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历四四六年五月一日,铁达尼亚一族的会议在欠缺温馨与亲爱的气氛中进行。这并不奇怪,众人皆知铁达尼亚的团结不需要情爱,他们还不至于软弱到必须以亲情或人情来要求族人,软弱正是铁达尼亚内部最忌讳的人性缺陷。四名靠在黑檀木制会议桌旁的男子身着灰中带金的军服,眉披灰色短大衣,灰色的军帽就搁在桌上,只有左胸的阶级徽章点缀出如同红矮星一般的色泽。
此四人全拥有铁达尼亚的姓氏,代表他们就是五家族的家长,不在场的第五人正是第八代无地藩王亚术曼。四人十分年轻,没有一个人的年龄超过三十岁以上,他们是铁达尼亚中的铁达尼亚,集专贵的血统与权势于一身的宇宙霸王一族。
二十七岁的亚历亚伯特铁达尼亚外表俊美,但他那秀丽的轮廓反而无法令人留下深刻印象。他的父亲曾经形容他的相貌如同“无名的雕刻家为了讨好富豪夫人而刻意美化的石像”
“亚历亚伯特?哦,他是个美男子。”
意见就仅止于此,由此可见他个性平平,说好听点算是表里如一吧。泛着亮光的金发、蓝灰色的眼眸、身材高大匀称的他今天脸色略微苍白,看来意气消沉。
相形之下,同为二十七岁的褚士朗铁达尼亚的外貌比较起亚历亚伯特则显得普通,体格也无特别之处。但是同为褐色的头发与瞳孔却泛着奇妙深沉的光芒,这个强烈的印象甚至让人觉得他比亚历亚伯特来得更为俊美。他一列席就习惯性地让右手抚在膝盖,左手在桌上弹着手指,尽量不发出声响,这是呼应他脑细胞活动节奏的动作。他与亚历亚伯特是表兄弟,不过这层血缘关系事实上更为复杂。
哲力胥铁达尼亚体格魁梧,容貌粗旷,充满独特的气质与魄力,坚毅的下颚蓄有短须,让他看起来比亚历亚伯特与褚士朗来得更年长,这是他最得意的伪装,实际上他还比他们小一岁。强而有力的目光与嘴角等于和脆弱绝缘。就外表来看,他甚至可以立即登上铁达尼亚盟主的宝座,直径有褚士朗五倍粗的手臂交叉在厚实的胸前。
伊德里斯铁达尼亚是四人中最年轻的一员,今年刚满二十四岁。这位外表几乎可以凌驾亚历亚伯特的贵公子给人一种全身是刺的感觉,大概是因为年轻气盛的锐气过于突显而破坏了人格的协调感。也由于他相当在意自己身为五家族之中最年轻的家长,根本无法忍受别人的轻视,克服这种心结的方法有两种,一是积极上进,二是贬低他人,后者就如同今天的情形。
“亚历亚伯特卿,您脸色不太好看,有什么烦恼吗?”
听伊德里斯这么一问,亚历亚伯特的眉毛扭曲了一下,却继续保持缄默。
“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坏事,亚历亚伯特卿,您完成了铁达尼亚家创业以来绝无仅有的丰功伟业,惨败给一个都市舰队。”
跟着答腔的哲力胥语气粗重,在这种情形下自然充满了嘲弄的意味。褚士朗则默不作声,以看好戏的目光盯着亚历亚伯特线条姣好的耳朵发红。对亚历亚伯特而言,比起另外两人的冷嘲热讽,褚士朗的沉默更让他在意,于是他不悦地咕哝一声,深呼吸之后,将上半身靠向右座的褚士朗。
“你怎么这么冷静?事关我们铁达尼亚的威信,甚至政权即将受到考验。”
“我们?”
