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卑鄙的圣人:曹操.第3部_第一章 董卓进京独霸大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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尉淳于琼、中军司马刘勳、城门校尉伍孚、北军中侯刘表以及北军沮儁、魏杰等校尉接踵而至,个个都是在京畿或多或少握有兵马之人。每进来一人,曹操的心就重重地蹦一下,待西园与北军诸校尉到齐,他的心仿佛要跳出来了:难道真是摆下鸿门宴,要将我们一网打尽吗?

    正在惊惶未定之际,最后一个来的却是刚被董卓提拔起来的尚书周毖,屈身位于末席。他无兵无权,也被请来倒是个意外。本来大家都很熟稔,但是当此吉凶未卜之际,谁都没心情寒暄客套,偌大的厅堂竟鸦雀无声。

    突然间,只闻钟鸣乐起,自大堂屏风后闪出二十个婀娜女子。她们身着霓裳,浓妆艳丽,长袖飘飘,来至堂中翩翩起舞以示欢迎。乐是好乐舞是好舞,大家紧张的心情似有所松弛,也渐渐不再正襟危坐了。

    就在乐曲悠扬、舞步婆娑之际,忽闻有一个粗重的声音问道:“在座的大人们,这乐曲可还受用?”谁都没有注意到,不知什么时候,董卓已经悄悄从后堂走了出来。

    诸人纷纷要起身见礼,董卓却一摆手:“坐你们的!谁要是起来谁就是骂我祖宗!”诸人都是一惊,还未见过这样让客的呢,便不敢再动了。倒不是不好意思骂他祖宗,而是怕骂完他祖宗无有好下场。

    董卓已经五十余岁,虽然身高八尺,但是身体过于肥胖,粗胳臂粗腿,肥头大耳的,他落座的时候甚至有一些吃力。锦袍玉带并未给他带来多少高贵的气质,却更加反衬出他的相貌粗悍。特别是犀利的鹰眼,跟八字似的那张大嘴,还有脸上的横肉,打着卷的花白胡须,都显露出他的凶恶可怕,使人觉得坐在正席上的是一头穿着衣服的猛兽。而就在董卓身后,一左一右侍立着两个更加扎眼的人物。

    右手边的是一个青年武士,此人身披金甲身高九尺,面庞却白净如玉,龙眉凤目,隆鼻朱唇,黑中透棕的发髻别着根长大的翡翠玉簪,尤其是他有一双顾盼神飞颇为俊美的眼睛,那眼珠隐隐泛出些蓝色,宛如深邃汹涌的大海一样美。这一身金甲似乎是量体而做,质地丝毫不显沉重,紧紧贴着他的胸膛和臂膀,将他结实匀称的身材衬托得天衣无缝——真真是一个天下无双的英俊人物。他的左手毫不扭捏地握着腰间的剑柄,而右手却拄着一杆丈余的方天画戟,那锋利的戟尖冷森森的,泛着刺眼的寒光!

    曹操晓得,这人就是刺杀丁原的吕布吕奉先。此人虽相貌俊美,但心机实是可怖,贪图功名富贵竟然把一手提拔他起来的上司杀死,致使董卓轻而易举便掌握了并州军。事后吕布从一介小吏跻身为骑都尉,可令人不齿的是,董卓之子早丧,吕布竟然甘心为其义子,实是不折不扣的认贼作父。在董卓的左手边,还有一个落魄书生般的人物。

    此人身高尚不及曹操,相貌鄙陋,嘴巴似乎还有点儿歪,面色黝黑,两腮无肉瘦小枯干,仿佛一阵风就能把他吹到。华丽的深服穿在身上颇显肥大,而且他左肩略高右肩稍低,给人的印象就像是一个偶然混上身好衣服的老农。其实细看才知道,此人的年纪并不大,也就是将将三十岁。曹操深知人不可貌相的道理,这位就是一直在幕后为董卓出谋划策的主簿田仪。据说这个落魄的读书人早年被羌部落所虏,当过一阵子奴仆,身心受到极大摧残。后来因为董卓一战,他重获自由,便对其忠心不二,甘愿贡献智谋。董卓入京之前于渑池上疏,引经据典大笔华翰,毫无粗疏之气,大约就是此人捉刀代笔。

    曹操默视此二人良久,大有感慨:董卓赳赳莽夫,此番得势虽属侥幸,但这家伙善于治军,确有识人之才用人之胆,单此一长处我便当用心效仿!

