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杨太后之许可也简单地颁布了下来。对她而言,最值得信赖的莫过于陆秀夫、张世杰、杨亮节,若是送三人之中的任何一人要离开朝廷的话,就算是多么温和文静的她,想必一定也会面有难色吧。文天祥和陈宜中对于杨太后而言,似乎是到最后为止都相当疏远的人物。
准备工作紧急地进行着。为了这趟行程一共预备了六艘船共二百四十名人员。不管怎么说,这可是大宋之左丞相以国使身份出使任务,而且对于占城王室也必须备妥合适之礼物才行。数量庞大的黄金、白银被装上了船。陈宜中的书籍也包含在内。不光是儒教经典而已,还有医术、陶磁器制造法等等,是这个时代之中对于中国周边诸国而言,极为贵重之书籍。由于陈宜中之家人也一起同行,所以船上还装载了每个人的衣物及财产。
正确的时间虽然不祥,但应该是在三月底左右。陈宜中领着六艘船前往占城。连续平稳地航行了四五日后,来到了海南岛北岸之琼州。一行人在那里补给水和蔬菜,并且稍事休养地停留三天。陈宜中向琼州官衙形式土地通报过后,正打算步行回船上之时,随从们忽然骚动了起来。陈宜中的面前出现了一名男子阻挡着地的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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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名男子看起来约有三十五岁左右。个子很高体格健壮,相貌相当精悍,脸颊及手背上游走着一道道泛白之刀疤。目光锐利得令陈宜中之内心不觉地感到畏缩。绝对不是商人或是渔夫,陈宜中忍不住地猜测起这名男子之来路。此时男子忽然一拜,并以汉语明快地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在下姓郑,名虎臣。”
“郑虎臣?”
陈宜中在记忆中搜寻着。他大吃一惊地倒退了半步。这不就是因为杀害贾似道而被通缉的男子吗?随从们惊惶想做些什么,但是却为陈宜中所制止。
“没错,我就是杀害贾丞相之人。倘若我在此地将你杀了的话,那么我就成了一生之中杀过两位丞相的男人,这么一来肯定会在历史上留名呢。当然了,不是美名而是丑名。”
郑虎臣笑了笑。有一半是自嘲的意味吧。不过眼神仍旧距离温和相当的远。
“你要杀我吗?”
陈宜中的声音发抖着。在恐惧的同时,他的心中竟出现了一股奇妙体认。或许被杀死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吧。自己身为宋朝丞相却如此无能又无为,因此心里早有自觉地对自己感到嫌恶。
仍然挂着笑容的郑虎臣摇了摇头。那笑容的性质起了微妙之变化。是苦笑呢,还是怜悯呢?郑虎臣收起了笑容开口问道:
“据闻相公精通医术,是否真的吗?”
这大概是从上陆船员的对话中听来的吧。陈宜中在困惑之中回答:
“多多少少”
“足够了。如果您能够帮忙为病人诊治实在是感激不尽,请问意下如何?”
郑虎臣之遣词用语虽然极其礼貌,却不容拒绝。陈宜中点头首肯,但表示必须先回船上拿取药箱。把药箱交给身边的随从提着之后,陈宜中走下船,朝着港口最热闹的中心步行了片刻。他一边盯着郑虎臣宽广的背影,一边转过了几个转角,终于来到一间由褪色红砖所砌成之房子。
房子内部相当的潮湿闷热。虽然窗户都开着,但是却无半点风吹进来。在踏入室内的同时,陈宜中的额头和脖子就立刻喷出了汗水。郑虎臣的手在空中挥舞着,把令人不悦的嗡嗡声以及某种不知名的虫子一起赶走。简陋的床上躺着一名年轻的女子。郑虎臣对着那女子说了些话,一脸催促的表情看着陈宜中。陈宜中站在床边凝视着女子的脸,接着便皱起眉头为她诊脉,并且翻开了闭上之眼睑查看。
“这个我恐怕无能为力。”
“你这人倒也诚实。不过你可别以为这样就没事了。”
郑虎臣的声音相当低沈。陈宜中按揍住恐惧地继续说明。
“即使是药王在此也回天乏术呀。很抱歉,她已经死了。”
药王就是“医界之神”的意思,指的是唐初名医孙思邈。郑虎臣推开陈宜中瘦弱的身体。一手搭在女子的额头之上,凝视着她的脸庞。他所见到的情景和陈宜中所见到的完全相同。那是一种从生之痛苦中解放之表情。陈宜中默默地守候着郑虎臣,他那硬绑绑、紧绷的情绪似乎无声无息地从他宽广的背上剥落了下来。
简单地处理好埋葬事宜之后,郑虎臣说起了自己的经历。他以有点轻蔑的语气诉说着自己如何在杀害贾似道之后,一度加人文天祥的义勇军,然后又猎杀了张全之过程。在婺州通往温州的山区当中,曾经受到张全追缉的陈宜中只能叹息而已。
“从那时起,我就一直紧迫在文丞相之后,希望与他会合,然而却总是慢了一步而无法相见。这就是所谓的缘薄吧!”
