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卑鄙的圣人:曹操.第6部_第一章 曹操接连重创河北军,袁绍性命垂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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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荀彧跨进府门抬眼望去,这批外任官站了一院子,长者已过不惑,幼者方及弱冠,都穿着朴实无华的玄色布衣,全无新官上任的喜色。荀彧心中不免暗笑——毛玠选官尚俭朴,这些人有好衣服也不敢穿。鉴于长幼汇聚,也没把他们带到堂上训话,只请入偏阁坐下叙谈。

    张京赶紧捧出授官的名录,荀彧粗略看了一眼,别的全没在意,单见末尾处有个名字被墨笔抹去,仔细辨认写的是“司马懿”三个字:“这个司马懿犯了什么事情,怎么抹去了?”

    张京道:“此人拒绝征辟,没有来京。”

    “没来为何也写上去了?”

    “司马懿是司马建公的二儿子,曹公点名要用的,原本要授予官职,可突染急病来不了。”张京不便当着众人把话说破。当年曹操举孝廉时司马懿之父司马防正任尚书右丞,回绝了曹操担任洛阳令的请求,故而曹操执意要驱使司马氏子弟为自己效力,也算出一出当年的气。河内郡收复之后,司马防被召回朝廷任职,其长子司马朗在董卓入京之前就已入仕,如今也当了司空掾属。不过司马防还是怕曹操给他父子小鞋穿,再不愿让二儿子也出来蹚浑水了,故而以罹患疾病为托词,把司马懿留在了家乡。

    现在还有人公然回绝曹操的辟用,荀彧倒觉此人有些胆量。他把名单往桌案上一放,逐个打量在座之人,这才发现何夔、刘馥、凉茂、郑浑等幕府掾属皆在其列,连颇受非议的王思也坐于其中:“王贤弟,你也放了外任吗?”

    王思跟他熟稔了,说话很随便:“令君啊,我当初与薛悌、满宠一起跟随主公,如今人家都是郡守之位了,我还昏天黑地打理文书,脸上也不好看啊!好不容易得了这个机会,总算盼到出头之日啦。”

    荀彧面带莞尔:“曹公不放你外任是想磨磨你的性子。以后当父母官,切记戒急用忍。可不能再……”

    “诺,我知道啦!一定改。”王思料到荀彧要说什么,赶紧出言打断。论才智王思不弱于他人,资历更是无人能及,只是耐性太差,有一次他写公文时有只苍蝇总在眼前飞,他竟投笔打苍蝇,一击不中气得连竹简带书案全给掀翻了,踩着笔在地上碾。此事传得府里府外无人不知,至今还是大伙玩笑的谈资。而就是这心浮气躁脾气怪诞的王思都放了外任,可见曹操有意让自己的心腹逐步接管地方政务。

    荀彧瞧他有些难为情,微然一笑便不再提了,又见人堆里还有个稚嫩的娃娃脸,凑在一堆山羊胡子间格外显眼,便问:“卿是何人?此番授予何职?”

    年轻人说起话来温文尔雅:“在下太原祁县温恢,受任廪丘县令。”

    “祁县温姓……”荀彧想了想,“先朝大名鼎鼎的涿郡太守温恕,是您的同族吗?”

    温恢起身拱手:“正是家父。”

    “原来是名臣之后,得罪了……”荀彧也欠身拱手,“令尊贤名播于河北,惜乎亡故多年。还望阁下再续先父之德,全心效力朝廷。”荀彧品出点儿不一样的滋味来了,温恢再有能力毕竟资历浅薄,曹操看中的是他父亲的名头。温恕任涿郡太守时颇受河北之士称道,现在把他儿子弄出来做官,明摆着是要争取河北士人的好感。

    “在下一定牢牢记住令君的教诲,不负朝廷之任、曹公之望。”现在官员说话,第一句若是向朝廷表忠心,后面必要紧跟着提曹操,温恢虽然年轻,也学会了这种句式。

    荀彧自然不能说不对,但总觉得有些别扭,索性不再一一询问,笼统地说起了套话,不外乎嘱咐他们要效忠天子、在地方为政当以督促民事为先,不要总想着捷径倖进。他侃侃谈了几句,偶然一抬眼皮,忽见门口碧纱帘子一挑,三个衣着锦绣的少年大摇大摆走了进来——为首的是曹操之子曹丕,后面跟着曹操义子曹真和夏侯渊之侄夏侯尚。

