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卑鄙的圣人:曹操.第9部_第十五章 重臣屈死,曹操立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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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审之日是个朗朗晴天,院外比院里热闹,堂下比堂上人还多。朝中大臣来了不少,即便不能来的也打发心腹家人来探听消息,拥挤的人群从堂口一直挤到街上,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三声鼓响,士兵衙役两厢站立,大理卿钟繇登堂上坐;大堂东面有大理正、大理监、大理平三佐官陪审;西首还坐着尚书仆射凉茂、西曹掾丁仪、骑都尉孔桂,三人奉曹操之命前来观审。钟繇手扶公案,瞧着这堂上堂下的情景已心乱如麻,合上双目喘了口大气,才将惊堂木一拍,喊了声:“肃静!”

    大家倒很给钟繇面子,惊堂木响立时鸦雀无声,不过这安静倒比喧闹更紧张,所有人都睁大眼睛关切地望着他。钟繇手捋须髯定了定神,不禁侧目观看——凉茂二目低垂满脸无奈,似很沉痛;孔桂东瞅西看满不在乎,倒像来瞧热闹的;丁仪气定神闲嘴角微翘,似有得意之色。

    曹操虽未告知,但钟繇早已风闻构害毛玠的又是丁仪,祸就出在他那天出宫时瞧见黥面罪犯时发的那句牢骚:“使天不雨者,盖此也!”灾异干旱够叫曹操心烦了,毛玠这个节骨眼上发牢骚无疑要触霉头。可仅因为一句闲话就至于下狱治罪吗?必定丁仪添油加醋进了谗言,孔桂见风使舵也没起好作用!

    钟繇心内思量半晌无言,一旁的大理正司马芝先开了口:“启禀大人,此案所涉乃尚书高官,况有讪谤之语,关乎国之体面,恳请将堂下之人尽数逐去,闭门审问。”司马芝也是河内司马氏,与司马懿兄弟是族亲,去年刚调任大理寺,但他为官清正颇得钟繇器重。此言一出大理监、大理平也随之点头附和。

    “甚好,正合我意。”钟繇立刻摆了摆手;众兵丁手执棍棒皮鞭一拥而上,将堂下旁听者尽数往外轰——此处是讲王法的地方,不管何等身份都得遵命,颇有几位相厚的同僚,也只能无奈而去。

    众人逐走,大门一关,钟繇稳当不少,又低头详详细细看了一遍案卷——其实这案子再简单不过,这句牢骚话毛玠肯定说了,但除此之外丁仪还向曹操进了什么谗言就不得而知了。现在关键在于若毛玠认罪是何结局,会不会像崔琰一样丢了性命?论公而言,毛玠是中台重臣,又是曹营元老,仅因几句怨言获罪实在有失公道;若论私的,钟繇虽与毛玠无甚深交,但毕竟二十年同僚,毛玠何等忠直他很清楚,若不援手情何以堪?好在这次与崔琰之事不同,丁仪只是耳闻上告,并无书信之类的佐证,这便有周旋的余地。钟繇既要想方设法帮毛玠开脱,又不能忤逆曹操之意,自然百般思虑慎之再慎……

    “钟公!”丁仪突然打破了沉默,“升堂许久为何还不开审?大王等候回复,可不能耽误啊。”

    “哦,”钟繇不敢再拖延,传令衙役,“带人犯!”

    丁仪知他有心偏袒,眯着眼睛微笑道:“钟伯父,我父在世时常说您老人家是个公正无私的清官好官。小侄这还是第一次观您审案,若您身有不适可别硬撑,我可向大王禀奏另换他人。”

    钟繇瞥他一眼,心中暗骂——醉死鬼丁冲,在天有灵睁眼瞧瞧,看你养的好儿子!

    少时间锁链叮当,只见毛玠身戴枷锁被四个士兵押着,踉踉跄跄来到堂上。不见毛玠,钟繇倒还按捺得住,一见毛玠,顿时五内俱焚——昨日国之忠良,今朝阶下囚徒。毛孝先早逾六旬,满头银发蓬乱如草,脸上又是皱纹又是污垢,一双死鱼眼呆滞无神似是心灰意冷,手脚之上皆有桎梏,躬身驼背一瘸一拐,叫人好不凄然!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钟繇强忍激动咕哝一声:“卸去枷锁……”

    “谢大人。”毛玠嘶哑着嗓子说了一声;有兵士为他解去枷锁,随即按他跪地。

    钟繇真不知这案该怎么办,但催命鬼就一旁坐着,硬着头皮也得问:“犯官毛玠你可知罪?”

