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卑鄙的圣人:曹操.第10部,大结局_第十七章 魂断故都,枭雄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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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 吕布怒发冲冠厉声质问:“昔日你怪罪我反复无常、残暴不仁,然你之奸诈反复、屠害生灵岂不逾我十倍?今日不将你碎尸万段怎消心头之恨?”说罢舞动方天画戟,数万儿郎齐向他杀来。

    曹操拨马而逃,后面兵士紧追不舍,堪堪被获遭擒,又见东边窜来一骑,马上将官披甲红袍手舞大槊,面色黝黑目光如电,断喝一声:“孟德速退,我且抵挡一阵!”

    曹操一见暗叫万幸,救驾之人乃鲍信,满腹衷肠怎奈追兵甚急,只得嘱咐一声:“二郎小心!”交马而过继续逃难。

    无常索命恶鬼穷追,曹操连头都不敢再回一下,伏于马背死命奔逃,浑身大汗淋漓;也不知逃出多远逃向何方,四下景致怪异至极,时而高峰突兀、惊涛骇浪似是碣石高山,时而滚滚扬尘、沟壑无边像是关西之地,时而茫茫奔流、波涛映日似万里长江,时而怪石嶙峋、密林幽谷又像是汉中蜀道……渐渐地,追杀之声没了,曹操却已穷途末路,四外尽是崇山峻岭,荆棘断路险不能行。

    这又是哪里?曹操懵懂四顾,眺望良久,隐约见山岭云雾间坐着两隐士,虽白衣披发,面貌依稀可辨,原来是许攸与娄圭。曹操赶忙相问:“二位贤弟,此乃何处?欲归邺城当觅何途?”哪知两人盘膝而坐不理不睬。曹操心下焦急,苦苦央求:“望二贤弟念故交之情,助我脱难。”

    许攸宛如一具枯木,并不作答,只目视前方喃喃道:“据财不能以分人者,不足与友。”那旁娄圭也毫不动容,兀自叨念:“居世间,当自为之,但观他人乎?”

    曹操一见此景气往上撞,骂道:“竖子无情!你二人至今还发此谤言,怨我杀……”话说一半猛然醒悟——他二人皆被我杀死,何能复生?是啊,这半日所见所遇皆是死人!

    他心中恐惧不知所措,耳畔响起车轮滚地之声,回头望去,悠然行来一辆马车,赶车人衣装俨然,还有十几个仆僮左右相随,似富贵人家。曹操心中迷惘再不敢端架子,马上抱拳拱手:“行路人迷途于此,恳请尊驾指点。”

    赶车人勒缰,转身挑起车帘,但见车中稳坐一老者,白衣长袖、仙风道骨,凤目炯然有神,颔下皓髯修长,一见曹操微微摇头:“孟德何故流落于此?”

    “是您老人家!”曹操险些落泪——这不是对他恩重如山的先朝太尉乔玄吗?

    乔玄长吁短叹:“昔日老朽觉你是个奇才,屡加教诲倾心提携,望你能复兴汉室为一代治世能臣。怎料事与愿违,反栽培出一个乱世奸雄。唉……你曹氏四代蒙受国恩,封侯拜相妻荣子贵,大汉朝何负于你?你上欺天子下压群臣、屠害忠良滥杀无辜,欲迁龟鼎于自家,有何脸面再来见我?”

    “这、这……”一席话说得曹操汗流浃背无地自容,支吾半晌才分辩道,“恩师良苦训教,学生本不敢顶撞。然汉室凌迟三光不明,百姓嗟怨士人离心,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学生既掌大权骑虎难下,府营亲随亦欲攀龙附凤屡加劝进。若学生放归权柄,非但众心瓦解天下复乱,只恐我曹氏一门求长安布衣亦不可得。还望恩师宽宥……”

    “哼!时至今日还花言巧语避重就轻,推说天下大势如此,难道你就一身干净?你扪心自问,难道不曾觊觎金銮想当皇帝?”这一声质问振聋发聩——固然有种种借口,但不可否认他做梦都想当皇帝。

    曹操体似筛糠无言以对,却听乔玄又道:“痴儿怎还不悟?你仔细看看我是谁。”乔玄面孔倏然一变,化作另一位老人,粗麻布衣、皱纹堆垒,原来是他举兵以来第一个冤杀的吕伯奢!

    “吕伯父……阿瞒、阿瞒错了……”

    吕伯奢二目带泪咬牙切齿:“我与你父八拜之交,不畏王法容留于你。怎知你这狂徒恩将仇报全无心肝,害我一家老小性命。老朽恨不得食尔之肉、寝尔之皮,今日至此还想活命吗?”