    舞姬一曲演完,各自款款而退。董卓笑道:“咱们的人在哪儿?大伙还不进来喝酒?”随着他一声招呼,只见门外迎客的董旻带着西凉诸将嬉笑而入,最后面竟然还有昔日何进部下的吴匡、张璋、伍宕、许凉四人。这帮家伙径自在东边席上就座,个个举止随便毫无礼数。

    早有仆人端上各色菜肴,炙酱羹饼,水陆毕至,而且每人案边都有一坛酒。如今乃大旱年月,董卓就是借口久不降雨、粮食歉收而罢免刘弘,进而自居司空之位的。国家现在严令禁止酿酒,而始作俑者的董卓却在家中大肆饮酒,这可真是一种讽刺。

    董卓可不在乎那么多,自己先满上一樽,也不顾诸人,先仰头喝干,擦了擦嘴才道:“今天在座之人皆是手握兵马的厮杀汉,真称得起是武夫之会……”他此言未毕,东边诸将一阵嘲笑,西边之人无不尴尬。曹操有些脸红,低头沉思:有什么厮杀汉可言呢?除了我和沮儁、魏杰、刘勳几人上过战场,其他刘表、赵融等皆乃翩翩儒士,全靠声望门第任职。现在想来,朝廷以这帮人执掌兵权,难怪会畏缩不前受制于人,叫董卓钻了空子。这难道不值得反思吗?

    董卓抬手示意他的人不要笑:“不论上没上过战场,只要兵马在握就有说话的本钱!所以我董某人今天要宴请大伙。”说着他又拿起酒樽,“来,大家喝啊!”东边一阵叫嚷各自牛饮,而曹操等人却满怀心事,仅勉强沾了沾嘴唇。董卓一见似乎大为不悦:“哼!诸位为何不肯尽兴?你们不喝可就是瞧不起我董某人。我儿奉先!”

    “诺!”吕布响亮地答了一声。

    “你替为父敬敬列位大人,一定要让大家喝好!”

    “明白!”吕布如得军令,却不敢取董卓的酒具,踱至董越案前,拿起一只酒樽,快步来到西边,“我替义父敬列位大人酒,还望列位务必赏光。”说着第一个就来到曹操面前,“曹大人,请饮!”

    曹操抬头仰望,只见吕布人高马大,二目炯炯凝重瞪着自己,虽然左手执杯,右手依然紧紧攥着那阴气森森的画戟。他心中略有惧意,但兀自振作,起身避席道:“有劳奉先敬酒,请!”说着竭力抑制颤抖,总算是平平稳稳端起酒樽,略一回敬仰头喝干——这樽酒简直是顺着后脊梁下去的!

    吕布见状也随之饮了。第二个轮到冯芳,他努力模仿着曹操方才的举动,但是举起酒樽的时候还是因为颤抖,略微撒了一些。

    早有伶俐的仆人抱了酒坛过来,吕布每饮一尊便随即满上。他又来至第三席上:“子璜兄,请饮酒!”中军司马刘勳是袁绍的心腹干将,袁绍本为中军校尉,因为受命诛杀宦官转为司隶校尉,所以中军营之事便全部托付于他。刘勳举起酒樽不饮,却揶揄道:“在下职位低微,不过是暂代营中之事,算不得什么有兵有权之人,您这杯酒还请敬给我家袁大人吧!”

    吕布不苟言笑,硬生生道:“你少要提袁绍,现在是你带着中军营。俗话说‘现官不及现管’,没瞧出今日不以官位列坐,只按兵马多少列席吗?”曹操在一旁听得分明,这才明白今天的坐序为何这般古怪。刘勳仍不肯喝,兀自辩道:“在下不甚饮酒。”

    “子璜兄既在席上,难道不晓得客随主便的道理吗?”吕布冷冷地说。刘子璜还欲再言,却见吕布白皙的脸上已泛出杀气,目光如刀子般刺来,而右手的方天画戟也微微抬起数寸。看这阵势,似乎再说一句不饮,他便要一戟刺来。

    刘勳情知不善,再不敢说什么,赶紧起身把酒喝了。

    后面的赵融本是胆怯之人,更不敢造次,喝酒时战战兢兢的,撒了一身。眼见吕布又敬到第五席,曹操等人立时紧张起来。

    这第五个便是右校尉淳于琼,西园军之人皆有涵养,唯独此人是个沾火就着的急脾气,平日里又酷爱借酒闹事。他自董卓进京以来,因为掠夺粮草的事情几次与凉州军械斗,可战力悬殊每每吃亏。即便如此,他却不思退避一斗再斗,弄得兵卒离心纷纷逃散,如今只剩下二三百人,是现在西园诸营中实力最弱的。淳于琼本是赌着气来的,他也真有办法,腾地站起身来,笑道:“你也忒客气了,咱二人同饮!”说着右手拿起青铜酒樽,直愣愣便往吕布的樽上磕,两樽相碰酒溅起颇高。