    毛玠跪直身子,提了口气道:“在下不知何罪。”

    满堂之人心里都翻两翻——好硬的毛孝先,来个死不认账!

    钟繇又喜又忧,喜的是毛玠心思未死尚有回旋余地,忧的是这倒给自己出了难题。他既不忍着力逼审把案坐实,又不能发无罪之论,无奈之下转而陈述案情:“毛玠,有人检举你数日前擅发议论,有毁谤朝廷之言,可有此事?”

    “不记得了。”毛玠很精明——如说有就是认罪,说没有后面若坐实是罪上加罪,干脆含含糊糊。

    钟繇又道:“你曾言大王刑律苛刻罪及犯人妻儿,以致上天示警不降甘霖,可有此类言语?”

    “不清楚。”

    “你是否与那些获罪之人有私情?”

    “不知哪些获罪之人。”

    “你可知此言所涉之罪?”

    “不了解。”毛玠一问三不知。

    这三问下来,钟繇心里有底了——看来毛玠脑子还挺清楚。其实这会儿已无话可问,咬死不招就该动刑,可钟繇哪能对毛玠下手?摆出一副恫吓之态:“你身为中台要臣,岂会不知这等言论所涉之罪?分明巧言舌辩!”说罢捋捋胡须,慢慢解释道,“自古圣帝明王,处置罪人连坐妻子,古已有之。《尚书》有云‘左不攻于左,汝不恭命;右不攻于右,汝不恭命。用命,赏于祖;弗用命,戮于社,予则孥戮汝……’”大理三官暗暗吃惊——审案竟审出《尚书》来了!钟公意欲何为?

    钟繇确实有点儿口不择言,干脆以错就错,接着论下去:“古之司寇治刑,男子入于隶,女子入于舂。汉律,罪人妻子没为奴婢,皆黥面。汉法所行黥墨之刑,存于古典。今奴婢祖先有罪,虽历百世,犹有黥面供官者。何也?”他自问自答,“一以宽良民之命,二以宥并罪之辜……”这已经不是问案了,倒似畅谈他对律法的心得。

    司马芝坐于东边首位,心中甚是焦急,那边还坐着对头呢!于是装作咽喉不适,轻轻咳嗽一声。

    钟繇听闻咳声硬把话往回拉:“既然连坐黥面不负于神明之意,何以致旱?”

    毛玠双唇一动未及开口,钟繇一拍公案又接着侃侃而谈:“若考《洪范》五行之说,政苛则天寒,所以致阴霖;政宽则炎热,所以致干旱。你讪谤之言根本不合经义,若大王之法苛急,应当阴雨洪涝,何以反而天旱?”这番话出口,丁仪不禁眉头紧锁——他预料到钟繇可能袒护,因而自请监审,但这一套乱七八糟的推论使他迷惑不已。钟繇不在案情上做文章,反而深挖讪谤的经义依据,究竟意欲何为?不但丁仪,连凉茂、孔桂也听迷糊了。

    钟繇抛出这套经义之理,接着越扯越远:“成汤、周宣皆为圣明令主,所逢之世尚有干旱。今战乱以来干旱之灾断断续续三十余载,你却一概归咎于黥面之刑,你这样说对吗?昔卫人伐邢,师兴而雨,并无罪过何以应天?”这两问实在与案情毫没关系,这不像是审讯,简直是考经义。

    大理三官和凉茂等人今日真大开眼界——恐怕盘古开天以来从没有这么问案的。审案都是上面问一句,犯人交代一番,今天完全颠倒,钟繇在上面长篇大论,犯人在底下听得两眼发直。问得都是经义之学,叫毛玠如何回答?