“这也是你我得以见面之理由。”
“不想见的总是会见得到。”
说出了这句既带讽刺又充满真情的话,郑虎臣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这两年左右的时间里,我不知见过多少所谓的忠臣义士平白赴死,数都数不清了。什么赤诚终究会得到回报,根本就是虚言嘛!”
他转向默默无言的陈宜中,继续说道。
“当然,要是本人心满意足的话,那样又何妨呢?我自己就从未想过要得到任何的奖赏。只是,实在太累了。”
在战争及逃亡之行的疲惫下,郑虎臣辗转来到了广州,并且在那里与一名旧识之女子重逢。虽说是旧识,其实不过是数目左右之事情,而且根本算不上是什么正经的缘分。那名女子叫做玉英,是贾似道在遭到流放之际带在身边的五十名侍妾之一。贾似道被杀之后,侍姜们各自带着或多或少的盘缠向四方逃散。玉英由于脑海里印着年轻刺客所说的“向南去吧”所以朝着南方前进。历经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抵达广州之时,身上也只剩下几枚铜钱而已。凭着对自己之姿色及歌舞琴艺的几分自信,玉英委身于一问酒楼之中,并且在那个地方与客人郑虎臣再次相见。
“接下来就没什么稀奇了。事情就是这样,我们从广州逃了出来。那个时候,玉英就不时会吐出黑色的血了。本来也曾想过到日本国去,但是那方面的船只元军查问得非常严密,实在是没办法。元朝皇帝好像打算在进二三年之间,再度远征日本。”
忽必烈汗远征日本之行动已经遭遇过一次的失败。完全将未灭亡之后,接下来就轮到日本,这似乎已成为既定之事实了。
“忽必烈究竟是个领土欲望强大到什么程度的人物啊!”陈宜中为之战栗。过去宋朝即便在水军最强大之时期,也从未有过以武力跨海去征服另一国之念头。忽必烈那种无止尽的宏大贪欲,着实令陈宜中极为惊讶。
“但是,忽必烈汗姑且不论,其他的朝臣和士兵们之想法又是如何?在这么密集的征战之下,难道不会感到疲惫而希望和平吗?”
“这个嘛,元朝宫廷之事,我们这种人就不清楚了。”
“唉,说的也是。”
“去年我曾经一度回到杭州去。那里现在已经不叫做临安府了。那个时候我在杭州所听到的传闻是这样的。听说元曾经在降元的宋朝将兵之中,招募有意加入远征日本的志愿者呢!”
陈宜中微微地吃了一惊。
“真是可笑。这样的远征怎么会有人自愿参加呢!”
“那是理所当然的。招募志愿者只是个形式罢了。这种事情要是光看表面就轻易相信的话,也未免太过天真了吧!”
不愿意参加的结果为何,相信任何人应该都猜测得到。一想到那些在胁迫之下不得以只好上了军船,横越万里波涛被送到异国战场之上的士兵们,陈宜中不禁黯然。他们这一生还能够再活着踏上故乡的土地吗?
