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眼笑人世,戈矛起同气。
试问天合亲,轮中能有几。
泣树有田真,让肥有赵礼。
先哲典型存,历历可比数。
胡为急相煎,纷纷室中阋。
池草徒萦梦,杜实可倚。
愿坚不替心,莫冷傍人齿。
四海之内皆兄弟,实是宽解之词。若论孩稚相携,一堂色笑,依依栖栖,只得同胞这几个兄弟。但其中或有衅隙,多起于父母爱憎,只因父母妄有重轻,遂至兄弟渐生离异。又或是妯娌忤,枕边之言,日逐谮毁。毕竟同气大相乖违,还又有友人之离间,婢仆之挑逗。尝见兄弟,起初嫌隙,继而争竞,渐成构讼,甚而仇害,反不如陌路之人,这也是奇怪事。本是父母一气生来,倒做了冰炭不相入。试问,人这弟兄难道不是同胞?难道不同是父母遗下的骨血?为何颠倒若此?故我尝道:弟兄处平时,当似司马温公兄弟,都到老年,问兄的饥,问兄的寒,煦煦似小儿相恤,处变当似赵礼兄弟。汉更始时,年饥盗起,拿住他哥子要杀,他知道赶去,道:“哥子瘦,我肥,情愿我替兄。”贼也怜他义气,放了。至于感紫荆树枯,分而复合,这是田家三弟兄,我犹道他不是汉子,人怎不能自做主张,直待草木来感动,即一时间性分或有知愚。做兄的当似牛弘,弟射杀驾了车的牛,竟置之不问。做弟的当似孙虫儿,任兄惑邪人,将他凌辱不怨。不然王祥,王览同父异母兄弟,王祥卧冰之孝,必能爱弟。那王览当母亲要药死王祥时,他夺酒自吃,母亲只得倾了。凡把疑难的事与他坐,他都替做。不同母的也如此,况同父母的弟兄。我朝最重孝友,洪武初旌表浦江郑义门,坐事解京,圣旨原宥,还擢他族长郑琏为福建参政。以后凡有数世同居的,都蒙优异。今摘所同一事,事虽未曾旌表,其友爱自是出奇。
话说浙江台州府太平县,宣德间有个姚氏弟兄,长名居仁,次名利仁。生得仪容丰丽,器度温雅,意气又激烈,见义敢为,不惟性格相同,抑且容貌如一。未冠时,从一个方方城先生。这先生无子,只得妻马氏,生得一个女儿慧娘,家事贫寒。在门还有个胡行古,他资质明敏,勤于学问。一个富尔谷,年纪虽大,一来倚恃家事充足,无心读书,又新娶一事,一发眷恋不肯到馆,一个夏学,学得一身奸狡,到书上甚是懵懂,与富尔谷极其相合。先生累次戒谕他,他两人略不在意。五人虽是同门,意气犹如水火。后来两姚连丧父母,家事萧条,把这书似读不读。只有胡行古进了学,夏学做了富尔谷帮闲。一日方方城先生殁了,众门约齐送殓。两姚与胡行古先到,富尔谷与夏学后来。那富尔谷原先看得先生女儿标致,如今知他年已长成,两眼只顾向孝堂里看。那女儿又因家下无人,不住在里边来往,或时一影,依稀见个头,或时见双脚。至哭时,嘤嘤似鹂声轻啭,弄得个富尔谷,耳忙眼忙,心里火热,双只眼直射似螃蟹,一个身子酥软似蜒蝣,这三人原与他不合,不去采他,只有夏学,时与他丶一乘祷埃他也不大接谈。事完散酒,只见夏学搭了富尔谷肩头走,道:“老富,你今日为甚么出神?”富尔谷道:“我有一句心腹对你说,方先生女儿,我见时尚未蓄发,那时我已看上他,只是小,今日我算他已年十六了。我今日见他孝堂里一双脚,着着白鞋子,真是笋尖儿;又亏得风吹开布帏,那一影,真是个素娥仙子,把我神魂都摄去了。老夏怎弄个计议,得我到手,你便是个活古押衙。”夏学道:“这有何难?你只日日去帮丧,去嗅他便了。”