    诸人凝神细看,只见二人站立不动,两樽顶在一起,原来吕布、淳于琼各自用力推樽,实是比起了气力。刚开始还势均力敌,可不多时就见淳于琼脸色通红渐渐不支,最后一个趔趄,险些被推倒在地,吕布却气不长出面不更色。东边诸将无不大笑,淳于琼摸了摸身上的酒渍,高声嚷道:“他妈的!你们笑什么,有本事你们跟他比比!还不如我了吧?”说罢也不管有没有人敬,自己连斟连饮起来。

    东边诸将都是粗人,平日里脏口惯了,并不把淳于琼那句骂当回事,只管继续说笑毫不纠缠。曹操见有惊无险没闹起来,后面刘表、沮儁等人纷纷也都喝了,总算是把心放宽,便拿起筷子不紧不慢吃了起来。少时一轮酒让过来,吕布也饮了一坛子有余,却见他面色粉红更显俊秀,而步履矫健毫无醉意,回到董卓身边恭恭敬敬站好。

    “怎么样?我儿酒量可好?”董卓笑道。

    这哪里是敬酒,简直是示威,诸人无不连声称赞。

    董卓摆摆手,咧嘴笑道:“喝酒有酒量,带兵更要靠气量!有气量才有人望,我董某人之所以能干到今天这步田地,靠的就是帮我的这些兄弟!”他指向东边的那些将领,那帮人无不拱手而笑。

    董卓扭过脸,又挨个打量曹操这边的人,缓缓道:“可我董某人不光要有自己的这帮兄弟们,从今以后还要与在座的列位大人成为兄弟,朝廷之事还要靠列位鼎力相助,咱们共谋天下之事!也望诸位推心置腹不要跟我藏什么心眼。”

    曹操有些诧异,不过看此人慷慨激昂,似乎说的是真心话。

    董卓话锋一转:“但天下大事最要紧的还是要靠明主!似桓灵二帝亲信宦官重用小人,此等昏君主政天下就永无宁日!”

    诸人吓得一哆嗦:即便先帝是昏君,也不能当众指责,更没有大庭广众之下嚷出来的。

    “我在凉州打了这么多年仗,深知其中忧患。朝廷他妈的真是用人不明。”董卓开始口无遮拦了,“大家想想,派到我们凉州的都是些什么鸟人?孟佗因为给张让送过一斛葡萄酒便当了刺史,他会打什么仗?他滚蛋了,又弄来一个梁鹄,成天耍笔杆子不干活,都说他书法绝妙,我他娘的也看不懂!最后又去了个叫宋枭的刺史,北宫伯玉作乱时,他说什么朗读《孝经》退敌。呸!别他妈的扯淡了!”诸人听他言语粗俗无不皱眉,但句句都是实话。

    “我董某人没读过什么《孝经》,但是我有家伙,歹人就得给我老老实实的。”说着董卓猛然拉出佩剑戳在桌案上,众人吓得直缩脖子,“这刀剑就是天下的规矩,就是天下威仪。没有威仪一切都是他娘的扯淡!先帝就是没有威仪萎靡不振,才会叫那帮宦官小人得势。身为帝王

    必要威严无比,才能镇得住天下。”

    话粗理不粗,曹操点点头,信手端起酒来。

    “所以,我董卓要干一件大事。为了我大汉国祚长远,也为了诸位的功名富贵,我要换一换当今天子!”

    曹操刚刚入口的酒险些喷出来——废帝!?

    董卓见众人惊惧,却大笑道:“哈哈哈……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权柄在我手,换掉刘辩那小子不过是小事一桩。”

    听他直呼皇帝名讳,冯芳突然忍不住了,拱手道:“董公,恕在下冒昧直言,当今天子并无过失,岂能无故废立呢?”

    “无故废立?”董卓横了他一眼,“哼!懦弱就是他的罪!那日我往邙山迎驾,他像个什么样子?哭哭啼啼像个娘们,这样的皇帝能治理天下吗?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什么样的孩子都他娘的娇惯坏了。光会读书有个屁用,到头来不过是废人一个!”