公元一二八一年在强制之下进行的第二次赴日远征,结果相当有名。在日本军的果敢抵抗以及异常恶劣的气候之下,元军不得不撤退。主将范文虎将数万名士兵弃置于日本独自潜逃回国。日本军将数万名俘虏之中的蒙古人与高丽人全部杀掉,因为此时的高丽国相当积极地助元远征日本。而旧南宋人则全部遭到释放。日本的主政者对于大陆之情况掌握相当正确,他们明白汉人士兵都是在侵掠者的强制威逼之下被带到此处的受害者。
“念是因为大宋三百余年,从来不曾与日本国发生过战事,所以才会有这样的结果吧!”
叹息之后,陈宜中向郑虎臣问道。
“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吗?”
“唉,什么打算呀?我觉得这片土地之上似乎已经没有我应该做的事情了”
“可能的话,想不想到占城去看看?”
一脸的惊讶与不解,郑虎臣直盯着陈宜中。
“到异国去吧。我身边也需要一个值得信赖的护卫呢。如果你有意思的话,就在明日之内到船上来。”
命随从拿起药箱之后,陈宜中起身离去。郑虎臣动也不动地静静坐着。走在强烈的近乎粗暴的阳光之下,陈宜中探索着自己邀约郑虎臣同行之心情。他向郑虎臣所说的话并非虚言。只不过,那并非完整之理由。陈宜中深知自己并无自杀之勇气。他没有办法以一死来免于屈辱。一旦沦落到那样的状况之下,那个男人肯定会乐意帮自己解决问题的。虽然心中如此盘算,但陈宜中也明白,自己的算计其实经常落空。
5
端宗皇帝终于驾崩。时间是宋景炎三年,元至元十五年,公元一二七八年的四月十日。即位至今尚未满二年,年龄才十一岁。
母亲杨太后悲恸极甚。宠爱她的度宗皇帝在四年前死去,现在又失去了自己的儿子。为了拯救衰弱的儿子,杨太后废寝忘食地加以看护,而且还不时地焚香跪拜恳求天地。然而种种的努力却丝毫没有得到回报。
将悲哀暂置一帝,重臣们不得不思考拥立继位天子之事。候补者有一位。也就是度宗之子、端宗之异母弟弟卫王赵景,年龄八岁。比哥哥健康,在宫女和宦官之间的评价也非常良好。因此众人达成协议,即刻拥立卫王为天子。
杨太后并无异议。因为她对卫王疼如自己亲生儿子般。杨太后之兄杨亮节也不反对。
倘若卫王母亲那边尚有极欲扩张势力之族人的话,或许会与杨亮节发生深刻的权力斗争吧。然而卫王与亲人之缘分淡薄,目前只剩下祖父俞如珪一人而已。这个俞如珪原本是个身份低微之武人,自从逃离杭州临安府以来,虽然一直都在朝为官,但是却从未要求过权力。其他的朝臣们对他也毫无芥蒂。
就在这样的决定之下,卫王即位成为后帝,他是大宋第十八代的天子。历史仅以帝景来加以称呼,他死后并未获赠谧号或是庙号。
随着新天子即位,陆秀夫叙任左丞相之职。尽管左丞相早有一位陈宜中在,但是陆秀夫却仍然被重新任命。逮同时也显示出朝廷之正式见解,那就是“陈宜中不会再回来了”
因为端宗之死,宋军士气一时之间极为低落。人们会有“已经不行了”之念头也是在所难免。然而成为左丞相之陆秀夫却仍旧俨终地维系着纲纪。所有的官廷行事全都比照在临安府之当时,依同样之方式进行。由于形式之崩坏而导致追随朝廷者之节度或士气丧失,这样的事情是陆秀夫绝对不容许发生的。
进入五月,年号重新改元为祥兴元年。据宋史记载,帝属即位之时在距离行官相当近的海面上出现了一尾黄龙。这或许是来自于阳光、波涛和风之微妙作用所产生出来的自然现象吧,不过人们都对此“吉兆”感到十分喜悦。人们极欲看到吉兆。说起来,或许正是因为这样的心理因素,所以才会致使黄龙的出现。