    毛玠无话可说只能听着,钟繇自有主意,话风陡转越说越快:“你讪谤之言今已流入民间,大王闻之甚是恚怒。你不可能自言自语,当时你看到黥面罪人时身边有谁?你对谁说的这话?那人又回答了些什么?哪月哪天?在何地方?”这一连串问题如暴风骤雨毫不间断,根本不给毛玠答辩的机会,一口气问罢,钟繇死劲一拍惊堂木,“你听好啦!状告你之人具已明言,大王深信不疑,你好好想想……可要从实招来。”说这两句话时,他死死盯着毛玠的眼睛。

    别人不明白,司马芝见此情景立时了然,瞧丁仪满脸迷惑之色,心中暗笑——钟公好厉害!一套“迷魂掌”把他打蒙,猝不及防切入正题。

    大堂又已恢复宁静,毛玠低头沉思——钟元常究竟什么意思?他问我那日有谁、说了什么,却又不容我立刻回答?莫非……莫非暗示我不要招对,直接把状告之人攀扯进来?是了,我身在狱中不知告状者是谁,但此人必是添油加醋另有谗言,我若认罪,无形中就连那些不实之言也一并认下了;我若不认,把那日在场之人都招出来作证,只恐牵连甚多愈加揪扯不清。钟元常暗示我把告状者攀扯进来,反扣他个诬告之罪,便有机会翻案……

    想至此毛玠精神抖擞,声色俱厉:“臣闻萧望之缢死,皆因石显构陷;贾谊放外,乃因周勃、灌婴谗害;白起因范雎之言赐剑自尽;晁错因袁盎之谋腰斩于市;伍子胥因伯嚭之谗丧命于吴。这些忠良皆因他人妒害屈枉而终……”提到这些毛玠甚是凄苦,效忠曹操二十余载反遭刑狱岂能不悲?他老泪在眼眶里打转,把牙一咬接着道,“臣执简幕府,职在机枢,又典选官。属臣以私者,无势不绝,语臣以冤者,无细不理。今日之事必有人构陷,欲以诬枉之言加害于我,恳请大人将状告之人提至堂上,我与他当面对质,若我果有讪谤之心,情愿就戮。若无此言么……”他猛然提高沙哑的嗓门,“也不能放过此诬告之徒!”

    钟繇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恰到好处,不枉我一番苦心!

    丁仪甚是心

    惊——实事求是讲,毛玠确实说了句“使天不雨者,盖此也”,绝对是牢骚之言,但也仅此而已;可他对曹操讲的却远不止这些,大有夸张诋毁。若两相对质,双方都空口无凭,状告就演变成互相攻劾了。毛玠的声望权柄都比他大,他害死崔琰又不得人心,若闹得不可开交,保不准有人跳出来帮毛玠作伪证,那这官司非但治不了人家,反倒把自己害了!正不知如何是好,却听钟繇冷森森道:“具结画押!对质之事非本官能做主,需禀明大王再作定夺。”说罢又一拍惊堂木,“人犯带回,退堂!”竟这么糊里糊涂对付下来,大理三官都松了口气。

    钟繇收起铁面,笑眯眯对西首三人道:“老夫已尽力,对质之事还请三位禀明大王。毕竟检举之人连我都不清楚,如若草草治罪实在难以服众啊!”

    “言之有理。”凉茂也不垂头丧气了,连声附和,“还是当面对质问明白才好。”

    丁仪听他俩一唱一和甚是厌恶,取过书吏记下的笔录细细观看。他隐约感觉钟繇诱供,但看了半天却也挑不出毛病,暗叫怪哉。凉茂却一拍他肩头:“丁西曹,大王还等咱回复呢,还不快走?”

    “唉!”丁仪不情不愿把供词扔开。

    钟繇还故意气他,手捻须髯道:“贤侄,老夫这堂问得如何?”

    丁仪鼻子都气歪了,拱拱手:“佩服佩服!”

    钟繇回转后宅也不禁一头冷汗——这一案问得实在险,审案的比犯案的还累!眼下这关算勉强过了,接下来怎么办?曹操能让丁仪与毛玠当堂对质吗?丁仪会不会告自己一状?他又把供词从头到尾看一边,确信挑不出毛病才松口气;斜倚书案,正思量对策,府里一个心腹老仆进来禀报:“大人,五官将差侍官朱铄求见。”

    “哦?”钟繇料定是为毛玠之事,“不见!”

