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历亚伯这个远亲的评价并不高,纵然他在文武两面处事循序渐进、条理不紊,说穿了只是个个性呆板的高材生罢了;后来褚士朗之所以改变想法是他看到亚历亚伯特在败给方修利之后,却以超凡的柔软与强韧收回失土,这才是亚历亚伯特真正的价值所在。
可惜双方的讨论还来不及成立,他们就闭上嘴默然起立,右手握拳贴在左肩口做了个铁达尼亚式的敬礼手势,因为铁达尼亚一族的总帅无地藩王亚术曼驾到了。
亚术曼的容貌如同一尊雕像,配上“支配与权威”的标题那就更恰当不过了,他的目光与嘴角既刚强且锐利,仪态如同威严二字的具现,一身总帅风范足以令全体铁达尼亚噤声肃然起迎。目前虽然正值少壮,但稳健的作风具有加龄效果使得他看起来比实际更年长,四十岁却带有一股苍然的气质。
藩王亚术曼是君临宇宙的无冠霸主,其权势、实力与威望均凌驾列王之上,他也与一般人一样组织家庭,还养了几名情妇。铁达尼亚对男女关系的观念还称不上开明,向来被指责男尊女卑。亚术曼在登基藩王之后几乎与正室断绝房事,各国名门名流呈献的美女如云,闺房里百花争艳,妾生子已有数人。
“真想看看那冷峻阴毒的铁达尼亚总帅在床上是用什么表情抱女人的。”
铁达尼亚内外多少可听见这类议论,但也仅止于耳语。且不论房里的亚术曼如何,一旦走出门外,他就是一个严厉苛刻的统治者,这是无庸置疑的事实。成为铁达尼亚统治者所应具备的条件是在于领导、判断与决策方面的能力,无关于他对性的态度,好色与否并不影响统治者的能力。若是演变成始乱终弃、荒淫无度,那就成了统治者的缺陷,甚至是仗势欺人、强抢部下妻妾,将招来憎恶与怨怼,同时也代表统治者缺乏自制力;此外,无能又好色之人只会遭人讪笑。总之目前亚术曼的性生活仍在一般权势者所能被容许的范围内,尚未出现任何破绽。
3
会议桌上通过了十件左右的议题与案件,稍事休息后紧接着讨论会中最重要的议案,也就是关于铁达尼亚目前最大公敌方修利一事。
方修利在一向对铁达尼亚抱持敌意与反感的人们听来已经成了不可小觑的名号,撇开个人好恶,总之这是一项不容忽视的事实。人一旦成名就很容易走上与自己当初的想法有所出入的道路,褚士朗眼中的方修利不像是个万逆无道的贼寇,反而和一个生涩的菜鸟演员没两样,也或许是褚士朗看错了,只是在看了方修利的遭遇,再想象当时的情景,他禁不住露出同情的苦笑,当然这个意见也不便说出口。
讽刺的是,铁达尼亚方面也对这种情况感到不自在。无论前因后果,方修利杀害了铁达尼亚一族的人既成事实,为了威信与面子问题,铁达尼亚说什么也非得逮捕方修利并加以处刑,然而—起因却来自亚瑟斯铁达尼亚伯爵一人,这情形就尴尬了。亚瑟斯本人在生前也抱怨过,只是他的人格让铁达尼亚内部所有人根本不承认他的存在价值。无能者多少还交得到朋友,万人嫌之中也不乏有为的人物,而亚瑟斯两边都不是,会为他的英年早逝而流泪的只有他的母亲而已。铁达尼亚的统治者认为亚瑟斯的死并不构成任何问题,真正的问题在于亚瑟斯的死是由外人强制执行,拥有铁达尼亚姓氏者只得由同姓之人掌握其生杀大权,这份矜持正是铁达尼亚之所以成为全宇宙霸主的明证并且必须严加恪守,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
哲力胥请求发言获准后由会议桌探出他高大的身躯向藩王表示愿意负责诛伐杀害其弟的凶手方修利。
“哲力胥卿你的请求是合理的,你比其他人更有理由关心这件事。”
听了藩王亚术曼这番话,哲力胥双眼为之一亮。
“那么,恳请您派遣微臣去剿杀方修利那群不肖之徒。”
“理想与热情虽能相辅相成却不尽然与成功相结合,很可惜地,过剩的热情常造成徒劳无功之憾。”
藩王亚术曼话里平铺直叙但语气漠然,几近无情的冷彻绝非个人恶意的产物,却也令哲力胥冷汗直流,巨汉全身的皮肤因过度紧张而僵硬。
“微臣明白藩王殿下的顾虑,但比起在座诸卿,微臣自认有足够的能力担负此任,小弟的无为无能导致方修利一行至今依然逍遥法外,身为兄长的我罪不可免。”
“被勇猛无比的哲力胥卿正眼视为敌人,这方修利可说是灾厄临头了。”
藩王的话在公爵们的沉默之海中缓缓回荡,即使他在说笑也经常别有寓意,不可草率回应。
“消灭方修利一行人这件事势在必行,交由哲力胥卿负责也未尝不可”
“难道没办法把他拉拢到我铁达尼亚阵营来吗?殿下。”
亚历亚伯特如此表示,反对声音立即出现。
“废话,那家伙甩开了铁达尼亚的手,同时还杀害了拥有铁达尼亚姓氏与爵位的人不是吗?此时还妄想求和的话,铁达尼亚的脸要往哪摆?”