富尔谷道:“只今日已是几乎嗅杀;若再去,身子一定回来不成了,你只仔么为我设法弄来作妾。”夏学道:“罢了,我还要在你家走动,若做这样事,再来不成了,作成别个罢。”富尔谷道:“房下极贤。”夏学道:“我日日在你家说这话,你尊脸为甚么破的?昨日这样热,怎不赤剥?”富尔谷把夏学一拳,道:“狗呆,妇人们性气,不占些强不歇。我们着了气到外消遣便罢了。他们不发泄得,毕竟在肚中,若还成病,又要赎药,你道该让不该让?”夏学道:“是,是。只是如今再添个如夫人,足下须搬到北边去,终日好带眼罩儿,遮着这脸嘴。”两个笑了一回。夏学道:“这且待小弟缓图。”
次日,夏学就借帮丧名色,来到方家,师母出来相谢。夏学道:“先生做了一生老学究,真是一穷彻骨,亏了师母这等断送,也是女中丈夫。”师母道:“正是目下虽然暂支,后边还要出丧营葬,毫忽无抵。”夏学道:“这何难?在门学生,除学生贫寒,胡行古提不起个穷字,两姚虽是过得,啬吝异常,只有富尔谷极甚挥洒,师母若说一声,必肯资助。”师母道:“他师生素不相投,恐他不肯。”夏学道:“只因先生酸腐,与他豪爽的不同。不知他极肯周济,便借他十来两,只当牯牛身上拔根毛。他如今目下因他娘子弱症,不能起床,没人管家,肯出数百金寻填房的,岂是个不肯舍钱人。只是师母不肯开口,若师母肯下气,学生当得效劳。”师母道:“若肯借三五两也勾了。”夏学别了,来见富尔谷道:“老富,我今把这啬鬼竟抬做了大豪侠了,我想他是孤儿寡妇,可以生做,不若择一个日,拿五十两银子,几个缎子,尽说借他,他若感恩,一说便成,这就罢了;若他不肯,生扭做财礼,只凭我这张口,何如?”富尔谷道:“二十两吧。”夏学道:“须说不做财礼,毕竟要依我。我这强媒,也还该谢个五十两哩。”富尔谷只得依说,拿了五十两银子,两个缎子,两个纱与他。他落了十两,叫小厮一拜匣捧定,来见师母,道:“师母,我说他是大手段人。去时恰好有人还他本银四十两,把四个尺头作利钱。我一谈起,他便将此宗付我,我叫他留下四个尺头。他道:‘一发将去,怕不够用。’学生特特送来。”师母道:“我只要三五两,多的劳大哥送还。”夏学道:“先生腐了一生,又有师母物自来而取之,落得用的,师母条直收了。”这边马氏犹豫未决,夏学一边就作了个揖,辞了师母,一径出门去。只是慧娘道:“母亲,富家在此读书,极其鄙吝,怎助这许多,宁可清贫,母亲只该还他的是。”马氏便央人去请夏学,夏学只是不来,马氏也只得因循着。不一日,举殡日子到了,众人斗分祭奠,富尔谷不与份子,自做一通祭文来祭。道:鸣呼,先生!我之丈人。半生教书,极其苦辛。早起晏眠,读书讲经。腐皮蓝衫,石衣头巾。芊头须绦,俭朴是真。不能高中,金榜题名。一朝得病,呜呼命倾。念我小子,日久在门。若论今日,女婿之称。情关骨肉,汪汪泪零。谨具薄祭,表我微情。乌猪白羊,代以白银。呜呼哀哉,尚飨。