    老仆却道:“朱先生说了,大人不见也不强求,但有件东西一定请您过目。”说着转身从廊下抱进一个粗布包裹,“朱先生还说,他在后门等候,请您看完后务必赏他句话。”这老仆很知趣,说完便退至门外,低头等着。

    钟繇打开包裹,见是一只青铜的五熟釜鼎,这东西不大不小,倒像是件摆饰。他当即领会:老子有云“治大国若烹小鲜”,为相者当燮理阴阳、调和五味,五官将预祝我担当国相,送这别致物件倒也妥当。

    继而又见釜下还有卷书简,展开来看,乃是曹丕亲笔,通篇端端正正的小篆:

    昔有黄三鼎,周之九宝,咸以一体使调一味,岂若斯釜五味时芳?盖鼎之烹饪,以飨上帝,以养圣贤,昭德祈福,莫斯之美。故非大人,莫之能造;故非斯器,莫宜盛德。今之嘉釜,有逾兹美。夫周之尸臣,宋之考父,卫之孔悝,晋之魏颗,彼四臣者,并以功德勒名钟鼎。今执事寅亮大魏,以隆圣化。堂堂之德,于斯为盛。诚太常之所宜铭,彝器之所宜勒。故作斯铭,勒之釜口,庶可赞扬洪美,垂之不朽。

    钟繇见丝毫未提及毛玠之事,倒也宽心不少,又细观那釜鼎——此釜虽然不大,但雕饰精美,必是能工巧匠花了不少心思才铸成,上面还有几行小字,写的是“于赫有魏,作汉籓辅。厥相惟钟,实干心膂。靖恭夙夜,匪遑安处。百僚师师,楷兹度矩”。这是盛赞钟繇乃百官楷模、国之砥柱。

    摸着这只触手光滑的釜鼎,钟繇还是有些为难。倘若收下,便与五官将有私;如若不受,又与五官将结怨,究竟怎么办呢?

    他放下釜又拿起书信再看一遍,从头到尾措辞谦恭,只一味赞美他的仁德功绩,毫无请私、拉拢之言。钟繇蹙眉思忖:崔琰死了,若毛玠再遇害,谁还敢再保曹丕?但此事也不单是储位之争,两位老臣相继遭难,若算上先前罢官的徐奕,丁仪已扳倒三位重臣,作恶也忒过,天理人情何在?群臣敢怒不敢言,我将为一国之相,若不能保全忠臣又谈何燮理阴阳、百官魁首?曹丕毕竟居长,既合宗法又无愆尤,也不宜拒之千里。何况丁仪既然连毛玠都敢谗害,焉知将来不会害到我钟某人头上?今日我百般开脱其实已经与他结怨,与其忍气吞声,倒不如……

    钟繇眼睛一亮不再犹豫,把这只釜赫然摆在自己案头,回头吩咐老仆:“告诉朱铄,东西老夫收下,请他代我向五官将致谢。”

    “诺。”老仆领命。

    “慢!打发走姓朱的,再到前面把司马大人找来。”说罢钟繇收好简册,又寻了块空白绢帛,奋笔疾书;不多时吹干墨迹,塞入锦囊。

    刚刚封好,司马芝也来了:“钟公召唤属下有何吩咐?”回想起方才堂上之事,他还有些忍俊不住。

    钟繇也笑道:“子华无须多礼,毛玠之案以你之见应当如何?”

    “虽有怨言,不宜加罪。”司马芝直言不讳,“毛公辅佐大王二十余年,忠心耿耿岂会讪谤?不过是说句气话。这半年天降灾异、士兵叛乱,本就人心不宁,需知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若连几句牢骚都不能发,国家就要积出大祸了。”

    “一语中的,甚合我意!”钟繇把锦囊塞到他手,“老夫欲救毛公性命,然审理此案不便出头,况且丁仪今日观审必道我有私情。这是密信一封,你代老夫另请他人周旋。”

    “请谁?”

    “以我度之唯一人可救毛公者,”钟繇诡秘一笑,“侍中和洽!”

    营救老臣

    孝安帝以来宦官干政屡禁不止,曹操就亲眼目睹过王甫、曹节、程璜、蹇硕及张让等十常侍的贪婪嚣张,他又亲自参与过剿杀寺人的政变,当然对宦官没有好印象。不过等他亲身当了一国之王,还是觉得这套制度有其必要。王宫姬妾众多,他又日渐老迈,万一哪位夫人送他顶“翠绿冠冕”,叫他老脸往哪儿放?于是魏宫也开始接纳寺人,但只充当杂役奴仆,废除中常侍,仅留小黄门,不得参与护卫和打理文书之事,这便限制了宦官势力的膨胀。内侍官由士人、寺人并任,这差不多恢复到光武中兴以前的旧制,想来曹操祖父曹腾便是宦官,曹操毕竟给这行当留了线生路,这也算对得起祖宗了吧?