    他把皇帝说得一无是处,似乎早就该废掉,诸人敢怒不敢言。

    曹操稳了稳心神,问道:“依董公之意何人当为天子呢?”言下之意是问:你是不是想自己当皇帝呀?

    董卓一拍大腿:“刘协那小子啊!”似乎不论是否中他的意,皇帝到了他口中全是小子,“莫看陈留王年纪不大,胆子可不小!那日迎驾,与我同乘一骑,那小嘴可会说了。”说着他不禁呵呵直笑,“能不怕我的孩子,将来一定错不了。我董某人决定立他为天子,将来辅保他重振我大汉之雄风。你们说,好不好啊?”

    “我等唯将军马首是瞻!”东边诸将异口同声地嚷道,那嗓门大得震人耳鼓。可笑的是,董卓如今是司空,他们却口称“将军”,而不称“董公”,足见在这些人眼里,兵马要比三公值钱得多。

    董卓哈哈大笑,满脸横肉直颤,似乎是干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扭头又问西边诸人:“列位大人,你们也赞同此事吧?”

    曹操赶紧低头,一句话都不敢说。他斜眼瞅了瞅身边诸人,冯芳、刘表等皆面如土色,大气也不敢出;而淳于琼似乎根本没听他说话,耷拉着脑袋兀自牛饮,似乎已有醉意。

    突然间,只听坐在最后面的尚书周毖开了口:“当今天子处事似乎过于阴柔,董公废其另立也是无奈之举,实属良苦用心呐!所幸陈留王天资聪颖,我等臣子皆从董公之意绝不会违拗。”这简直是给董卓脸上添彩,诸人无不侧目,鄙夷地瞅着周毖。

    “知我者周仲远也!”

    “董公过誉了。”周毖谄笑道,“您为国戍边久有战功,大小算来足有百战,如今又亲自理政多有建树,我辈自当竭力助您辅保新君。来!我代诸位大人向您敬酒!”

    诸人简直气愤到了极点,又不好明言,只瞪着他看。

    这个周毖也算小有名气,当初还是何进的座上客,如今却恬不知耻谄媚董贼,与这样的小人同座简直是耻辱。周毖自在安然全不理会,见董卓喝了,又对东边的人道:“自古一朝天子一朝臣,我看凉州来的各位将军日后也当有所重任。你们都是久经沙场的人,在下仰慕得紧,我再敬各位将军一杯。”东边诸将闻听无不受用,兴高采烈尽皆饮下。周毖见他们喝了,也端起酒樽来,却似有心事沾唇则止,高声叹了口气。

    “你叹什么气呀?扫兴!”董卓嚷道。

    “董公啊!我周毖叹的是大汉的江山。”他放下酒樽,“自先帝以来,多有小人用事,所以天下积危,百姓疾苦,遂有黄巾之兵黑山之叛。董公虽然能换一个好皇帝,但百姓之苦尚不能解啊!”

    “哦?”董卓似乎也有些担心了,“那你说怎么办?”

    “我说嘛……”周毖故作沉吟,“现今应当沙汰州郡之官,以青年才俊充任。一者可安民保境大兴教化,二者重用才俊也可彰显董公您用人之明。当初大将军何进广招贤才,却因宦官作乱一事大都流散了。不过现在京中尚有何颙、韩馥、孔伷、张咨、刘岱等辈,若将他们放出去,或任刺史,或为郡守,岂不可以理民生计?那样新君才坐得稳,董公您也能安心。”

    曹操见他谄媚作态本甚为反感,但听着听着渐觉其中深意。这周毖看似一脸诚恳出谋划策,实际上是要把董卓往火坑里推。韩馥等人皆是清流一派,更有甚者是袁杨两家的门生故吏,这帮人一旦出去管辖州郡之地,只怕要学鲍信一样,举兵反戈杀到洛阳来救驾了。想至此,见董卓一脸感激连连称是,曹操顿觉好笑,赶紧抿了口酒。

    “我今天受教匪浅,大家吃好喝好!”董卓觉得周毖的话很受用,抹了抹油乎乎的嘴,又吩咐道:“奉先,你去叫人把礼物抬来!”

    诸人面面相觑,皆现尴尬。酒可以喝,饭可以吃,烂在肚子里也就罢了;但礼物不能收,因为一旦收下就等于受其收买,赞同了废立皇帝之举。可事到如今,谁敢挺身而出,说一个不字呢?