得知端宗皇帝之死讯,元军方面非常高兴,并且更进一步地强化了军事性攻击。
“宋方现在正处于失去幼主的丧期之中,在这样的时机之下发动攻势,于仁于礼都不合吧。应该暂且按兵不动才对。”
虽然也有这样的意见,但是反对之论调却占了大多数。
“这岂是讲究形式上仁礼之场合?我们现在应该做的就是一口气将亡宋之余尽扫灭,让天下到回复到太平才对。”
阐述着这番具体意见的人就是西夏王族后裔之李恒。
“最重要就是讨伐文天祥。他和朝廷之间关系不佳,被孤立在外。虽然兵力不强,不过以他不屈不挠之个性,只要仍是自由之身,就一定会持续地奋斗到底。最好先将陆地上的余尽一扫而空,然后再从海陆两面攻打卫王。”
在元朝的正式看法之中,由于并不认同帝景之即位,因此只称之为卫王。李恒之意见为镇国大将军张弘范所认同,元军之作战方针于是确定。
祥兴元年六月。宋之行宫移转至崖山。孤立在外持续奋战的文天祥,好不容易得知端宗皇帝死亡以及帝晨即位之消息。文天祥心中明白,事到如今再也无法继续地孤军战斗下去了。于是便令使者将上奏公文呈送崖山。虽然清楚表明合流之意,然而朝廷却只送来一封“文天祥封信国公”之公函,并未同意他前往崖山行宫参拜。
此时身在行宫的陆秀夫与张世杰究竟在想些什么?从偏袒文天祥之立场看来,陆秀夫和张世杰大概是妒忌文天祥之功绩与声望,害怕他回来争夺地位吧。但是就文天祥而言,他根本没有理由去夸耀那些招人妒忌之压倒性功勋。或许是这样吧。
“既然当初认为此处无容身之地而出走,如今再次归来岂不同样困扰?再说,他不是一直处在疫病流行之地区吗?若是将那疫病带回朝廷的话”
实情多半是如此才对。此时,张世杰亦受封越国公。
这一阵子,文天祥一路辛苦地四处转战,一边整理着身边事务。在母亲与长男相继病死,自己也因过度劳累和营养失调而导致左眼即将失明之际,他修书给弟弟文壁并送上白银千两。文璧原本在广州附近的惠州担任知事,在元军迫近之时他毫无抵抗地开城投降。虽然是个生存态度与哥哥完全不同之人物,但是至少目前境遇安定,因此文天祥才委托弟弟办理母亲与长男之丧事。
宋祥兴元年十二月二十日。
在潮州附近山中一处名为五坡岭之地方,文天祥受到张弘正所指挥之元朝大军包围。张弘正为张弘范之弟,因勇猛无比所以担任其兄军中之先锋一职。旗下兵将亦全属精锐。饥饿又疲惫地徘徊在疫病发生地带之文天样军,完全没有对抗之能力。几乎就在一瞬之间,死的死、散的散。在流血与哀嚎声中,文天祥之一名部下刘子俊大叫道:
“我乃大宋之右丞相文天祥。要抓就抓我吧。请放过无罪的士兵们。”
刘子俊立刻就被抓住了,但紧接着又出现“这个人是假冒的,真的文天祥在那里”之叫喊,文天祥随即也受到重重包围。文天祥从怀中取出脑子,一口气吞了下去。但是——
“没放。为什么?”
文天祥极为错愕。濒临死亡之痛苦始终没有出现。
难道是陈宜中欺骗了他,所给的并不是毒药?还是因为事情过了两年半,毒性成份已经消退?还是有什么人不希望文天祥死去,所以偷偷地将毒药换走了?种种的可能性在文天祥的脑海里浮现掠过,但是惟一可以确定的却只有自己仍然活着的事实。
两名强壮的元兵分别按住了文天祥之双臂,第三名之元兵则拿来一副牢固之手铐。听着手铸被上锁的声音,文天祥同时也下了决心。
“这是天命。无法自杀。那么就死在这些骄傲自大的元人手里吧!”