    如今曹操身边最得宠的小黄门就是严峻,这孩子虽小却甚伶俐,又是沛国人,满口乡音,不但曹操喜欢,后宫众夫人也甚疼爱,常给他果子吃。但严峻在内宫是个撒娇孩子,见外臣却颇有些“官威”,若遇到官职低微之人都不拿黑眼珠瞅人家,趾高气昂骄傲得很。

    不过今天严峻可瞅了身后这位大臣无数眼了,他在前引路,迈两步就回一次头,看了又看,实在没见过这么寒碜的人。此人有五十多岁,冬瓜脸,宽脑门,塌鼻梁,左眉高右眉低,三角眼,大下巴,短胡须,前鸡胸后罗锅。这倒也罢了,严峻连连回头就为看他走路——罗圈腿却内八字脚,能亲眼见识这样的人走路真开眼了!

    但与长相既不相符的是他的服色,明黄锦绣官衣,头戴貂珰冠,银珰左貂,身披青绶,这可是二千石的侍中才有的装束。遍观天下,长得这么丑又当这么大官的恐怕只有一人,便是和洽和阳士。

    现今除了孔桂,曹操最宠信的大臣当属王粲、杜袭、和洽,三人中又以和洽最奇。他乃汝南人士,曾受“月旦评”,早年名气很大却没当官,何进、袁绍有意延揽,他一概不从;天下战乱避居荆州,也没为刘表效力,直至曹操平定荆州才辟为掾属。算来和洽投曹之前没当过一天官,建安十三年起效力曹操,可到建安十八年魏国建立,初封百官他便受任侍中之职,从一介布衣跻身常伯只用了五年,整个曹营再无第二人!王粲以文采得幸,杜袭以忠直受宠,但和洽不一样,虽身为侍中却极少入宫陪驾,除大朝会外他连面都很少露。朝中之人皆知他得曹操宠信,却始终搞不清曹操到底看中他哪里,莫非貌丑也是优势?

    严峻再机灵也是小孩,一瞅和洽便觉好笑,又不敢笑出声,“吭吭哧哧”地一直把他引到温室殿外。天气太热了,所有门窗都敞着,殿内垂着避蚊虫的薄纱帐,和洽一眼瞅见——曹操正身着一袭短衫,坐于纱帐之中与人对弈;那对弈者三十多岁、身材高挑、举止恭顺,正是丁仪;曹操身后自然少不了孔桂,正手握一把蒲扇轻轻摇着;而帐外殿角处还垂首站立一人,只能看见背影,辨不清是谁。

    不用问,丁仪观审之后回奏魏王,必是他们君臣商量好了,料到有人来说情,故意摆下这么个局拒谏。怎么对付?和洽眼珠一转,猛一抬手揪住小严峻的耳朵:“你这娃娃方才笑什么?”

    “没有。哟哟哟……”严峻被他捏着直叫,“放手!放手!”

    外面一闹惊动了里面,曹操朝外望了望:“来者是阳士吧?怎么回事?”

    “正是微臣。”和洽答话,却不肯松手,“启禀大王,这寺人笑臣貌丑。”

    严峻尖着嗓子嚷道:“我乃大王之内侍,你当众辱我……无礼!辱我就是辱大王……哎哟哎哟!”这小子还真能说。

    和洽丑陋的脸庞抽动两下,似乎是在笑:“岂不闻‘不识无盐之美者,是为无心’,你这娃娃不过区区内侍,以貌取人实在该打。”

    曹操乐不可支:“你一把年纪了,怎与个孩子置气?”

    “去吧!去吧!”和洽这才松手,既而朗声道,“臣以为这些少年人实该管教,自恃恩宠骄纵无礼,上失公道下违人意,正直之士岂不寒心?”

    丁仪攥着棋子的手一颤——这话说谁呢?

    曹操一笑置之:“阳士莫非为毛玠之案而来?孤已有主张,不必多言。”

    和洽脑筋一转,笑道:“臣为汉中之事而来。”

    “汉中之事?”

    和洽借着说话的机会溜溜达达来到殿上:“主公虽得汉中而未拔蜀中,近闻张郃率部入巴郡与张飞相争,此孤军深入恐不得胜。汉中近敌而远我,大军又已撤回,长此以往必成敌进我守之势,两军僵持所耗甚众,不若将汉中军民一并迁回关中,暂息兵戈可保无虞。”

    曹操差点儿笑出声来——这么办岂不是把汉中拱手让与刘备了吗?料是和洽故意没话找话,便不理他,只道:“容孤想想再说。”又拾起棋子继续下棋。

    和洽顺口说了这番话,才看清原来殿内站的是虎贲中郎将桓阶,见他满面无可奈何之色,想必也是为毛玠之事而来,碰了钉子。和洽暗挑大指——好个桓伯绪,如今无人不知你保曹丕,此时百官缄口,你却不避嫌疑还肯出头,真硬汉子!