伊德里斯的语气仿佛被火烤过一般沸腾。
“我们必须让方修利俯首认罪,这是唯一的选择,像他那种程度的才能要找还怕找不到吗?没有理由舍弃铁达尼亚的颜面来迁就他的能力吧。”
意即此时此刻必须缉拿方修利一行人处以极刑来强化铁达尼亚内部的团结,同时对外显示铁达尼亚的决心,这是伊德里斯的主张,他的口才比起亚历亚伯特或哲力胥来得好,年龄最轻却像是会议的主导人。
褚士朗一语不发地望着眼前的情景。
“比法尔密还难相处。”
正如同莉蒂亚公主所说,伊德里斯锋芒太露、棱角过多,若能将其烈气与野心加以升华并琢磨出成熟的人格,伊德里斯理应成为统治铁达尼亚的杰出人材才是,褚士朗内心如此认为,却没人能保证他识人的眼光是否正确无误。
“或许伊德里斯不要生在铁达尼亚的权力中心才是幸福的。”
褚士朗如此觉得,他不是唱反调也不是挖苦人,每当他接触到伊德里斯强烈的向上意愿与竞争意识之时就忍不住这么想。若是伊德里斯生在平凡人家,为了出人头地而投效铁达尼亚,建立做人的功绩,登上光荣的阶梯,这样的过程一定会带给他深刻又充实的感受吧,每往上走一步,仰望目标之时的生命力将燃烧得更旺盛。然而伊德里斯一开始就长在铁达尼亚一族权力中心的豪门,从出生就贵为四公爵的一员,上面只剩铁达尼亚一族总帅无地藩王的宝座,伊德里斯一切的思考、行动、策略自然以此为目标不断斗争下去,他做不到像亚历亚伯特那样安于现状,平实稳健地尽人事听天命,也许就是他注定的业障吧。褚士朗不认为伊德里斯真具有如他所自负的手腕与器度,但伊德里斯也非无能之人,他有足够的能力赤手空拳去打天下而成为一个星际国家的统治者。前阵子伊德里斯以亚瑟斯铁达尼亚伯爵为饵,借此摧毁方修利一行人的任务虽然失败,然而这只是地形战木上的失策,今后还有许多收复失土的机会,不同于方修利一旦失败就会跌进万劫不复的深渊,两者的根基不一样。
伊德里斯成为铁达尼亚次任藩王并不足以为奇,只是如此一来铁达尼亚的风气将更为拘谨,褚士朗就很难待下去了。藩王的目光指向褚士朗,年轻公爵以指甲无声地敲着桌面陷入沉思,藩王看着他,同时带着极微量的嘲弄语气问:
“褚士朗卿,你做何想法?”
