是吴汉山,他一脸狰狞地说:“过去有我罩着,下衫村那帮龟儿子很少敢来闹事,最近这几天,好几家都遭了小偷,马昆他们组的鱼塘也被人下了药,一晚上损失了至少三四千。”
吴涧接着说道:“村里小学开课半个多月,现在应该到的钱一分没有,我从工作组挪了些钱去买课本,被刁难了好几次才总算拿到。”
包厢里一片死寂,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望着郭文,只见他深吸口气,慢声道:“还有没有?”
畏畏缩缩的马昆涨红了脸,吞吞吐吐地说:“郭助理,我,我家那口子,是马坳村人,她父亲是老军人,打过越战受过伤,家里一直都很穷,前些天,她家低保户的名额,被无缘无故的,拿掉了。”
马昆说完,发现郭文瞪着自己,吓得一哆嗦,急忙苦笑道:“这,这是我的私事,算,算不得什么”
“算不得什么?”郭文一巴掌拍在餐桌上,面前的酒杯跳了起来,咣当一声摔在地上碎了,他胸口急剧起伏,哑着嗓子说道“你们,你们都回去吧,水来土掩、兵来降挡,该怎样应付,不要我来教你们剩下的事,我来办就是”
这顿饭吃得并不愉快,大家心里头都憋着一口气,等到分别的时候,朱永年故意落在最后,等郭文拐过街角,他追了上来,动作迅速地从皮包里拿出一个公文袋,塞到郭文腋下小声说:“别在意,这是你应拿的分红,账我全都做好了,绝对不会有手尾和麻烦。”
眉头微皱,郭文猜不出公文袋里头有多少钱,仅凭重量和厚度也知道肯定不会少,问道:“一共分了多少?”
朱永年淡淡笑道:“郭助理你为我们上衫村操碎了心,没有你,也不会有公司现在良好的经济状况说来惭愧,我们工作组到现在一点像样的事情都没干成,所以哪个也没脸皮伸手。”
将公文袋拿在手里颠了颠,郭文和和气气地说:“我从来不吃独食,也最恨别人背着我吃独食。这钱你拿回去,如果账已经做过了,大家就分掉吧。至于我那份,交给吴涧,用来给学生买点课外书或者文具啥的。”
“欢迎光临”迎宾浓妆艳抹,笑容可掬地微微弯腰,丹凤眼眨也不眨地望着郭文,甜甜笑着问道“先生,请问几位?”
扫了一眼热闹非凡的大厅,觉得这楼上楼倒是正正规规挺像那么回事,且不说装潢这些硬件设施了,就迎宾这一口标准的普通话,也比镇上绝大多数酒店好多了,估计是因为它在帝豪商务会所对面,平常来吃饭的外地生意人可能多些。
郭文背着双手站在门口,并没有顺着迎宾的手往里走,而是咧嘴笑出一口雪白整齐的牙齿,沉吟着淡淡说道:“我就一个人,你们包厢满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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