    不多时,见吕布带了一大群仆人进来。他们扛进十多口大箱子,打开一看,金银财宝光华耀眼。又闻哭声阵阵,几个西凉兵驱赶进一群婀娜女子,想必都是劫掠而来。董卓站起身来,笑道:“你们猜猜这些东西是哪里来的?”胡轸打量着美女坏笑:“莫非都是皇宫之物?”

    “不对不对!”董卓摇头道,“这些都是何苗一家的财物!”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车骑将军何苗虽然死了,但毕竟是当今太后的同母弟弟,哪有随便抄国舅家产的道理。

    “我实言相告,就在刚才,我请大家赴宴的时候,已经差派二百精兵抄了何府!这个何苗算个他妈的什么东西?他哥哥诛杀宦官,他却吃里爬外勾结阉人,收受这么多的贿赂,你们说该不该抢?”

    “该抢!”吴匡第一个站了起来,他是宫廷变乱中手刃何苗之人,此刻森然道,“我家大将军若不是被此贼所累,何至于遭宦官刺杀?”

    曹操白了他一眼,心道:“真是毫无头脑的匹夫!你就知道喝酒杀人,都被董卓兄弟当刀使了,竟毫不自知。”董卓示意吴匡坐下:“我不光抄了何苗的家,还扒了他的棺材,还宰了他的老娘!”

    哗啦一声,赵融吓得失了酒樽:“您……您杀、杀了舞阳君?”

    “哼!有什么大不了的?一个老贼婆罢了。”董卓毫不在意。

    “她毕竟是太后之母啊。”赵融今晚不知洒了多少樽酒,似乎衣衫始终就没干过。

    “赵大人,瞧你那副熊样儿!”董卓不屑道,“刘辩那小子马上就要被废了。他不是皇帝,她娘也就不是太后,何家还算什么皇亲?似何苗这等败类,就该杀得干干净净。”

    “杀得好!”吴匡又附和道,“这老贼婆是个再嫁的婆娘,与我家大将军没有丝毫干系,他儿子何苗原本姓朱,是为了沾光才改姓何的。这对母子没一个好东西!该杀!”

    曹操真想问一句:那当今太后与皇帝也与大将军没有丝毫关系吗?思虑再三,还是没敢开口。又听董卓那粗重的声音道:“今天来者有份,财宝婢女随便挑吧!”

    此言一发,东边的人似疯了一般扑过去。有的哄抢财宝,有的就对那些女子动手动脚,而且你争我夺,简直是一群禽兽。董卓非但不加阻拦,还哈哈大笑。刘表、赵融之辈皆低下脑袋不忍再看。

    吴匡抓了几把金子塞进怀里,转眼瞧见人堆里一个美貌女子,便上前调戏。那女子左躲右闪,一直护住腹部——原来她还身怀有孕。吴匡两扑不中,便一把扯住她衣襟。那女子坐倒在地,眼见吴匡臂膀伸来,张口就咬。吴匡疼得蹦了起来,恼羞成怒挥手就给了她一记耳光。

    眼见吴匡抬起右足又要踢她,只恐这一脚下去要一尸两命,曹操再也压不住火了,猛地蹿出去,瞧准吴匡面门就是一拳!

    吴匡毫无防备又抬起一腿,这拳挨得结结实实,仰面摔出去,顿时间稀里哗啦一片响,桌案也掀翻了,杯盘酒菜满地都是。

    众人皆是一惊,董卓却没有生气,只道:“孟德,你是我的客人。若中意此女子大可明言,何必动这等肝火?”吴匡也怒冲冲爬了起来,却没有还手,压着火气道:“呸!不就是一个娘们嘛!”他久随何进,因此素来也恭敬曹操,换作别人打他,恐怕早就动刀子了。

    “你没看见她大着肚子吗?你这一脚下去,两条性命就没了!”曹操趋身搀扶那女子,这才注意到她年纪甚轻,恐怕还不到二十。那女子泪水涟涟,一把抱住曹操大腿哭道:“大人救命吧!我不是何苗一家,乃是大将军的儿媳啊……”

    “你说什么?”吴匡也愣了。

    “小女子尹氏,嫁与大将军之子。我夫身体羸弱,数月前宦官作乱,我夫因惊亡故。小女子无所依靠又身怀有孕,只得依附舞阳君过活啊!呜呜……”她说罢便泣不成声。

    曹操对吴匡怒喝道:“你听见没有?难道你刚才的所作所为也对得起大将军吗?”吴匡悔恨不已,怅然落座。曹操轻轻推开尹氏手臂,对董卓深深一揖:“董公,此女乃大将军儿媳,又身怀何进之孙,您如今毁了舞阳君一家,她无所依附。在下恳请董公厚待此女,若能将其送归娘家,也算是告慰大将军在天之灵了。”

    “你倒是有情有义。”董卓欣赏地点了点头,“此事好说!”