    他心下这么想却不动声色,若让魏王误以为他们串通好的,反倒不好办了。和洽也真有主意,一声不吭边上站着,就仰脸瞅着魏王。他瞅曹操,曹操能不看他吗?问题是他这张脸实在看不下去。曹操明知道他为何而来,可他偏偏顾左右而言他,又拿这张丑脸对着自己,没一会儿工夫曹操脑子就乱了。

    “不下了……”曹操把弈局一推,“和阳士,孤实言相告。毛玠毁谤之言还在其次,他是故意为崔琰鸣不平,此乃损君恩而从私义,殆不可忍!昔萧何、曹参与高祖并起微贱致功立勋。高祖每陷危困,二相恭顺,臣道益彰,所以能终身富贵荣及子孙。毛玠随我起于兖州,崔琰不过袁氏旧僚,即便论情分也当更与孤相厚,何况有君臣之分?孤三令五申不准再议崔琰之事,他竟如此倚老卖老大放狂言,怎叫孤不恨?”

    桓阶不禁瞥了和洽一眼——还是你高!我劝半天都不理,你往这一站他自己全说了。

    丁仪却暗暗埋怨曹操——大王糊涂,这丑鬼最会讽谏,难缠得紧,可千万不能理啊!

    果不其然,和洽全不管曹操这一套理由,只眨巴眨巴眼睛,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大王不提,臣倒把这事忘了,既然提起,臣也该说两句。”

    曹操又好气又好笑,抓把棋子往盒里一抛:“说说说。”

    “毛玠因何获罪臣不清楚,但案子既然出了,要审明问清才好。依臣之见不妨叫检举者到大理寺与毛玠对质,也好水落石出。”和洽早得了大理寺的消息,打蛇打七寸。

    曹操真后悔与他多言,倒叫他反将一军,蹙眉道:“不行!案子自要审明,但检举者也是出于忠心,孤岂可让他暴露人前?”说话间不自禁瞟了丁仪一眼。

    和洽咬住不放:“大王所言差矣。是非曲直理当分明,若真如检举者所言,则毛玠讪谤属实,其罪非天地所能载。若检举者所言不实便是诬告,当惩戒此卑鄙小人以儆效尤。臣并不敢偏袒毛玠,但毛玠早年投效特见拔擢,刚直忠公为众所惮,按理推想不当有此行径……”

    丁仪听这话就有气:你说不偏袒,这话还不是偏袒之意?

    刚要插言质问,却听和洽又把话圆了回去:“然人情难保,或因一时之私而发悖逆之言,亦未可知,故需双方对质以验其实。大王维护检举者,虽出于恩泽仁爱之心,却使是非不明曲直难分,只恐群臣见疑有失人望。”

    他这番话说两头的理,并非一味偏袒,曹操没法不答,便道:“孤不让双方对质,正是要求个两全,既要毛玠明言其过,又要保检举者无碍。”曹操心里有数,先前徐奕罢官、崔琰自尽,丁仪已有些不得人心,真要是两方对质,借着舆论之威这官司都可能打翻了。

    “天下事有得有失,并无两全。”和洽往前凑了几步,“若毛玠果有谤主之罪,当肆之市朝;若无此意,告发者诬陷大臣以误主听,也当严惩。二者不加检核,糊涂审理人心难服,臣窃不安矣!”

    “不可!”曹操让他挤对得有点儿挂火了,“朝廷方立干戈未息,安可使同殿之人两相攻劾?昔晋之狐射姑刺阳处父于朝,此当为君之诫也!”

    和洽又凑两步,已到了纱帘边,抬手一指丁仪:“大王何必引经据典,是非曲直乃是公理,何不直言有回护此人之意?”丁仪脸都白了,不知他要干什么,孔桂也摸不清风向。

    曹操完全没料到他把话挑明,又羞又怒,把棋盒一摔道:“不错!正礼乃故人之子,又颇有才略忠于寡人,私之有何不可?”