    这三个公子哥来得真不是时候,给人一种曹家子侄可以随便干政的印象。荀彧略一皱眉,有心嗔怪守门的仆僮不通报,可又一琢磨,曹操的儿子谁敢阻拦?于是赶紧端出长者姿态,捋髯微笑道:“是你们啊。我跟列位大人谈话,你们若是有事先到正堂等候。”

    三个年轻人恭恭敬敬施了一礼,曹真、夏侯尚很识趣地退了出去,曹丕却手掀着帘子解释道:“其实小侄也没什么事儿,不过是寻长倩贤弟聊聊天。不想大人在偏阁办事……得罪了。”长倩是荀彧之子荀恽。

    荀彧心里恨不得他快出去,摆手道:“几位大人即将上任,我有要紧的话叮嘱。你们要寻我儿只管去后宅吧。”

    曹丕听说这些人即将上任,跨出门槛的一只脚又收回来了,当众作了个罗圈揖,笑呵呵道:“小可失礼,叫列位大人笑话。诸位效力朝廷为国驱驰,晚生由衷钦佩,今日得见甚觉荣幸。日后小可若离京行走,一定拜望列位……”他相貌不俗谈吐风雅,说话时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还故意扬起长袖作弄潇洒之态。在场之人有知道他身份的,想站起来还礼,又恐旁人说自己谄媚;也有不认识的,一脸懵懂坐在那里,觉得这小子指手画脚惹人讨厌。

    荀彧满脸尴尬,甚觉这位大公子话说得太多,

    不合规矩而且颇有自我卖弄之嫌,赶紧用力咳嗽一声,打断了他的话头。张京见此情形忙打圆场,笑嘻嘻站了起来:“令君嘱咐的也不少了。其实列位都是几经筛选的,该怎么为政心里也有些成算。差事挺紧的,大伙来日就要赴任。我看不如就此散了,容大家会会朋友辞辞行,明日也好轻松登程,您意下如何呀?这些天您也够操劳的,多保重身体。”

    “好吧。”荀彧叹了口气,应了这顺水人情,“还望列位上任之后不负朝廷重托,劝课农桑教谕百姓。官渡打赢了,但钱粮尚有亏空,要抓紧补上。朝廷也会制定课税新法支持你们,就这样吧。”

    “诺。”众人起身告退,由张京领着鱼贯而出,这次到了门口,就得礼节性地与曹丕对揖了。

    曹丕满面赔笑一一还礼,直到所有人都出去,才凑到荀彧眼前:“令君近来清瘦不少,是得好好保重身体啊。”

    “有劳贤侄挂念。”荀彧心里有数,这小子说是来寻自己儿子的,却不急着往后面去,一个劲儿跟自己说客气话,必定有事相求。即便是曹操的儿子,毕竟是个白身,荀彧素来讨厌请托之事,介于曹丕的身份更要避嫌,便故意扯开话题:“其实坐守京师算不得劳苦,令尊用兵在外才真正不易,最近公子有没有写信探问呢?曹公头疼的毛病实在叫人担心呢。”

    “家书里说了,自官渡得胜就没有犯过,这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吧。河北的仗还在打,王师回归少说也得几个月,能否顺利拿下邺城也未可知,我也十分思念父亲呀。”话虽这么说,曹丕脸上却没什么真挚的表情,见荀彧似乎对自己的来意漠不关心,又另寻了个话头,“对啦……这次王师得胜,回归之际是否要搞什么仪式?有何差事叫小侄效劳的?需不需要我准备仪仗的事情?”

    “不必了。令尊立下这么大的功劳,到时候圣上自有安排,若是主动讨这差事,岂不是抢了圣上的恩德?此非为臣子之道……还有,贤侄是白身,不要随便到朝臣府里走动,这对令尊的影响也不好。”荀彧说了这两句重话,随手拿起一卷公文,心不在焉地看着,其实是暗示曹丕赶紧离开。

    哪知非但曹丕不走,曹真与夏侯尚又进来了,仨小子都凑到案前说话。荀彧见这阵势,情知他们要赖在这里,只得把公文又放下了:“你们究竟有何事?”

    曹真不紧不慢道:“听说孔融奉诏祭祀南阳、东海二王,他文章做得极好。未知祭文写出来没有,可否叫我们先开开眼。”曹真已经十七岁了,身材高大淡金面庞,剑眉虎目狮鼻阔口。

    荀彧知他信口开河,揶揄道:“今早才正式传下诏书,哪能这么快就写出来?等祭礼之后不就知道了嘛。”

    “我都等不及了。”夏侯尚坏笑着抢过话头,这小子左颊上有几颗白麻子,常自诩那是聪明疙瘩,鬼点子甚多,“前几日我读了孔文举给曹公写的三首诗,可真是光怪!其中有这么几句‘从洛到许巍巍,曹公辅国无私。减去厨膳甘肥,群僚率从祁祁’,您听听这六言诗,怪不怪?”