    “还有,这些良家女子不可做赏赐之物,还请……还请您将她们放了吧。”

    董卓倏地收住笑容:“哪有这么多穷讲究?你也真是多事……真他妈扫兴!算了吧,把她们都带下去。我看今天这个宴就到这里,列位大人还有将军们,都请回吧!”

    西边诸人这半天光景一直提心吊胆,闻此言如逢大赦,赶忙纷纷起身告退。却有伶俐仆人为每人都裹了一包财货,或是翡翠珠玉,或是金银器皿,不要也得要。刘表等勉强接受,双手高捧,缓缓退出;至于淳于琼,早就喝得烂醉如泥,是刘勳将他背出去的。

    曹操也要告退,董卓却道:“你不要走!我还有话与你说。”

    过了一会儿,东西两边的人已走光。仆役也将残席撤去,扫去地上污垢,熄灭多盏灯火,退出去时又将大门掩好。偌大的厅堂上,只剩下曹操与董卓、吕布、田仪。

    幽暗的灯光下,董卓的脸越发显得阴森可怖,如野兽一般。他瞪着凶恶的眼睛,打量曹操良久,才道:“你是曹腾的孙子吧?”

    曹操听他直呼祖父的名讳甚是不喜,但又知他是个粗人口无遮拦,便低声应了声:“是。”

    “我董卓之所以能出人头地,靠的是已故张奂老将军的提拔,这你知道吧?”

    曹操连连点头。

    “而张老将军当年可没少得你祖父的恩惠啊!”董卓所言不虚,昔日梁冀当政时期,张奂之所以有机会建立军功,也赖曹操祖父曹腾的美言。“还有,我凉州在孝顺帝时,有一位战功赫赫的刺史种暠,也是你祖父推荐的吧?”

    曹操有点害怕了:董卓进京之前,我曾推荐种暠之孙种劭前去阻拦,他是不是要因此事处置我?

    哪知董卓面色凝重,语重心长道:“你曹家对我凉州武人有恩呢!”曹操听不出这是好言还是恶言,只低头道:“不敢当。”

    董卓摆摆手,走到他面前:“你可知道,身为凉州之人,要想出人头地要受多少苦吗?朝廷何尝视我们为子民啊!自光武爷立下规矩,凉州之人不得内迁,把我们当做贱民。故而张奂立下平羌大功,不求升赏,只愿籍贯内迁弘农,为的就是子孙不再受欺压、不再受战乱之苦。你明白吗?”

    曹操有些动容,但马上意识到自己在与谁讲话,赶紧低头道:“蒙董公训教。”

    “我凉州子弟为抗外敌,所以世代习武,出了多少能征惯战之人?可是朝廷不加重用,提拔的却是那些百无一用的高门子弟,都是他妈的绣花枕头!”董卓气愤不已,“带兵之人没上过战场,还算什么厮杀汉?你倒是个好样的,当年敢带三千人出关解围。”

    “那一仗赢得侥幸了。”曹操实话实说。当初平黄巾长社一战,他领兵赶到之时,皇甫嵩已经纵火突围。

    “宛城之惨烈,难道也是侥幸?”董卓早将曹操的底细摸清了。

    “唉……”曹操长叹一声,“昔日这一仗,死伤无数惨烈至极,我所带之人几乎折尽。”

    “这就是你跟那些人不一样的地方,你在战场上出生入死过!你见过尸横遍野的景象……”董卓拍拍他肩膀,话锋一转,“我也打过黄巾贼,但是我败了。我一辈子只吃过两场大败仗!”

    曹操倒也起了好奇心,斗胆问道:“两场?那另一场呢?”

    “那是在榆中,被北宫伯玉的人马困在河边。我坚闭营门受困数月,眼见粮草殆尽士卒投敌,就差他妈的来宰我了。”说到这儿董卓闭上了眼睛,似乎对当时的情景还心有余悸。

    “当时我营里有个小参谋,他想出一个主意,叫我假借捕鱼为名拦河修堤。等堤修好后,我们虚插旌旗,渡河而逃。等北宫伯玉的人马发现,我们把大堤一毁,早就逃远了!”