褚士朗刻意强调,双眼轻泛起一阵无奈的小小涟沥。
“不是我们,只有你,这是你个人的失败,亚历亚伯特,请使用单数,铁达尼亚是不败的,你的失败并不代表铁达尼亚的失败。”
褚士朗这段话正中亚历亚伯特的痛处,酸与盐的味道在亚历亚伯特俊美的脸庞上扩散开来。
哲力胥铁达尼亚笑得连魁伟的体格也跟着晃动,伊德里斯,铁达尼亚更是大咧咧地从歪斜的嘴唇吐露出断续的笑声,为他们制造笑料的褚士朗铁达尼亚反而带着一脸无趣的表情,将视线落在灰色的军帽上。他觉得自己的言行与所形成的结果都相当无聊,他是铁达尼亚人,也是唯一不刻意渲染这个事实的铁达尼亚人。
亚历亚伯特才想开口,表情立刻涂满了敬畏与紧张的单色色彩,因为他的视线捕捉到厚重的桃花心木门扉边的人影。
“藩王殿下”
四名青年站起身,尽量不使椅子发出声响,同时向一族的盟主致意,挺直背脊,右手握拳贴在左肩上做出铁达尼亚的敬礼方式。
银发的无地藩王亚术曼铁达尼亚全身散发出宇宙霸王的气魄与风度,以不费吹灰之力的姿态登上权力的主位。
这四年间,铁达尼亚五家族的家长相继更迭,除却藩王亚术曼以外的四人都是二十几岁的年轻人。相对来说,当此四人的父亲还在世时,亚术曼是五家族家长之中最年轻的一员,也因此无法得到年长者完全的信赖与尊敬。为了统领威慑年长者们,想必银发的亚术曼也费了不少心力,幸而为时并不长。但由于铁达尼亚领导阶级的世代交替过于频繁,因此有很多人怀疑其中可能有幕后黑手在主导这一连串的事件。铁达尼亚的历史发展至今,一直刺激着人们的想像力。然而,只要铁达尼亚的霸权存在一天,真相绝对得不到公开澄清。
坐在主位的藩王亚术曼摆出第一个手势,四名年轻贵族便解除行礼姿势坐回原座,诸如“大家好”之类的问候语并不属于铁达尼亚的家风。随着第二个手势,他所面对的墙壁浮现矩形的白光构成画面。
画面映出一名青年的肖像,年龄约和亚历亚伯特与褚士朗同辈。
脸部略微削瘦,并将豹皮花纹的薄围巾当成印花大手帕绑在红萝卜色的头发上,身穿黑色的套头薄毛衣配上深棕色的军服,绣在星际都市联盟统一军服右胸的编号显示出此人所属的城市。一七七代表他就是艾里亚市的市民。
“这男人看起来有气无力的。”
哲力胥铁达尼亚陈述个人意见,顿时现场笼罩着一般哭笑不得的气氛。
“就是这个看起来有气无力的小伙子让铁达尼亚尝到败果,顺带说明,这个人今年二十八岁,比在座诸卿年长。”
无地藩王亚术曼有意无意地提醒用兵最忌低估敌人。听到“败果”一语,亚历亚伯特面部略显苍白,他不禁想开口为自己辩白,无地藩王以目光制止他,接着劝诫道:
“亚历亚伯特卿,失败的事实不必挂在心上,胜败乃兵家常事,只希望你不要舍弃正视失败的勇气。”
“谢藩王殿下,微臣谨记在心。”
亚历亚伯特表现出几近卑躬屈膝的姿态,在藩王面前动气是铁达尼亚人的大忌,历任藩王虽然作风不同,为臣者仍必须谨守基本上的礼节,已经有许多因一时冲动而垮台的前车之鉴。
2
这一年四月的“凯贝罗斯星域会战”当中,铁达尼亚军队的司令官正是亚历亚伯特公爵,他所动用的兵力之庞大令人难以想像对方其实只是区区一支都市舰队。
基本战术运用上绝对没有出错,翻开地球古代史,爱德华皇太子或者华伦舒泰等军事指导者都是集结、编制并组织大量兵力,给予充分补给,以正面攻法运用这股兵力而取得胜利。西元十七世纪前半的华伦舒泰虽有能力动员不仅十万,甚至二十万的兵力,但当时的德国都市人口都不超过四万。
首先铁达尼亚在舰队的质与量上便完全压倒敌人,铁达尼亚人明白取得武力的首要目的便是达到吓阻的效果。在舰艇的速度与火力、乘员的熟练度、领导高阶的指挥能力等无论在硬体与软体方面,铁达尼亚已经远远将其他国家抛诸脑后。