    和洽直挺挺往地下一跪:“大王所言有理,臣无不心服。但臣有一事不明,想请教大王。”

    “说!”曹操已不胜其烦。

    和洽突然压低声音,抬起头直视曹操,和颜悦色缓缓道:“大王宠信乃臣子之荣耀,有所回护也属情理,无可厚非。不过您既能回护一介晚生,为何不能回护辅保您二十多年的老臣呢?”

    “呃……”曹操无言以对啦!

    是啊,辛辛苦苦给你卖命二十年的人你不偏爱,却偏爱一个晚生后进,合乎人情吗?其实曹操并不糊涂,他对毛玠的态度与对崔琰不一样,崔琰再有功毕竟是袁氏降臣,毛玠却是自兖州起家之际就相随驱驰的。也正因如此,他才不能忍受毛玠因为崔琰而发他的牢骚,这不是讪谤不讪谤的问题,而是君恩私交谁重要的问题。平心而论曹操也知丁仪的话有水分,但他就是要跟毛玠赌这口气。他也根本没想像对待崔琰那样把毛玠置于死地,只要毛玠能向他认个错,顶多罢几天官,过一段时日就官复原职风平浪静了。萧何尚且下过狱,毛玠又有何不可?不就是认个错么?

    可曹操想得容易,毛玠却不能认。万一像崔琰一样怎么办?何况这牵扯立储问题,他后面还有个五官将呢!

    毛玠越不认,曹操越赌气,君臣就杠上了,但这都是摆不上桌面的话。现在和洽排除公义只论私情,应该不应该适当回护毛玠呢?曹操不禁回想毛玠二十年的功劳,出谋划策选拔官员自不用说,当年毛玠一句“奉天子以令不臣”宛若惊雷,始开曹氏王霸之业,单这一条还不够吗?当初曹操也曾宠信毛玠,看中他耿介的品质,称赞他是“国之司直,我之周昌”。现今毛玠倒够个周昌,反倒是曹某人够不上汉高祖喽!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公理私情都摆着,何必再赌这口气呢?曹操瞅着和洽这张丑脸,苦笑道:“你呀!只要一开口总能把孤问得无话可说……孤确实不宜有偏有向,赦免毛玠吧。”

    “大王圣明!”桓阶一声高呼。孔桂不禁白他一眼——嘿!竟拍在我前面了。

    丁仪却插言道:“毛玠讪谤确实无误,臣愿与之对质。”去不去放一边,这态度他得硬,若不然糊里糊涂放人,他岂不成了诬告?

    “算了吧……”曹操苦笑道,“人可以放,但妄论朝政诋毁庙堂,此罪不能不治,打发他回家吧。”

    丁仪无言再对,其实从他立场看,能不能把毛玠整死已无所谓,反正毛玠已下过狱了,以后也不可能对选官之事指手画脚,以此撼动曹丕拥护者的目的已经达到。

    孔桂更没的说,他与毛玠无冤无仇,仅是想在关键时刻上对船,反正整治崔琰、毛玠之时他跟着擂鼓助威了,现在勉强也算个“曹植党”,以后前程无忧就行了,至于毛玠怎么样根本无所谓,故而连呼“大王仁爱”。在他看来登上临淄侯这条船绝对安全!

    桓阶赶紧凑过来:“狱中非久居之地,望主公速发赦令,臣这便去办!”他一刻都不想再耽误。

    曹操无奈,随手写了道赦令,和、桓二人千恩万谢携手而出。桓阶可真服了和洽。和洽来前桓阶已苦劝半日,所言无非毛玠如何忠诚、如何有功、如何有威望,担保他不会讪谤之类的话,皆是公的一面,全然没提到私情。而和洽三两句就引到私意,不否认偏爱袒护有何不对,一步步把曹操引进陷阱。最后这一句轻飘飘的话便把泰山撼动了——是啊,有的事越是认死理公事公办越麻烦,反而人情更能动容。

    这结果桓阶、和洽、钟繇已很满意了,以毛玠的威望罢官能罢多久?最多一年半载就满天云雾散了……

    可事实却不是这样!当毛玠从大理寺狱中出来时已心灰意冷,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含辛茹苦二十余年,耿介忠直任劳任怨,换来的怎是这样的厄运和羞辱?连句牢骚都发不得,满腔激愤向谁去诉?这位老臣如行尸走肉般回到家,饭也不吃,觉也不睡,睁着两眼往榻上一躺……没三天工夫,活活气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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