    荀彧却不以为奇:“六言成诵并不稀奇,张衡撰《归田赋》:‘游都邑以永久,无明略以佐时;徒临川以羡鱼,俟河清乎未期。’这不也是六言?”

    “那可不一样啊。孔融这不是散句,没那么多之乎者也,这可是地地道道的诗作啊!”夏侯尚摇晃脑袋又吟诵起来,仿佛陶醉其中,“郭李纷争为非,迁都长安思归,瞻望东京可哀,梦想曹公归来……”

    “只要诗写得好,六言又有何不可呢?”荀彧捋髯而叹,“自蔡邕死后,士人文采风流不见,似孔文举这般才情之人越来越少,可惜啊可惜……”

    夏侯尚暗笑老先生上了他的道,朝曹丕挤了挤眼;曹丕会意,赶紧从袖子里抽出一张帛书来,笑道:“令君精于诗文心明眼亮,看看这首诗写得如何?”

    荀彧耐着性子接过来看,只见写着:

    丹鸡被华采,双距如锋芒。

    愿一扬炎威,会战此中唐。

    利爪探玉除,瞋目含火光。

    长翘惊风起,劲翮正敷张。

    轻举奋勾喙,电击复还翔。

    “这写的是斗鸡啊!”荀彧不禁笑了,“瞧这句‘愿一扬炎威,会战此中唐’还有些尚武之气,算得上是佳作了。”

    夏侯尚笑着问:“您知道这是何人所作?”

    “莫非是贤侄所作?”荀彧怀疑地瞟了眼曹丕。

    夏侯尚把手一摊:“非也非也。写诗之人名叫刘桢,字公幹,乃宗室子孙。他祖父也是先朝文士,就是那位著过《辨和同之论》的刘曼山。”

    曹丕凑到荀彧耳边夸奖道:“这个刘公幹小侄也见过,生得一表人才,现年二十七岁,为父守孝期满来至京师。现在朝廷正是用人之际,我们府里又放出去那么多掾属,不妨……”

    荀彧明白他们来意了,把帛书塞回曹丕手中,又拿起了公文,冷冰冰道:“朝廷用人之事不是你们该过问的。”

    曹丕不死心:“我与那刘桢并无私情,这完全是为国举贤嘛。再说即便瓜田李下令君不愿管,去跟毛孝先知会一声,辟到幕府当个掾属又有何妨?”

    “既然这么简单,你们直接去求毛玠不就行了?”荀彧一句话把仨小子噎住了,瞧他们尴尬的脸色,便知已在毛玠面前碰过钉子,又跑到这儿“打迂回”来了。

    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木讷半晌曹丕又开了言,这次不叫“令君”改叫“叔父”了:“荀叔父啊,侄儿实话实说,毛孝先那张硬弓要是好拉我们就不给您添麻烦啦。他选的官什么样您又不是不知道,但凡宗室名门都塞不进他那双眼,恨不得找帮穷鬼才好呢……”

    “诶!不要信口议论他人。”荀彧怕这孩子乱谈是非惹出事儿来,“我这里差事堆成山,管不了别的,况且这也不合规矩,你们走吧。”

    夏侯尚放胆按住荀彧手里的公文,乐呵呵道:“话是这么说,但您忍心看着才子埋没?您都说这诗写得好。”

    “我是说了,”荀彧板起面孔,“但治理天下不能就靠几首诗。而且这是什么?斗鸡走狗纨绔子弟的勾当,能登大雅之堂?你们好好读读史书,春秋时,鲁国曾因斗鸡招致内乱,玩物丧志是要祸国的!”

    曹真却道:“叔父言重了,能小复能大,刘桢也有正经文章,我取来叫您过目。”

    “不必!我没工夫看文章。”

    曹丕拉住他的手央求道:“叔父何故拒人千里之外?您再想一想,此人既是名门之后又属刘氏宗亲,用这样的人多好啊?这也给朝廷增光呀!”曹真也顺势拉住荀彧左手,夏侯尚牵起荀彧的胡须。仨小子把昔日找大人要糖吃的本事拿出来,又摇又晃,左一个“叔父”右一个“令君”,叫得比蜜还甜。

    荀彧实在拿他们没办法,这帮小子搅下去不知耽误多少事,又一琢磨,招个宗室子孙、文学之士也无可厚非,便道:“快撒手!我管了,叫刘桢写份履历放我这儿,有机会我跟毛孝先提提。”

    曹丕喜不自胜,赶紧从怀里掏出一张竹片名刺放到桌案上:“早就预备好了,叔父既然答应侄儿,千万可别忘了。”

    “仅此一回,下不为例!”荀彧郑重提醒。

    “侄儿知道,以后绝不给您添麻烦了。”曹丕连连作揖。

    “二公子、三公子怎么没跟你们在一处呢?”