这一问刺伤了伊德里斯的自尊心,从刚才褚士朗就一直保持沉默,既然他不想说话别理他就算了,然而藩王却刻意寻求褚士朗的意见,伊德里斯不得不怀疑藩王重视褚士朗的程度。藩王的视线扫过伊德里斯的表情不到半秒,褚士朗已经将思考拉回现实,并把手收到桌面下调整姿势,此时只需长话短说而他也不想太多嘴,因为他已经洞悉藩王的心意,没有理由唱反调,他在回答问题时只觉得自己的观察力愈来愈讨人厌。
“微臣赞同哲力胥卿的主张,没有人比哲力胥卿更适合这项任务。”
褚士朗对于哲力胥先前会中的要求给了一个附和的回答,也就是俗语说的“顺水人情”吧,不过这还只是小事。褚士朗觉得漠然颔首的藩王心底的想法才是最可怕的。藩王差遣哲力胥处置方修利一案是想借此将这件事矮化成哲力胥的家务事,一旦日后局势转变,仍能排除哲力胥的异议与方修利结盟;若是哲力胥杀了方修利也算是为铁达尼亚除去了未来的心头之患,这样的结果也不算坏。关于处置方修利一案的讨论告一段落,接着继续进行其他议题。看着身旁重臣惨遭肃清,雏尔达那皇帝哈鲁夏六世自然面色凝重地惶惶度日,针对此事再度被问及意见时,褚士朗回答:
“赠礼应该可以多少安抚哈鲁夏六世陛下,我们应该明白表示铁达尼亚肃清的是有贰心的大臣,绝不会不利于皇帝。”
“要讨皇帝的欢心吗?”
伊德里斯立刻露骨地表达质疑,褚士朗反驳:
“话不能这么说,我们必须使哈鲁夏六世安心,只要皇帝陛下地位稳固、情绪安定,那野心家蠢动的机会就相对减少,既然维尔达那皇室仍对铁达尼亚有利,给予他们应得的好处也是理所当然的。”
铁达尼亚至今仍然礼遇维尔达那皇室,从未在形式上有所怠慢,在法理上甘愿屈居维尔达那皇帝的臣下,谨守应有的礼仪才能显示铁达尼亚成熟的风范,别人要觉得这是一种伪善也无所谓,而实际上这种作法就是伪善没错。
“褚士朗卿的提议是对的,我铁达尼亚也无意与维尔达那皇室纠缠不清。”
藩王亚术曼做出结论,语气带着些微的不屑。
“铁达尼亚面对了各种指责,其中从来没有‘小气’这一项,找个适当的时机多送些礼给哈鲁夏六世吧。”
“物质能够安抚皇室的心吗?”
亚历亚伯特提了一个直觉性的问题,藩王亚术曼大笑起来并斥回他的疑问。
“这就是皇帝的心理问题了,他的心情无法平复该由他自己去解决,不关我们的事。”
4
维尔达那帝国的傀儡皇帝哈鲁夏六世的身边堆满了铁达尼亚送来的礼物,就在八月二十日,那一天也同时是哈鲁夏六世的戴冠纪念日。无地藩王亚术曼亲自造访皇宫发表简短的祝贺辞,对送礼一事只字未提,藩王告辞后,皇宫里满是赠品,宝石、首饰、绘画、雕刻、皮衣、游艇、两匹纯种马,另外还捐赠五百万达卡给皇家博物馆,由此可见铁达尼亚绝不吝啬,只是无法引起皇帝的共鸣。
“哼!想用钱收买我,真是铁达尼亚一贯的作风,老是以自己的价值观揣测别人的心态。”
哈鲁夏六世嘴唇颤抖个不停而表达不出内心的轻蔑,因为他无法轻视铁达尼亚这庞大得过分的存在。
若是甘于成为铁达尼亚的傀儡,维尔达那帝国皇帝是个人人称羡的地位,铁达尼亚不失形式上应有的礼仪与敬意,让皇帝享尽荣华富贵;一旦国家发生大事,铁达尼亚立即挟着权威与武力介入,皇帝只要出席仪式、在诏书上盖章签名就行了。
哈鲁夏六世的父皇五世从来无意向铁达尼亚夺回实权,自始至终遵循着铁达尼亚的意思发布诏令、任免阁员,将铁达尼亚的利益与行动予以合法化。他舍弃了对权力的欲望与执着,而在其他方面找到了属于他的幸福,铁达尼亚为他选配了多位美女,他则热衷于研究古典戏剧,一生著书八册,内容透露出其严密的考证精神、丰富的知识与敏锐的分析力而成为举世闻名的巨作,他优越的知性并没有发挥在国政方面实属遗憾。然而在哈鲁夏五世在位三十年间,维尔达那帝国的政治、军事、经济、社会各方均在铁达尼亚的领导下稳定成长,他在位期间没有一位阁员遭到处刑或斩首,顶多只有被捕入狱或是发配边疆;大小战役前后只有三次,战场全发生在外宇宙,非战斗员无人死亡;另外曾经发生铁达尼亚的私人军队为铁达尼亚的利益对外引发战争,但次数少之又少。
