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不喜欢爬楼梯了。达林太太已经去世,被遗忘了。
现在育儿室里只有两张床了,简的床和她的保姆的床,狗舍已经没有了,因为娜娜也死了。她是老死的,最后几年,她的脾气变得很难相处;因为她非常固执己见,认为除了她,谁也不懂得怎样看孩子。
简的保姆每礼拜有一次休假,这时候,就由温迪照看简上床睡觉。这是讲故事的时候。简发明了一种游戏,她把床单蒙在母亲和自己的头上,当作一顶帐篷。在黑暗里,两人说着悄悄话:
“咱们现在看见什么啦?”
“今晚我什么也没看见。”温迪说,她心想,要是娜娜在的话,她一定不让她们再谈下去。
“你看得见,”简说,“你是一个小姑娘的时候,就看得见。”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啦,我的宝贝,”温迪说,“唉,时间飞得多快呀!”
“时间也会飞吗?”这个机灵的孩子问,“就像你小时候那样飞吗?”
“像我那样飞!你知道吧,简,我有时候真闹不清我是不是真的飞过。”
“你飞过。”
“我会飞的那个好时光,已经一去不回了。”
“你现在为什么不能飞,妈妈?”
“因为我长大了,小亲亲。人一长大,就忘了怎么飞了。”
“为什么忘了怎么飞?”
“因为他们不再是快活的、天真的、没心没肺的。只有快活的、天真的、没心没肺的才能飞。”
“什么叫快活的、天真的、没心没肺的?我真希望我也是快活的、天真的、没心没肺的。”
或许温迪这时候真的悟到了什么。“我想,这都是因为这间育儿室的缘故。”她说。
“我想也是,”简说,“往下讲吧。”
于是她们开始谈到了大冒险的那一夜,先是彼得飞进来找他的影子。
“那个傻家伙,”温迪说,“他想用肥皂把影子粘上,粘不上他就哭,哭声把我惊醒了,我就用针线给他缝上。”
“你漏掉了一点。”简插嘴说,她现在比母亲知道的还清楚,“你看见他坐在地板上哭的时候,你说什么来着?”
“我在床上坐起来,说:‘孩子,你为什么哭?’”
“对了,就是这样。”简说,出了一大口气。
“后来,他领着我飞到了永无乡,那儿还有仙子,还有海盗,还有印第安人,还有人鱼的礁湖;还有地下的家,还有那间小屋子。”
“对了!你最喜欢的是什么?”
“我想我最喜欢的是地下的家。”
“对了,我也最喜欢。彼得最后对你说的话是什么?”
“他最后对我说的话是:‘你只要老是等着我,总有一夜你会听到我的叫声。’”
“对了。”
“可是,唉!他已经完全把我给忘了。”温迪微笑着说。她已经长得那么大了。
“彼得的叫声是什么样的?”简有一晚问。
“是这样的。”温迪说,她试着学彼得叫。
“不对,不是这样,”简郑重地说,“是这样的。”她学得比母亲强多了。
温迪有点吃惊:“宝贝,你怎么知道的?”
“我睡着的时候常常听到。”简说。
“啊,是啊,许多女孩睡着的时候都听到过,可是只有我醒着听到过。”
“你多幸运。”简说。
有一夜悲剧发生了。那是在春天,晚上刚讲完了故事,简躺在床上睡着了。温迪坐在地板上,靠近壁炉,就着火光补袜子;因为,育儿室里没有别的亮光。补着补着,她听到一声叫声。窗子像过去一样吹开了,彼得跳了进来,落在地板上。
彼得还和从前一样,一点没变,温迪立刻看到,他还长着满口的乳牙。
彼得还是一个小男孩,可温迪已经是一个大人了。她在火边缩成一团,一动也不敢动,又尴尬又难堪,一个大女人。
“你好,温迪。”彼得招呼她,他并没有注意到有什么两样,因为他主要只想到自己;在昏暗的光下,温迪穿的那件白衣服,很可看作是他初见她时穿的那件睡衣。
“你好,彼得。”温迪有气无力地回答。她紧缩着身子,尽量把自己变得小些。她内心有个声音在呼叫:“女人呐女人,你放我走。”
“喂,约翰在哪儿?”彼得问,突然发见少了第三张床。
“约翰现在不在这儿。”温迪喘息着说。
“迈克尔睡着了吗?”他随便瞄了简一眼,问道。
“是的。”温迪回答,可她立刻感到自己对简和彼得都不诚实。
“那不是迈克尔。”她连忙改口说,否则要遭报应。
彼得走过去看:“喂,这是个新孩子吗?”