    一旁赶车人也变了脸孔,白皙净面俊眼修眉,乃是王子服,愤然喝骂:“乱国贼子!你害我汉室宗亲、盗掘先王陵墓,玉带诏在此,速速诛此狂悖之臣耳!”左右仆僮各自抽剑,竟是董承、耿纪、韦晃、吉本、陈宫、边让、袁忠等辈。

    曹操大惊失色拨马欲退,蓦地一道人影拦在马前——是袁术怀抱传国玉玺,尖声大笑:“哈哈……曹孟德,你口口声声骂我是伪帝,可我好歹明着来,不失为堂堂男儿汉。你却矫情掩饰,敢做不敢当,有何脸面笑我?咱们是蛇鼠一窝,来来来,老兄成全你!”金镶玉玺当头掷来,打得他眼冒金星跌落马下。

    曹操一身泥污就地翻滚,猛一抬头又见两个蓬头垢面浑身血迹的妇人。伏皇后幽闭而死,脸色乌青,鲜红的舌头吐出四寸有余,“咯咯”怪笑:“我东海伏氏与世无争,你就为了让女儿当皇后,残害我伏氏百余口性命,连我两个皇儿都不放过。快还我儿命来!”伸手便扼住曹操咽喉。

    后面那女子腹部隆起、身怀有孕,正是董贵人,呜呜痛哭:“狗奸贼,你为什么杀我?连我的孩儿都胎死腹中,你看看……”手中多了把尖刀,说罢刺入肚子,刀口一划,伸手从里面掏出一个血淋淋的婴孩,继而朝曹操抛来。

    “救命!救命!”曹操眼见那死孩子肋生双翅、头上长角、爪如钢钩、满嘴尖牙,张开血盆大口向他扑来……

    孔桂正在院外与亲兵聊天,忽听里面连呼救命,还以为有刺客。众人一拥而入,却见曹操瘫坐堂屋廊下,正倚着门框打盹——原来是呓语。

    孔桂松口气,轻声呼唤:“大王,您怎在这儿睡?留神作病。”

    曹操渐睁迷离睡眼,才知南柯一梦;此梦好生可怖,吓得他遍体生津汗流浃背,厚厚的裘氅都湿了,黏糊糊裹在身上甚是难受;哆哆嗦嗦解开绒绳,裘衣陡然落地,身上透汗蒸腾而出,立时凉爽许多,依旧倚着门框闭目喘息。

    孔桂等人面面相觑——醒了还是没醒?按理说该过去搀,但皆知大王“梦中好杀人”,严峻殷鉴不远,谁敢往前凑?

    曹操喘息半晌才稳住心绪,颤巍巍而起:“奉孝……哦不,桂儿过来搀我。”

    “诺。”孔桂这才敢上前,哪知还没碰到他手臂,悄然刮来阵凉风。曹操身子忽然定住了,他目光诡异地斜了一下、嘴角极不自然地向左歪了歪,随即晃悠悠倒在尘埃之中……

    其鸣亦哀

    董昭再度劝进又遭拒绝,反被派往许都向天子报捷。谁人不知大权皆在曹氏之手?这纯粹是个走形式的差事,他没耽搁几日便从许都归来。但令他始料不及的是,就只这三五天的工夫,洛阳已发生不少莫名其妙的变化。

    诸部兵马将近八万,原本好好地屯驻在都亭,怎料曹操发下一令尽数迁移,如今都迁到洛阳城以南。董昭一头雾水回来复命,险些找不着军队,糊里糊涂在连营里转了好几圈才寻到中军大寨,而且曹操还不在,中军一应事务皆由曹真、夏侯尚暂时代理。问起移军缘由,曹真说是大王在军中无聊,到洛阳城里散心勾起旧事回忆,故而搬至城里暂住,随行官员也进城理事,命三军在城外拱卫。

    董昭当年曾随天子东归,对故都再熟悉不过,洛阳几乎就是一座废城,平白无故住到那里面做什么?况且以曹操的身份,若暂住洛阳势必下榻旧皇宫,这太容易遭人诟病了。那边还向天子报捷呢,这边却住进皇室宫殿,完全不合道理!董昭连连追问,但曹真他们也不知内情——众将已三天没见到大王了。

    董昭差事在身不敢耽搁,赶紧出营进城,却又遭守门士兵盘查。原来守城兵卒已换成虎豹士,官员进出一律要有公文凭据,至于诸部将领一律不得进城滋扰。董昭这次是复命,也没请得什么天子诏书,硬是被挡了驾,耐着性子解释半天,多亏遇见个相熟的将佐,这才容他进了城。

    来到杨安殿一看——更热闹!随军官员和幕府掾属都搬进来了。这座大殿当年就是为应付朝会在南宫遗址上盖的,除了空旷的正殿,连配房都没几间。魏廷官员一股脑儿迁进来,还带着大量公文书籍,根本容纳不下;院里都支起帐篷,几位参与军机的重要幕僚住在殿里,白天一起批阅公文,晚上一块打地铺,根本不成体统!

    董昭左望右望,才见长史陈矫正坐在角落里,旁边的书简堆得跟小山似的,忙凑过去一把拉住:“究竟出了何事?”

    陈矫眼中闪过一丝焦急,却稍纵即逝,只道:“也没什么,大王身体不佳,想在城里住几日。”

    董昭何等精明,一听便知病势不轻,但陈矫不肯明告,想必已得主上之命不得外传,便单刀直入道:“陈公既晦而不言,我只问一句话,可否容我见大王一面?”

