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缩成瘦瘦的一小团。
“雪心姐”
雪心听出不是云儿的声音,幽幽回过头来:
“是湄儿”
雪心的脸上泪痕犹新,眼睛红红肿肿,浑浊无神,嘴角露出的不是平时那种轻快的笑,而全是苦涩。
湄儿身子一矮,给雪心跪了下去:
“雪心姐,你原谅我吧”
雪心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吓住了,她勉强起身想要扶湄儿起来:
“湄儿,你这是”
湄儿不肯起身:
“雪心姐,是我不好,我害怕,我没能救小王爷”
雪心听得糊里糊涂,她皱着眉,继续听着。
“那天你们陪王爷去庙里祈福,陈王妃和寒月姐留下照顾小王爷”湄儿的嘴唇颤抖着“王妃娘娘身子不舒服,就让寒月姐和奶妈照顾小王爷,让我陪她回去歇着王妃娘娘叫我去取她的手炉回来,我看见寒月姐让奶妈把小王爷的被子拉了下来”
湄儿摊开自己的双手,好像上面沾满了洗不掉的血污:
“小王爷本来就身子弱,这样必然会感染风寒可是我没敢阻止她们,我怕”
雪心一直定定地看着湄儿,但是眼睛干涸,一滴泪也没有。
湄儿匍匐着跪倒在雪心床边:
“雪心姐我真的不是不想救小王爷,是害怕寒月姐看到我了,她说要是我告诉王爷或者别人,就会害我家人我很害怕,自从小王爷去了之后,我就连日做噩梦,每晚都能听到小王爷的哭声,我知道这是报应”
雪心的思绪早已飘远,她眼神迷离望着不知什么方向。
云儿愣愣地站在门口,她知道端来的饭早已经冰冷得无法下咽了。
湄儿在当晚投了井,没有留下一个字,数九寒天,她依然衣衫单薄,孤孤单单地离去了。偌大一个王府,死个丫鬟是件极其稀松平常的事儿,自然也不会有太多人过问,只是叫了湄儿家人来收了尸首安葬了事。
湄儿的事王爷没过问,甚至也没觉得奇怪,大概他一直沉浸在丧子的悲痛中,无瑕顾及别的事情了。雪心也听云儿说了湄儿投井之事,她只是遗憾地叹了口气。
缠绵病榻的雪心越来越衰弱,很少说话,基本都在痴痴地发呆。春天到来的时候,她似乎还沉睡在冰冷的寒冬,不愿醒来。
这天,她稍微好转了些:
“云儿,你爹和弟弟还没消息么?”
云儿摇摇头:
“可能已经不再京城了吧?要不他们就会来找云儿了”
“云儿,你过来,雪心姐给你梳辫子”云儿已经好久没有见到雪心如此主动打点生活事宜了“今年你多大了?十三?十四?”
云儿早已告诉雪心自己其实隐瞒了真实年龄,所以她也就不再避讳什么:
“十四,到秋天就十四了。”
“我第一次见到福生哥的时候就是十四岁”雪心的嘴角旋起一个微笑,她有好久都没有笑过了“那时候刚到王府,李王妃就给我取了‘雪心’这个名字。福生哥说,以后他要在荷塘里种满白的莲花,因为白色的莲花就是我的名字我从来没见过白的莲花,觉得根本是种不出来的。福生哥种了一年又一年,一直都没种出来过可是去年,咱们荷塘终于种出一支白的莲花了,可是福生哥不在了”
“雪心姐,”云儿怕雪心又伤心“听说福生哥去戍边了,他过些年就会回来了”
雪心不在去讲福生的事,她拿出陈王妃送给自己的那支发簪了:
“云儿,这个簪子送给你”不容云儿拒绝,雪心就把簪子叉在云儿头上,她扶着云儿的肩膀,仔细地端详着:
“反正雪心姐也用不着”
雪心端详着那发簪,接着把目光落在云儿脸上,然后她猛然一把搂住云儿。
云儿有些狐疑,她轻叫:
“雪心姐,你怎么了?”
雪心的声音幽幽地从云儿耳后传来:
“只是想抱抱云儿你,只是舍不得你”云儿有些害怕:
“雪心姐”
雪心松开了云儿,竟然笑着:
“怕雪心姐想不开?小王爷去了就去了,可能这辈子没有缘分做母子,想必早已投胎到好人家去了我生来就是福薄的人,没有爹娘,但是现在有了云儿你这个妹妹,知足了”
云儿以为她的雪心姐完完全全好了,摆脱了福生离开的忧郁,摆脱了小王爷夭折的悲痛,又会像以前一样开心地笑了。但是雪心在那天之后就一直生病,这个病来势汹涌,大夫查不出原因,也治不好。雪心没能挨到云儿到十四岁,就凄凄惨惨地离世了。
虽然雪心只是个普通的丫鬟,但是仍然得到了厚葬。只是她依然没有任何名分,墓碑上只有孤伶伶的“雪心”两个字。
云儿哭了好些日子,但是流泪根本不能抚平她失去雪心的悲伤。她仍然去了庙里,仪心小师父似乎知道她会来似的,居然在等着她。
“你们骗人你们骗人”
“心神向寂,无色无形,睹之不见,听之无声,似暗非暗,如明不明,舍之不灭,取之无生。”仪心小师父默念着这句。
云儿跪倒在佛像前,她大哭着:
“我雪心姐是那么好的一个人,你们怎么不保佑她,老天,你不公平,你怎么能收她回去”
仪心小师父知道此时不应该多言,她闭着眼睛,口中默念着什么。
云儿仰望着高高在上的佛像:也许雪心姐真的尘缘已尽,她太累了,没有了福生哥,没有了小王爷,她愿意一个人飘然远去。人世的苦难,她已经尝遍,她太需要一个没有痛苦和悲伤的地方了。
云儿回到王府的时候发现寒月正指挥着一群丫鬟在雪心的屋子里搬来搬去。
“你又跑哪儿野去了?快过来帮忙!”寒月见云儿进门就大叫着。
“你们”云儿见这些人要把雪心生前的东西搬出去想要阻止“你们想干嘛?这是雪心姐的屋子”
“人都死了,还留着东西干嘛?”寒月语气生硬“这些被子啊,褥子啊,枕头什么的,都统统拿出去烧掉,死人的玩意儿,放在屋子里秽气”
丫鬟们应声称是。
云儿见拦得了这个拦不了那个,着急地在原地转***。
寒月翻着桌子上的首饰盒:
“哎呀呀!原来王爷赏了她那么多好玩意儿,镯子、耳环的该值不少银子”
云儿扑到桌子上去,狠狠地捉住了寒月的手:
“这是雪心姐的东西,不许你动”
寒月的目光贪婪:
“人都死了,这些东西也没什么用了,赶明儿我托人卖了分你几两银子还不成?”