只要维持这项优势,铁达尼亚就能保持不败。
亚历亚伯特本身十五岁第一次出征,二十五岁取得维尔达那帝国军队中将地位,前年进升上将,三十岁骂定成为大元帅,就铁达尼亚五家族的家长而言,可谓平步青云,一路顺风。五家族的家长身兼帝国公爵与贵族院议员,享有免税与免拘拿特权。铁达尼亚俨然是维尔达那帝国内的独立国家,旗下兵团也是帝国军最精锐的部队。
亚历亚伯特铁达尼亚在经过充分准备后浩浩荡荡地出征,他自己也明言在先:“这是一次全副武装的远足活动。”可见他自负能够大获全胜,说他轻敌未免过于苛刻。因为艾里亚都市舰队的司令官方修利以出人意料之外的战术击溃铁达尼亚的无敌舰队,这项奇策源自魏格特炮的运用。
魏格特炮取自发明者的名字,为一种电磁弯,却无法重复使用,属于用过即丢的兵器。在非磁性的子弹后部装上导电金属,再输入大量电流让金属瞬间蒸发,制造出一个膨胀的磁场,藉由强力火药的引爆,在加速器内部磁场方向与之相反的金属轨道顿时受到左右挤压,于是相反的两磁场如同两条以相反方向挤压的弹簧急递压缩,帮助子弹以惊人速度发射出去。
标准规格的魏格特炮身长十公尺,炮口直径宽四十六点五公分,可将巨大的铀二三八子弹以每秒一百五十公里、时速五十四万公里的速度发射出去。不但来不及防备,更有可能一颗子弹便完全破坏一艘战舰。但发射子弹的反作用力也使得炮身无法继续使用,因此只有在逼不得已的情况下才会使用这个一击定江山的武器。
除非炮战胜负即将分晓,如果不是给敌人最后致命的一击,或是企图起死回生扭转败势的话,反而丧失使用这项武器的机会与意义。
聪明的兵法家无须使用魏格特炮便能在前一阶段确立胜基,魏格特炮的破坏力不仅炮身,有时连炮座与搭载的战舰本身也会受到波及,如同传家宝刀非到必要之时不可轻易使用。
但是方修利反而大量使用,六百艘小型炮艇各搭载一门魏格特炮,其中有些是经过制造出厂,有些是从中古货市场搜购而来,好不容易凄齐总数。接着面对大举进犯、阵容坚强的铁达尼亚不断进行战术的沙盘演练之后,决定冒险采用近距离炮战。结果方修利以六百艘小型炮艇换来一一九艘战舰、四十四艘宇宙航空母舰、八十艘登陆规、一六艘巡航舰、一四七艘驱逐舰、一四艘运输舰的彻底歼灭。
他一开始就打算用完即丢,不单是魏格特炮,甚至连搭载的战舰也一样。因此在发射子弹的同时,炮艇大半几乎解体,乘员事先穿上太空服,以密封舱逃脱。六百艘炮艇的搭乘人员总数为七干两百人,少得连铁达尼亚军队的百分之一都不到,然而这七干两百人中战死、意外死亡、遭到俘虏、下落不明的末归人数还不满一千人。而铁达尼更军队的未归人数超过十万以上,司令官亚历亚伯特铁达尼亚受到重创,哲力胥与伊德里斯虽然乐见同族人的失败,但是想到自己如果跟他处在同一个立场,内心一隅不禁有如冬天一般寒冷。
“我对方修利这号人物相当感兴趣,不知诸卿意见如何?”伊德里斯附和着亚术曼,单手举至肩高要求发言。
“藩王殿下,关于方修利这号人物,微臣已经做过些许调查。”
八道视线集中在发表意见的最年少者,伊德里斯挺直由灰色军服裹住的前胸,回视无地藩王。亚术曼一语不发地点头示意,伊德里斯立即起身开始说明。
“亚历亚伯特卿的缺点在于处事急躁草率,而这个方修利重重打击我铁达尼亚军也是不争的事实。”
听到这段话,败将亚历亚伯特视线凝聚着一股怨气,而得到授权的伊德里斯则显得无动于衷。
“无视此人的存在对铁达尼亚并非益事,艾里亚那种小都市并不适合培养优秀的军事人才,对于方修利这个人我们铁达尼亚可以尽弃前嫌,接纳他加入阵营,否则就该立刻消灭以除后患。”
“伊德里斯卿,依你的意见该怎么做?”