    曹丕答道:“植儿去丁家找丁仪玩去了,彰儿带着一帮家僮出城狩猎。”曹植与丁冲之子丁仪甚是投机,而曹彰年纪不大却好武,兄弟三个脾性各不相同。

    “狩猎!”荀彧腾地站了起来,“谁同意他出城的?仗虽打完,周匝可还没太平呢!他才多大啊!你这哥哥是怎么当的?曹公叫陈群督促你们兄弟学业,他这才扶丧离开半日,你们就都乱窜开了。快快快,派人把彰儿找回来,以后没我的准许不能随便出城!”荀彧这位子太难了,朝里朝外忙完了,还得替曹操管儿子。

    “诺,那小侄去了。”曹丕虽然答应,却还是笑得合不拢嘴,抱着夏侯尚、曹真的膀子,溜溜达达而去,还不住念叨,“有了刘公幹,以后可以论文消遣啦……”

    仨小子走到门口,碧纱帘子倏然而起——竟有两个新任官员没走,等在外面给他们掀帘子献殷勤。荀彧看了个满眼,有心叫那俩官人进来好好申斥一顿,但寻常礼节又挑不出什么大错。老子当大官,莫说是儿子,只怕家里的狗都有人巴结。为这事骂他们一顿,非但起不到作用,他们还要恨自己阻了大好前程。

    荀彧隔着帘子默然望着曹丕背影——这位大公子十五岁了,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了,这个岁数已经有不少朋友,日后那可就是一个小圈子啊。曹彰十一岁,曹植也十岁了,还有一个最最受宠的曹冲,再过几年这帮小子各自身边都会围绕一帮年纪相仿的人,到那时……想起袁绍的三子一甥各领一州之事,荀彧不禁捏了把冷汗,时至今日他才意识到曹昂战死宛城是一件多么严重的事。

    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荀彧竟越琢磨越害怕,赶紧回归座位接着处理公文,好尽快化解这不安的情绪。心不在焉看了好久,才想起还有一封曹操的密信没读。

    原来曹操河北的战事进行得并不顺利,虽然仓亭之战使一些郡县官员立场动摇,但袁绍又集结人马抓紧平叛,硬是没叫曹操抢到一座城池。照这个势头发展下去,根本不可能迅速征服河北,加上刘备尚在汝南为患,只能草草收兵了事。随信寄来的还有份官渡功将名单,要求荀彧代为表奏,共计二十多人,列于榜首的张绣竟要给予封邑千户。

    荀彧有些踌躇,给武将这样高的待遇是不是太轻朝中官员了?毕竟勋贵老臣中还有不少没有封邑呢。但自陈留举兵以来,曹操没有特意升赏过功将,借此机会提高他们的待遇,似乎也无可厚非。荀彧处的这个位置,既不能反驳曹操,又不能忤逆皇帝,还不能叫旁人说闲话,实在太难了。他思来想去,最终还是决定按曹操说的办,铺开绢布写回信,顺便要将孙权袭取李术之事作个汇报,可刚提起笔,一抬眼又瞅见了刘桢的名刺。

    荀彧开始后悔答应曹丕这件事了,这开了个不好的例子。想起前几天皇帝刘协还向他抱怨不能按照自己的意志用人,堂堂天子还不如几位曹家公子自在呢。曹操的权势在急剧扩张,已经充斥朝廷的每个角落,虽然这在很大程度上是无意间造成的,但毕竟与复兴汉室的初衷产生了分歧。而这些过分的权势还在继续蔓延,甚至递延到子侄亲眷身上,长此以往天下将会被带向何方?荀彧是个谦谦君子,也曾深信复兴汉室就是曹操平生夙愿,故而每逢遇到有人背后议论曹操,他都会严厉斥责为之正名。可时至今日连他都开始怀疑、犹豫,甚至恐惧……

    当年光武帝刘秀不过想当个守卫京城的执金吾,最后却成了九五之尊。毕竟世间人心总是随着境遇而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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