他向元兵告知自己之官位姓名,并以冷静的态度被带走。
最悲惨的是刘子俊。在弄清楚他并非文天祥之后,愤怒的元兵在巨大的锅中注满了油,在下面起火把油烧至沸腾,然后将刘子俊丢人锅中。可怜的刘子俊就这么活生生地被烹杀至死,飞溅出来的热油还烫伤了数名元兵。
不久之后张弘范来到现场。在得知刘子俊被惨杀之经过后,他狠狠地斥责了部将一番,不过此刻还有另下件更重要的事情。他迅速命令部下将文天祥之手铐取下。
“阁下就是文丞相吧!”
到目前为止,文天祥所见过的元将之中,尚未有态度如此郑重之人物出现过。
“我乃大元蔡国公张柔之子张弘范,宇仲畴。在战场之上的种种无礼,还请丞相务必见谅。
在弟弟张弘正将座椅摆设好之后,张弘范便领着文天祥前往上座。对方以礼相待,自己便不得不以礼回应。文天祥郑重地回了礼,辞去上座。
“我不过是个败军将领罢了,这般礼遇我承受不起。”
不,相公乃是南朝丞相。就地位而言,相公尚在吾等之上。自称败军将领等等实在太过谦卑了。”
文天祥和张弘范之间的互相谦让,张弘正以不满之表情在一旁观望。在他的眼中,哥哥的郑重态度简直到了低声下气之地步。光是取下手铐这一点,对于败将而言就已经太过宽容了,就算是礼遇也无须过分到以宾客之礼奉请至上座呀。
虽然注意到弟弟的表情,但张弘范予以漠视。
“您若有什么希望的话,请别客气尽量吩咐。”
“说到希望我倒有一个,就是死。你应该做得到吧!”
“实在抱歉,这点我无法允诺。”
忍无可忍的张弘正跳出来大声说道:
“既然他本人也这么希望,为何不干脆杀了他?这个人的部下,每个都态度干脆地只求一死!”
“放肆!礼遇这位大人是皇帝陛下特别吩咐的。你身为臣下,竟敢违背救命吗?”
破哥哥一喝之下的张弘正,立刻满脸通红沉默不语。
此时张弘范之子张莲亦从军在营,字公端,年龄为十五岁。由于曾经在狞猎之时于其父面前刺杀猛虎,因此年纪轻轻地就威名响震。张连亦无法认同父亲之态度。然而随着事态之进展,他却不由得地受到文天祥那股毅然态度所吸引。气势高傲之胜者与摇尾乞怜之败者,这样的画面他不知见过多少回了。然而挂着战败之手铐却仍然昂首阔步勇敢向前,气势甚至压倒胜者之人物,至今他才第一次见到。
“吾等此后将进入潮州城,有请文丞相一同前往。”
被掳获的文天祥当然没有拒绝之自由,不过张弘范仍是一贯地郑重。他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走到儿子面前低声说道:
“何谓真正的士大夫,你可要仔细地看清楚了。从潮州出发为止,照顾丞相的事务就交给你了。一定要以宾客之礼相待。只有自杀这一点要特别留意。”
张畦紧张地一拜。
文天祥是士大夫。从前镇守扬州的李庭芝,以及参知政事陈文龙都是。由于士大夫信奉儒教训示,伤害身体之事是严格被禁止的。因此士大夫从未以刀剑自杀,而是采取服毒、上吊、投水、绝食饿死等等手段。陈文龙选择饿死,李庭芝之所以投水失败!原因都在于他们不想以武人之身份,而想以士大夫之身份就义。所以说,张连只要注意这点的话,应该就没问题了。
这个时候,单独行动的杜浒也在元军的追击之下,好不容易才逃回崖山。身边只有不到几名的士兵而已,满身的伤口污垢,精疲力竭,连站立步行都极为勉强,状况实在非常凄惨。
“只有一人逃出实在诡异。说不定他已经成为元军之密探了呢。应该把他给斩了。”
原本就讨厌杜浒的苏刘义如此主张,不过张世杰和陆秀夫却一致地摇头否决。
“杜司农(司农卿杜浒)绝不是这样的人。他好不容易才生还回来,我们应该接受他才对。”