“一切以藩王殿下的旨意为依归。”
先是一句惯性阿谀,伊德里斯接着开始发表个人意见。
“但请殿下允许微臣阐述浅见,微臣以为可先派遣使者招降,对方来归便以厚礼相待,如不从则对其无礼的姿态施以惩处,藉此彰显铁达尼亚重用人材,而且绝不宽待傲慢与不逊之人。”
接着伊德里斯开始形容他自己所调查的敌将基本资料。
方修利并非功勋彪炳的军人,其实他本来就不是军人。他二十岁毕业于艾里亚商船大学,担任客船值班人员兼杂工一年,接着成为卡斐尔商馆工作人员兼杂工两年,不久为铁达尼亚的战舰捉拿在收容所待了一年,历尽千辛万苦回国时他已经二十五岁,不仅一事无成,甚至连糊口的工作也没有。方修利的女友趁他待在收容所抱怨汤料太少的期间,嫁给比他更有出息的人。认定自己跟不幸交上朋友的方修利申请加入都市舰队,最不像话的是他在拿了储备金就打算逃之天天,却因为搞错日期,当他在酒场女子的住处熟睡时被军警强行带走逼迫入伍。入伍后才发现他有成为炮术士官的才能,于是短时间受到拔攫升级
“伊德里斯卿你调查得相当详细。”
得到藩王亚术曼大大的赞赏,伊德里斯满面春风地行礼后坐回原位。亚历亚伯特与哲力胥各以不同的表情望向伊德里斯,褚士朗则双眼微垂,看起来似乎正在跟自己的内心宇宙交谈之中。只有他不轻易让伊德里斯洞悉心态,也因此常令铁达尼亚的最年少者为出气结。
“还有一件事情连伊德里斯卿也不知道。”
无地藩王亚术曼口中流泻出一段话。
“方修利已经遭到母都市放逐,这可说是以罪报功,各位知晓个中道理吗?”
经过一瞬的沉默,哲力胥略例着强而有力的颈项说:
“艾里亚市民畏惧藩王殿下的声威,宁可亲自铲除有功之人。”
“也对,但不仅如此。”
无地藩王嘴角掠过一抹浅笑,皓齿发出如刀刃般的闪光,亚历亚伯特、哲力胥与伊德里斯的人的神经问路扫过一道战栗的强波,银发霸王表面态度安详,但他们内心明白这等于寒冬里难得出现一日的小阳春天气。
“诸卿想想,艾里亚为何采用无名气、无经验的将领对抗我铁达尼亚呢?如果他们当初对方修利的天份抱有期望,绝不会默许他遭到放逐,这件事应该做何解释呢?”
经藩王一问,褚士朗铁达尼亚总算睁开双眼,报以深思熟虑的目光。
“藩王殿下,难道说艾里亚一开始就打算战败,所以刻意采用无名之将?”
“褚士朗卿见解精到,正是如此没错。”
亚术曼点点头,带着教师的语气说:
“这是艾里亚的敷衍手段,他们私底下频频向我铁达尼亚求和,面表面上又必须保住联盟都市的面子,因此他们想藉这一战的失败打压失控的积进派,然而”
“抱歉,请恕微臣打岔,藩王殿下,如此说来,您已经与艾里亚签定和约了吗?”
褚士朗铁达尼亚不经意的表情与语气产生一种让在座众人仿佛遭到充满静电的无形之手抚过的效果,表情最为痛苦的是败将亚历亚伯特,他猜想自己不仅当不了悲剧性的败将,甚至有可能只是个三流闹剧的配角。
“铁达尼亚不怕流血,却不喜欢无谓的牺牲,只要能达成目的,与对方确立共存关系这就够了,不是吗?”
无地藩王亚术曼肯定褚士朗的询问,意即凯贝罗斯会战一开始就是一场刻意设计的戏码。经过多次秘密磋商,最后达成协议将化学半透膜的收购费用提高三倍,而且铁达尼亚必须将一成的成品回馈艾里亚。为了安抚艾里亚市内的不满分子,不得不按程序搀杂一场战争,准备求败的艾里亚只派出少数部队出击,甚至连指挥官也挑选无名小卒,为了演出一场落败而逃的表面工夫而不遗余力,没想到连战略两个字都不会念(在别人眼中)的指挥官竟然大胜而归,也难怪艾里亚掠慌失措。
整个事态明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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