夏学看了道:“妙,妙!说得痛快。”富尔谷道:“信笔扫来,叶韵而已。”姚居仁道:“只不知如何做了先生之婿?”姚利仁道:“富兄,你久已有妻,岂有把先生的女的作妾之理?”夏学道:“尧以二女与舜,一个做正妻,一个也是妾,这也何妨?”姚利仁道:“胡说,这事怎行得通。”只见里边马氏听得便出来道:“富尔谷,先生才死得,你不要就轻薄我女儿。先生临终时,已说定要招胡行古为婿,因在丧中,我不题起,你怎么就这等轻薄?”姚居仁道:“不惟辱先生之女,又占友人之妻,一发不通。”富尔谷道:“姚居仁,关你甚事?”姚利仁道:“你作事无知,怎禁得人说。”富尔谷道:“我也用财礼聘的,仔么是占?”马氏道:“这一发胡说了,谁见你聘礼。”夏学道:“这是有因的,前日我拿来那四十两银子,四个尺头。师母说是借他的,他道却是聘礼。”马氏道:“你这两个畜生,这样设局欺我孤寡。”便向里边取出银缎,撒个满地。富尔谷道:“如今悔迟了,迟了。”与夏学两个跳起身便走,被姚利仁一把扯转。夏学瘦小些,被姚利仁一扯,扯得猛,扯个番筋斗。道:“这那个家里,敢放刁,好好收去,让胡兄行礼;若不收去,有我们在这里。学生的银子,师母落得用的,过几时我们公众偿还。”夏学见不是头,道:“富兄原不是怕那里没处娶妾,做这样歪事。”拾起银缎来,细细合数,比原来时少了五两一定。夏学道:“师母既是要干净与胡兄,这五两须胡兄召,他如今如何肯折这五两。”胡行古自揣身边没钞,不敢做声。又是姚居仁道:“我代还。”夏学道:“这等,兄兑一兑出,省得挂欠。”姚居仁道:“怎这样慌,五日内我还便罢了。”夏学道:“求个约儿。”姚居仁道:“说出就是了。”夏学道:“寄服人心。”姚利仁道:“便写一约与他何妨?”夏学就做个中人,写得完,也免不得着个花字。富尔谷收了,各人也随即分散回家。夏学一路怨畅富尔谷:“这事慢慢等我搏来,买甚才?弄坏事。”富尔谷道:“我说叫先生阿爱也晓得有才,二来敲一敲实。”夏学道:“如今敲走了,这不关胡行古事,都是两姚作梗,定要出这口气,布得二姚倒,自然小胡拱手奉让了。”富尔谷:“何难?”我明日就着小斯去讨银子,出些言语,他毕竟不忿,赶来嚷骂,关了门,打上一顿,就出气了。”果然第二日就差小厮去讨银子,恰好撞着姚居仁。居仁道:“原约五日,到五日你来。”小厮道:“自古道:‘招钱不隔宿。’谁叫你做这好汉。”居仁道:“这奴才,这等无状。”那小厮道:“谁是你奴才,没廉耻,欠人的银子反骂人。”居仁听了,一时怒起,便劈脸一掌道,道:“奴才这掌寄在富尔谷脸上,叫他五日内来领银子。”那小厮气愤愤自去了。
此时,居仁弟兄服已满,居仁已娶刘氏。在家月余。利仁也聘定了县中菇环女儿,尚未娶回。刘氏听得居仁与富尔谷小厮争嚷,道:“官人,你既为好招银子,我这边将些首饰当与他吧。”居仁道:“偏要到五日与他,我还要登门骂他哩。”晚间利仁回来,听得说,也劝:“大嫂肯当了完事,哥哥可与他吧,不要与这蠢材一般见识。”第二日,刘氏绝早将首饰把与利仁,叫他去当银子。那富家小厮又来骂了,激得居仁大怒,便赶去打,那小厮一头走,一头骂。居仁住了脚,他也立了骂,居仁激得性起,一直赶去。这边利仁当银回来,听得哥哥打到富家,他也赶来,不知那富尔谷已定下计了。昨日小厮回时学上许多嘴道:“居仁怎么骂尔谷,又借他的脸打。”富尔谷便与夏学商议,又去寻了一个久惯帮打官司的,叫做张罗,与他定计。富尔谷道:“我在这里是村中皇帝,连被他两番凌辱,也做人不成,定要狠摆布他才好。”张罗道:“事虽如此,苦没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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