从张世杰和陆秀夫的态度看来,倘若文天祥大难不死逃了回来,他们想必也会默默接受吧。
就这样,社浒在崖山之行宫获得了一席之地。
6
八个月过去了,陈宜中仍然滞留在占城。这是一片冬天也很温暖、绿意从不断绝之土地。和杭州等等相比当然是差了一截,不过都城中亦有数万人居住,王官及寺院周遭房舍林立,市场里的物产也非常丰富。虽然被奉为宾客礼遇,感觉相当不错,然而手边之重要任务却半点进展都没有?也就是将端宗皇帝和宋之船队迎至占城之任务。陈宜中委托郑虎臣开始物色适合兴建大宋行宫之士地。
“因为陈丞相曾有恩于我,所以我才直言,投靠我国实在是相当危险的一件事情啊!”就在这一年即将结束之某日,占城王族中的有力人士将陈宜中招来自己家中,给予这样的忠告。两人之对话以汉语进行。这是在杭州所使用之语言,也就是说,这位有力人士曾经到杭州去留学过。
“你的意思是,贵国已经与元互通交好了吗?那么大宋三百二十年来与贵国建立起的友谊呢?”
“听到你这么说,我也感到很难过。可是我们只是个小国罢了。就连宋朝都屈服于元打开临安府投降了,像我们这样的小国又怎么有办法与元对抗呢?”
“你说的也不无道理。”
“当然,我们是不可能为了协助元而配合出兵的。只是修好而已。而且,陈丞相一家,想在我国停留多久都没有问题。当然,我由衷地希望丞相能留下来,将中国先进之学问与医术传授给我国。”
自己又被当成了大夫看待了吗?陈宝中心中不禁涌起了一股淡淡的苦涩,经过片刻的思考,他终于回答。
“关于我个人之事,我非常感激。不过,光是这样实在是毫元意义。难道就没别的办法让宋之行宫在此地兴建吗?”
“抱歉,这点实在有所困难。”
这位王族人士将朝廷之本意转达得相当清楚。倘若是默默无闻的亡命者,尚可佯装不知地加以收容,但是要同意宋朝之旌旗高高升起的话可就困难了。
“那么,陈丞相,继续向西的话你觉得如何呢?”
“向西?”
“没错。你也知道,与我国以海相隔的西方就是暹罗国。”
暹罗国之后代就是泰国王朝。陈宣中与文天祥所生存的这个时代,正是素可泰王朝之发展时期。当时被称为“大王”的兰坎亨王才即位不久。他积极采用中国和印度文化,为国家制度奠定基础,建设都城,以至于整个国家之发展相当迅速而且显着。
陈宜中一沉默下来,王族就开始雄辩滔滔地热心推荐暹罗之行。
“那里已经有好几百名的中华海商居住。平原宽广丰饶,再多的人口也容纳得下,和我们进种狭小多山的国家不一样,想要建造广太的行宫更是容易呢!”
对方的饶舌带给陈宜中一种拼命的感觉。元之贪欲无穷无尽,占城打从心里害怕被其征服的矛头指到,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陈宜中向王族告辞离去。乘着占城人所抬的轿子回到旅舍之后,他招来郑虎臣,急切地将事态告知。
“不论如何,一定得先回行宫一趟。”
“回去之后又能怎样?”
“当然是将占城无法依赖之事,先行票明皇上及皇太后。”
“票告了之后又如何?”
郑虎臣相当清醒。
“占城靠不住。那么,就该接下来的事情吧。干脆奉劝朝廷放弃赴占城之计划,和元军一战拼个玉碎吧!”
“玉碎”这个用词,在北齐书中曾被记载。距离陈宜中等人之时代大约是七百年前。本来与“瓦全”一月是成对的。
“不行,这种事情我实在做不出来。该怎么办才好呢?!”
窗外溢满了热带之白色光线。其白亮之程度灼热了陈宜中之眼睛。有好一阵子他都没有注意到,自己竟虚弱地在地上蹲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