于是哈鲁夏五世在位期间国内风平浪静,百姓生活不虞匾乏,镇压反铁达尼亚运动的情形也趋于缓和,一般通称“百姓安居乐业”
哈鲁夏五世曾经对于皇帝成为铁达尼亚傀儡一事间接表示:
“维尔达那皇室的权力斗争与百姓无关。”
从此不再听到他有进一步的解释。
而他的儿子哈鲁夏六世却无法贯彻其父的心境,他内心的浮动反映在朝廷,官员多次策动反铁达尼亚运动,但最后总是换来血腥镇压。
“那个叫方修利的男子也许能助朕摆脱铁达尼亚的桎梏,得想办法拉拢他才行。”
哈鲁夏六世对自己的想法感到愕然,他内心对铁达尼亚的不满积压已久,长期累聚如同星云状,只是想不到还具有方向性。唯一明白皇帝心事的只有皇后爱莎,但她的想法不同于自己的丈夫。
“陛下,臣妾明白您心中的苦,然而您只是在痴人说梦罢了,还请摒弃这种迷思。”
皇后爱莎三十一岁,比其夫少三岁,结婚六年来生下一男一女,是帝国下层贵族之女,容貌与才气平平,这阵子身材有发福的倾向,然而她的思虑之深似乎远在其夫之上。
“假如,臣妾是指假如,那个叫方修利的人真的打倒了铁达尼亚,但他也无法保证铁达尼亚以后不会卷土重来对吧?他跟铁达尼亚是有过节没错,却没理由对我维尔达那帝国尽忠吧。”
为了赶走盗贼而引狼入室这种愚行切不可犯,皇后爱莎不断提出忠告,使得哈鲁夏六世心有警惕;然而大多数的人类都无法以理性的结论来满足自己的情感,皇帝内心深处一个模糊未定型的芥蒂开始增殖而且颜色愈来愈深,要不了多久,它就会化为“与其不做而后悔,还不如做了再后悔”这种冲动的结论。
如果褚士朗铁达尼亚公爵真要挑剔,铁达尼亚在他眼中只是个二流人材的巢穴;四方云集的人材之中有个年近四十五岁、名叫多纳德法拉的男子,是个除了外表比实际年龄年轻以外毫无特点、长相平凡的人物。
然而此人却凭藉着一项特殊技能而跃升成为铁达尼亚不可或缺的人材,这项技能既无关乎外交、行政、财政与军事,更非学术、艺术。他的专长是选举,在他的行事历上记载着这未来二十年内的何年何月何日哪个惑星即将举行元首或议会选举,他钜细靡遗地搜集并分析选举情势与侯选人的动向同时预测结果。若是预测的结果对铁达尼亚有利就好,若是不利,他就要想办法逆转成有利,诸如操控情报、金钱贿赂、威胁利诱软硬兼施。
他一年内有超过一半的时间都往来于从事选举活动的星系,还有一艘私人太空船是藩王亚术曼借给他使用的。
法拉的头衔只不过是个藩王府参事官,由于涉足选举,所熟悉的得意或失意的政治家人数足足可以编一本人名宇典。
介入选举需要巨额的资金,法拉拥有无限的活动资金,因为他的管线直通铁达尼亚金库,只要龙头一开就会流出大量的金币纸钞。在散财的过程中他随时有机会中饱私囊,只要挪用活动资金的零点一成,法拉就能享受王公贵族般的生活。就算他这么做,大人大量的亚术曼也不至于责备他。
然而法拉至今从未拿过一分一毫,他在藩王府身为参事官的待遇的确相当优渥,但其清廉的作风获得了铁达尼亚中枢的高度信赖。有不少邪门歪道以选举为食粮图谋私利,还自以为是推动政局的幕后黑手,法拉则一律与这群鼠辈划清界线,只为了特定目的利用他们,其实他根本就瞧不起他们,也绝不会与之同流合污。
“法拉是全宇宙排名第一的民主主义者,再也没有人像他那样热爱选举制度的了。”
藩王亚术曼苦笑着说道,就连平时外表冷峻威严的亚术曼也不禁露出苦笑,可见法拉对选举那份纯粹的狂热与关心。如果说人类社会取消了选举制度而全面采行专制政治,法拉大概会绝望得自杀亦或是成为激进派革命家打倒专制政治吧。而就是这个多纳德法拉在巴格休惑星发现了铁达尼亚的公敌方修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