    曹操连连点头:“实中有虚,虚中有实。好计策,当赏!”

    “那还用你说?献策之人名唤贾诩,如今已是都尉,正在助我女婿牛辅驻扎陕县,日后我还要重用此人。那榆中之败是我以寡敌众孤军深入,却也输得心服口服。但是在广宗败给张角,却他妈的叫人窝火!”

    那是光和六年(公元184年)的事情。当时曹操正随朱儁、皇甫嵩在汝南奋战,而河北平叛主帅卢植遭宦官诬陷被锁拿入京,接替者便是董卓。那一仗董卓败得莫名其妙,致使原本形势大好的局势全面恶化,荆州黄巾借机复起,才有那场触目惊心的宛城血战。董卓突然叹息道:“孟德,因为我那一仗输了,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吧?”

    “胜败乃兵家常事,谈何麻烦,为国效力理所应当。”

    “你知道我为何会输吗?”

    曹操听他这样问,正好借机逢迎:“久闻董公用兵如神,但广宗之败实不可解。”

    “那我告诉你,输就输在那帮北军的司马上!”董卓一脸气愤,“那些人都是他妈的贵族子弟,哪里把我这个西凉粗人放在眼里?军队靠的是令行禁止,可是他们不服我的调遣,各自为战岂能不败?要是带着我自己的兵,十个张角也被我擒杀了。”

    曹操愕然。

    “而且,输还输在先帝那个大昏君身上!”董卓嚷得更凶了,“竟然因为一个狗屁阉人的话就临阵换将!他妈的……所以那时候我就想收拾昏君、收拾那帮百无一用的贵戚子弟!”

    至此,曹操总算是搞清楚董卓的心结何在了,他劝慰道:“先帝已死,北军已在董公之手,现在您该罢手了吧?”

    “罢手?”董卓的脸颤动了两下,“我什么要罢手?我还没有建立威严!我要立刘协那小子当皇帝,我亲自当家主政,这天下早该好好理一理了。”那一刻,曹操几乎被打动了:“您要效仿霍光之举吗?”

    “什么?什么火光?”董卓一愣,瞧向阶边的灯火。

    就这一个小小的动作间,曹操的仰慕之情瞬间灰飞烟灭:这个人太没有学识了,恐怕不能成就大事!国家利器所托非人定会是一场灾难,何进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但何进不过是软弱无能,要是董卓这等视人命如草芥的家伙当政,只怕天下要血流成河!需知治大国若烹小鲜……

    田仪觉察出董卓出丑了,赶紧解释道:“主公,曹大人所说的霍光是前辈的名臣,就是您素来仰慕的那位霍去病将军的弟弟。他受孝昭帝托孤之重,却废掉了继任的昌邑王。当时也有人说他是乱臣贼子居心叵测,而他迎立了孝宣皇帝,辅佐他成为一代明君。曹大人拿您比霍光,是在夸奖您呐。”曹操听此言毛骨悚然:霍光辅保孝宣帝不假,当时昌邑王却是他自立自废的。田仪避重就轻侧重美化霍光,明摆着是怂恿董卓的废帝之举,说不定这废立皇帝的主意就是他出的,此潦倒书生心机实在可怖至极。

    “那就谢谢孟德的夸奖喽!”董卓在他面前踱了几步,突然攥住曹操手腕,“曹老弟。”

    “不敢当。”

    “肩膀齐为弟兄!”

    曹操强笑道:“只怕我这等身高,站到几案上才能与您肩膀齐。”

    “哈哈哈……孟德莫要说笑。我且问你,现在你典军营中还有多少兵马?”

    “死走逃亡,还剩千余而已。”曹操不敢逞强,实言相告。

    董卓沉默了一会儿,道:“我把西园军余下的所有兵马都交你统领,你看可好?”

    “我?!”曹操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虽说西园军已经残败,但若把余下的五营合在一起,仍然可以凑到三千多人,这在京畿之地绝对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

    “你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董卓笑道,“咱们之间要讲实话。我的将领都是粗人,可管不了这帮西园军。但若是轻易放手将其遣散,一者太过可惜,二者难免肘下生变。但若是找到合适的人来统领他们,将来若是有人造反,这支人马还可以协助御敌呢!老夫遍观朝中文武,唯有你能带好这支军队,至于那些酸溜溜的贵族子弟,叫他们靠边站吧!怎么样?你来带西园军,日后与我共谋大业、共享富贵,如何呀?”