“是的。”
“男孩还是女孩?”
“女孩。”
现在彼得该明白了吧,可是他一点也不明白。
“彼得,”温迪结结巴巴地说,“你希望我跟你一起飞走吗?”
“当然啦,我正是为这个来的。”彼得有点严厉地又说,“你忘记了这是春季大扫除的时候了吗?”
温迪知道,用不着告诉他有好多次春季大扫除都被他漏过去了。
“我不能去,”她抱歉地说,“我忘了怎么飞了。”
“我可以马上再教你。”
“啊,彼得,别在我身上浪费仙尘了。”
温迪站了起来;这时,彼得突然感到一阵恐惧。“怎么回事?”他喊,往后退缩着。
“我去开灯,”温迪说,“你自己一看就明白了。”
就我所知,彼得有生以来,这是第一次害怕了。“别开灯。”他叫道。
温迪用手抚弄着这可怜的孩子的头发。她已经不是一个为他伤心的小女孩,她是一个成年妇人,微笑地看待这一切;可那是带泪的微笑。
然后温迪开了灯。彼得看见了,他痛苦地叫了一声;这位高大、美丽的妇人正要弯下身去把他抱起来,他陡然后退。
“怎么回事?”他又喊了一声。
温迪不得不告诉他。
“我老了,彼得。我已经二十好几了,早就长大成人了。”
“你答应过我你不长大的!”
“我没有办法不长大我是一个结了婚的女人,彼得。”
“不,你不是。”
“是的,床上那个小女孩,就是我的娃娃。”
“不,她不是。”
可是,彼得想这小女孩大概真是温迪的娃娃;他高高举起了手中的短剑,朝熟睡的孩子走了几步。不过,当然他没有砍她。他坐在地板上抽泣起来。温迪不知道怎样安慰他才好,虽然她曾经很容易做到这一点。她现在只是一个女人,于是她走出房间去好好想想。
彼得还在哭,哭声很快就惊醒了简。简在床上坐起来,马上对彼得感兴趣了。
“孩子,”她说,“你为什么哭?”
彼得站起来,向她鞠了一躬;她也在床上向彼得鞠了一躬。
“你好。”彼得说。
“你好。”简说。
“我叫彼得·潘。”他告诉她。
“是,我知道。”
“我回来找我母亲,”彼得解释说,“我要带她去永无乡。”
“是,我知道,”简说,“我正等着你哩。”
温迪忐忑不安地走回房间时,她看到彼得坐在床柱上得意洋洋地叫喊着,简正穿着睡衣狂喜地绕着房间飞。
“她是我的母亲了。”彼得对温迪解释说;简落下来,站在彼得旁边,她脸上露出了姑娘们注视他时的神情,那是彼得最喜欢看到的。
“他太需要一个母亲了。”简说。
“是呀,我知道,”温迪多少有点凄凉地承认,“谁也没有我知道得清楚。”
“再见了。”彼得对温迪说;他飞到了空中,不知羞的简,也随他飞起;飞行已经是她最容易的活动方式了。
温迪冲到了窗前。
“不,不。”她大喊。
“只是去进行春季大扫除罢了,”简说,“他要我总去帮他进行春季大扫除。”
“要是我能跟你们一道去就好了。”温迪叹了一口气。
“可你不能飞呀。”简说。
当然,温迪终于还是让他们一道飞走了。我们最后看到温迪时,她正站在窗前,望着他们向天空里远去,直到他们小得像星星一般。
你再见到温迪时,会看到她头发变白了,身体又缩小了,因为,这些事是老早老早以前发生的。简现在是普通的成年人了,女儿名叫玛格丽特;每到春季大扫除时节,除非彼得自己忘记了,他总是来带玛格丽特去永无乡。她给彼得讲他自己的故事,彼得聚精会神地听着。玛格丽特长大后,又会有一个女儿,她又成了彼得的母亲。事情就这样周而复始,只要孩子们是快活的、天真的、没心没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