挺日军机枪加入了对武工队员的拦阻射击当中,顿时便将冲下山来的武工队员压制到了山腰上一处只有齐膝深浅的洼地之中,根本就没法抬起头来!
丝毫不顾子弹擦着自己的头皮飞掠过去,莫天留打量着洼地外不断顺着山脚工事涌来的日军士兵,一把抓住了身边沙邦粹的胳膊:“棒槌,这回得靠你了!你身量大、容易招眼,你打从这儿蹦出去之后,直奔着左边那条旱沟去!只要鬼子机枪追着你一打,咱们这儿三支枪一块儿冒头,一准儿能叫鬼子的机枪哑巴了……”
眨巴着眼睛,沙邦粹定定地看着被硝烟沾染得满脸漆黑的莫天留,呲着一口白牙无声地笑了起来……
很有些疑惑地伸手抹了一把脸,莫天留诧异地朝沙邦粹叫道:“看着我干啥?还不赶紧的……”
微微摇了摇头,沙邦粹哑着嗓门笑出了声:“天留,你又蒙我……打从这儿奔那条旱沟,足足有小一百步远近无遮无挡,我只要跳出去,跑不出三十步就是个死!”
盯着沙邦粹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莫天留猛地低下了头:“棒槌,要再不把鬼子的机枪端了,咱们剩下的这些人全都得交待在这儿!咱们差不离身上都带着伤了,也就你能跑得快点、跑得远点,旁的人出去……怕是不出十步就得躺下……棒槌,我对不住你!”
嘿嘿低笑着,沙邦粹伸手从莫天留腰间抽出了最后两个手榴弹,撕扯下身上一截衣襟仔细绑扎起来:“对不住我的事儿,你可是从来没少干!小时候咱们合伙儿偷人喂羊的苜蓿,你蒙我吃杆儿、你吃芽尖,坑得我好几天都拉不出屎,你还记得不?”
“我记得……”
“我去替江老太公打半葫芦酒,你蒙我闭眼等你变戏法把酒葫芦装满、趁着我闭眼的工夫把酒偷喝了大半,还朝着酒葫芦里撒尿,害得我挨了管家一顿臭揍?”
“我记得……”
“领着我去军分区李司令屋里偷子弹,结果生生被李司令撞见,你把子弹塞我嘴里,闹得我生生咽下去七颗手枪子弹……”
“我记得……”
“还有……”
猛地按住了沙邦粹的肩头,莫天留撕扯着嗓门朝沙邦粹叫嚷起来:“棒槌,你别说了!这回……我去!”
就像是拿捏着一根稻草般,沙邦粹毫不费力地将莫天留劈头盖脑按在了洼地中:“天留,其实我啥都明白!打小到现在,你差不离一天坑我一回,我都由着你坑、任着你蒙,可我……我不傻,我都明白!”
“打小我身量就大、又是小姓人家,村里头孩子都管我叫大傻子,合着伙儿欺负我,没人乐意跟我玩闹,也就是你……”
“你跟我说话,你领着我满山转悠寻野果吃,你帮着我教训那些欺负我的孩子……打从我跟着你,村里孩子就再没人敢随便欺负我,我记你的好……”
“你领着大家伙儿打鬼子,你让十里八乡都知道莫天留,也都知道莫天留身边有个沙邦粹,能活活摔死鬼子的沙邦粹!”
“天留,我不瞒着你,小蒋村豆腐坊那姑娘,我真喜欢,她……也喜欢我!每回咱们打从豆腐坊过,她给我的那碗豆腐脑里头,都悄悄搁了糖!她说了,等打完了鬼子,就叫我上门去寻她爹提亲!能嫁给杀鬼子出名的沙邦粹,她脸上都光彩!”
“天留啊……替我跟她说,我没给她丢人!要有下辈子,我娶她!指定娶她!”
“天留啊……下辈子咱俩再做弟兄,你可别再蒙我了……”
猛地松开了紧紧按在莫天留身上的巴掌,沙邦粹单手抓起了洼地中的一块足有半个八仙桌桌面大小的巨石架在肩头,另一只手提着捆扎妥当的手榴弹,豁然从洼地中站起了身子。
都来不及吐出口中塞满的泥沙,莫天留眼睁睁地看着沙邦粹半侧着身子,迎着鬼子狂扫不止的机枪撞了过去。尽管鬼子机枪子弹打得沙邦粹架在肩头的石块碎屑迸飞、火花四溅,却依旧没能阻止沙邦粹狂奔的步伐!
像是被战场上骤然出现的、犹如巨灵神般的身影震慑,在短短一瞬间,几乎所有鬼子的枪口都对准了狂冲不止的沙邦粹。当沙邦粹冲出壕沟四五十步远近时,一朵又一朵的血花,猛地在沙邦粹的腰腹与腿脚上绽放开来……
趔趄着又强冲了几步,颓然跪倒在地的沙邦粹无力地扔下了扛在肩头的巨石,用门牙猛地撕扯下了另一只手中集束手榴弹上的导火索,却并没有着急将手中冒着股股青烟的集束手榴弹投掷出去,只是回头朝着趴在壕沟边看着自己的莫天留龇出了一口白牙,如同往日里被莫天留蒙了之后,却又恍然大悟时那样,憨憨地微笑起来……
猛地闭上了眼睛,莫天留紧咬着的牙关已然沁出了缕缕鲜血!
当那声本该惊天动地,但在莫天留耳中听来,却像是遥远得细微不可闻的爆炸声响起时,猛然睁开了眼睛的莫天留大张着满是鲜血涌出的嘴巴,吼出了一声连他自己听来都陌生无比的凶狠嘶号:“压过去!杀光鬼子啊!”
一声……
又一声……
所有的声音,战场上所有的尖细或粗豪、洪亮或沙哑的声音,终于汇聚到了一起:“杀光鬼子啊……杀光鬼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