    他所说的共谋大业究竟是什么意思呢?难道他最终的目标是要学王莽篡汉吗?还是仅仅想做霍光?那为什么要废掉刘辩改立刘协呢?立一个更聪明的皇帝对他来说不是更危险吗?董卓实在是大脑混乱,或许他确实有志于复兴朝廷,但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做……曹操没有回答,低头陷入了沉思。

    董卓又道:“放心吧,老夫日后亏待不了你,保你得公侯之位。咱们好好理一理这个天下。有酒同喝有肉同吃,行不行?”

    曹操真不知该如何回答了,为一代贤臣名将固然是他平生的志愿,但是寄希望于董卓是否明智呢?他侧目瞧了眼旁边的二人:吕布手握方天画戟威严而立,似乎自己敢说一个不字就要废命在此;田仪睁着一双怪眼瞅着自己,看来要想假意应允立时就会被这个人戳穿。答应不答应,似乎都行不通……他木讷良久,跪倒在董卓面前:“董公,下官想起一句话。昔日我大汉名将马援讲过‘非独君择臣也,臣亦择君矣’。下官现在实不能答复,容我回去再三思考,若自度能够胜任,必会担当。”说到这儿恐话不周全,他又赶紧补充道,“若自度不堪您驱使,在下也必会荐举他人,总之定不负公之重托。”

    董卓有些吃惊,他还没见过有人这样与他讲话,但随即笑道:“你倒是坦诚……好吧,你回去想一想,改日咱们再议此事。”

    曹操忐忑站起,见董卓气色如常,吕布、田仪也没什么反应,似乎是勉强过关了。荆棘之地不可久留,他马上躬身道:“既然如此,下官便告退了。”

    “去吧,天色也不早了,老夫等着你的答复。”说着董卓摆摆手,打了一个哈欠。

    曹操离开董府,一路上脑子里乱糟糟的。其实这不单单是缓兵之计,也是他内心深处的矛盾:帮助董卓,自己的才干似乎便有机会显示,但是董卓其人真的可以相信吗?即便可以相信,他就真的能治理好国家吗?恍恍惚惚回到家中,也未换衣服,一屁股坐到房里。

    卞氏牵挂他安危,抱着丕儿一直没有休息,赶紧凑过来:“怎么样?老贼没难为你吧?”曹操摇摇头。

    “你怎么了,跟丢了魂似得?他要夺你的兵权?”

    曹操苦笑一阵:“他不是要夺我兵权,是要给我兵权。”

    “给你兵权,怎么回事?”

    夫妻说话之间,楼异突然在外面嚷道:“大人,董府差人给您送东西来了……来的差人是……是……”

    “是谁?”

    另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答道:“是小的我呀!”

    曹操连忙举烛出门,黑暗中显露出一张谄媚的面庞——秦宜禄。

    “是你?”曹操鄙夷地哼了一声,“你又跑到董公手下了。”

    “嘿嘿,小的倒是有心思跟着您,但是您不要我了。所以,谁给小的饭吃,我就跟着谁吧。”秦宜禄依旧是那么滑头,“大人,您快来看看吧!”烛火照亮院子,只见整整一箱的金银珠宝,正是席间何苗家产之物。

    “我家董公说了,区区几件小东西,请您务必留下,以后就是一家人了。”秦宜禄深深一揖,又道:“小的出来时,田主簿还嘱咐我,说您与我毕竟有故主之情,要我勤往这里跑跑,关照您的生活,那以后小的短不了来侍奉您。”

    曹操暗骂,这分明是要他时常来监视,这会儿再不敢推辞了,强笑道:“你回去告知董公,东西我欣然领受,多谢他老人家的美意。”

    “诺。天色不早,小的告退了。”秦宜禄退了几步,又谄笑道,“外面还有一驾马车,也是董公相赠,请您收下。”说罢一溜烟跑了。

    卞氏这时走了出来,惊奇道:“秦宜禄来送东西,这是怎么回事呀?”曹操不答,夫妻二人齐出院门去看,果见府门外有一驾新漆的马车,装潢甚为华贵,不过对于一个校尉而言似乎有些逾制了。

    楼异上去赶车,哪知他一掀帘子,车里面竟还坐着个哭泣的婀娜女子——正是那个身怀有孕的小寡妇尹氏。卞氏更加诧异,蹙眉对丈夫道:“你给我说说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别问我,我说不明白。”曹操一挥衣袖,回去睡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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