寒月忽然看到云儿头上那个发簪,伸手想要摘下:
“原来这簪子在你这儿!这可是南方的玩意儿,不光值钱,样子做得也精致你也戴不了,还不如给我”
寒月还没来得及下手,云儿头一低,死命地顶在她的肚子上,这一用力,寒月连连倒退几步,几乎站立不稳。
寒月当然不肯善罢甘休,她捋起袖子,横着向云儿走来:
“看我今天不收拾你这个臭丫头”
云儿拔下头上的簪子,看着步步逼近的寒月向后倒退着。就在寒月即将抓到她的一瞬间,云儿一手下去,那簪子稳稳当当地扎在寒月的手背上。
伴随着鲜血涌出的还有寒月的惨叫声:
“啊!”云儿也被这情景吓呆了,她害怕地连连后退,跌坐到地板上。
“都给我出去!”
所有人听到王爷的声音也都不再收拾东西,乖乖地退了出去。
寒月咧着嘴,向王爷诉苦:
“王爷!您看看!疼死了!她居然敢扎我”
王爷烦躁地挥挥手:
“去找大夫给你上点葯”
“王爷”寒月撇着嘴,依然不愿离开。
“行了行了”王爷不愿再多看她一眼“出去吧!”
寒月见无力扭转局势,只好忿忿地离去了。
王爷看着被扫荡得乱七八糟的房间,无奈地叹息着。他忽然看到蜷缩在角落里正在瑟瑟发抖的云儿:
“你”云儿瞪着大眼睛,倔强地看着王爷:
“她要抢我的簪子,这是雪心姐留给我的”
王爷拾起躺在地上的那支发簪,静静地看着那顶端色泽柔和的珍珠,许久,他把发簪递给云儿:
“收好了吧!”
云儿有点儿不敢相信地看着王爷,怯怯地把发簪接了过来。
“明儿叫人把屋子收拾了,封了不要再住人了”王爷似乎也没在乎云儿没有道谢“你还回你原来那儿去住,活儿也还干原来的”
在王爷转身离去的霎那,云儿忽然在王爷眼中看到一抹闪闪的光亮。
云儿又搬回了以前住的小屋,还是旧旧的窗户,暗暗的环境,但是这种狭小的空间让云儿有种满足感。她怕留在原来雪心住过的屋子,怕空阔的地方带给自己恐惧,而且她始终相信雪心会来探望她,会回到她们曾经一起欢笑的小屋子里陪伴她的。
云儿从梦中醒来,她睁着眼睛,试图逐渐熟悉这种黑暗。只能听到呼啸的风声,云儿把头转向窗户,神情惘然地看着窗上的树影。
轻轻地一声叹息,云儿马上起身:
“谁?”
一个黑影迅速掠过,转瞬消失。
云儿披上外衣,迅速地追到门外。她向着回廊跑去:
“雪心姐,你别走!”
“三更半夜的,鬼叫什么!”云儿在拐弯的地方和寒月撞了个满怀。
云儿想推在挡着自己的寒月:
“你放开我!我要去找雪心姐!”
寒月打了个寒颤,但她还是抓住云儿不放手:
“你你胡说什么!在王府里装神弄鬼的”
“你刚才没看见么?”云儿死死地盯着寒月的眼睛“刚才有个人影,肯定是雪心姐来看我了”
寒月猛地松开抓着云儿的手,剧烈地喘息着,她的确刚才也看到了黑影,所以才诧异是不是有人又到王府来行刺了:
“你敢在王府里胡说八道”
云儿无畏地看着寒月:
“你害怕么?害怕雪心姐么?”
寒月后退着,她拼命地摇着头:
“你你别想吓唬我我有什么害怕的?”
寒月一个不小心,脚后跟顶上了硬硬的东西,她吓得一哆嗦,尖叫着:
“啊!”寒月缓缓转过身,才发现她已经到湄儿自尽的那口井边,她吓得魂飞魄散,发疯般地逃跑了。
云儿缓缓移到井边,井水那么清洌,映照在水中的是一轮弯弯的明月。
深情备注:
1.昔日迷时为有心,尔时悟罢了无心。出自大藏经无心论
2.心神向寂,无色无形,睹之不见,听之无声,似暗非暗,如明不明,舍之不灭,取之无生。出自大藏经无心论
3.李王妃于嘉靖三十七年(1558年)病故于裕王府,陈王妃于嘉靖三十七年九月选为裕王继妃。
4.嘉靖命令大臣为景王选择藩地,最终确定为湖广德安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