    陈矫有些为难,想了想道:“大王与王后、诸夫人在北宫后殿,我若无急务也见不到。你既要请见,我可以试着请奏,不过大王能否见你可就说不准了。”

    董昭连连作揖:“这便承情。”

    其实陈矫只去了一刻工夫,但满心焦虑的董昭却似等了一年。事情倒还顺利,大王听说他请见立刻就准允,还派来个小寺人,专门引他进去。

    因为昔年天子东归无处安歇,北宫曾略加修复,但也仅是勉强能居住,宫墙依旧破烂乌黑,复道青砖都挖走补城墙了,露着下面的光土地,多年无人打理已生满杂草。董昭步步紧随寺人,经两次侍卫盘查,直至通过一道只剩门柱的仪门,这才到北宫正殿前。

    此处原本是汉家帝王起居所在,如今却凄凉败落,渐成鸟雀野虫栖息之所,墙根的荒草足有半人高。董昭也无暇顾及许多,连忙提袍上殿,但见空旷的殿内一排杌凳坐着四人——夏侯惇、许褚、孔桂、典满。四人都满面苍白、神情委顿,看来这两天他们一直守候在此,算是最心腹的护卫,已经很疲乏了。

    夏侯惇脸色尤为难看,见董昭到此,只略一点头:“大王在后殿休息,你去吧。”董昭也没客气,疾奔后面而去。

    皇家大殿皆坐北朝南,设有御座、屏风,如今这些都没了,后室之门就暴露在外,只是挂了一道黑色幔帐遮蔽室内情形。到这里董昭便不敢再唐突了,提高声音禀奏:“臣谏议大夫董昭告见。”话音刚落布幔掀起,卞王后携环夫人、宋姬等女眷走出来,董昭忙大礼参见,她们却无心理睬,只顾掩面而泣。

    动手掀幔帐的并非宦官,而是一位个子不高、花白头发的士人。董昭一见也赶紧施礼——此人乃国舅卞秉。

    卞秉阴沉着

    脸道:“进来吧。说话轻声些,大王刚醒转。”董昭低眉而入,才见里面情形。后殿并不甚大,却点了六只炭盆,比外面暖和许多;曹操仰面躺在榻上,瞧不清气色;李珰之正跪在榻边为他诊疗。

    这时曹操开了口:“公仁来了,寡人有话对他说,快扶我起身。”那声音有气无力甚是微弱,而且口齿似乎还不太清楚。

    说是起身,但此时曹操已不可能离榻,他左半边身子完全瘫痪。李珰之与卞秉一个抱腰、一个塞靠背,这才勉强使他坐起来。董昭早揣摩到他病势不轻,但抬眼观瞧仍禁不住心头一颤——曹操头缠幅巾,脸上白得没一丝血色,最为骇人的是他眼睛极不自然地向左乜斜着,左边嘴角也近乎扭曲地向下耷拉!

    “大王!您、您……”董昭扑倒在地,泪水簌簌而下——从建安二十一年称王起,日蚀干旱、瘟疫肆虐、严才叛乱、许都叛乱、乌丸叛乱、宛城叛乱、汉中兵败、水淹七军、魏讽作乱,四年间无一件好事。如今总算风平浪静拨云见日了,大王却病重至此。老天何故如此作弄人啊!

    卞秉忙劝:“董公莫泣,大王见你如此心里更难受。”李珰之毕竟只是一介医官,不敢旁听他们说话,悄悄退了出去。

    曹操虽口眼歪斜不能动弹,神志却还清楚,故作轻松道:“寡人这般模样,把你吓坏了吧?”

    董昭强拭泪水,跪爬到他身前:“臣若不能面君,心内终不得安。”

    “唉……寡人快不行了。”

    董昭亲眼见到此强横一世之人说自己“不行了”,简直有些身在梦中的感觉,忙叩头道:“天路维艰,真人多难,大王福祚非寻常人可比。此不过小恙,用心调养一定会好的。”

    “不必再说宽心话,寡人心里有数……”曹操本就气息艰难,嘴唇又并不拢,说话模糊不清,“这次连李珰之都没把握,恐怕熬不了几天了。”

    卞秉见他讲话实在艰难,索性代为讲述——原来前日曹操在城内忽然中风,孔桂唤他不醒慌了手脚,只得派人快马回营召来李珰之和夏侯惇等几位重臣。李珰之几针下去,人是醒了,却已口眼歪斜半身瘫痪,再探脉象更是可怖,乃大限将至之兆!大驾在外,兵马屯聚,太子又不在,此事若传扬开来必军心骚动,况且营中尚有江东使者,绝不能将病情泄露。在夏侯惇、陈矫建议下,曹操强打精神传令,命众后妃、官员一律迁至城内,对外封锁消息;诸部兵马一律迁至城边落寨,由中军诸将代为管辖;又册封孙权为骠骑将军、领荆州牧,晋南昌侯,命其使者梁寓速携印绶回江东复命。都安排完毕,曹操昏昏沉沉晕厥,被侍卫抬进北宫。

    董昭听得心惊肉跳,仓皇道:“今大驾在外军心仰望,病势固然能隐瞒一时,可若有一差二错又该如何决断?”他话说得委婉,意思却很清楚——您想好后事了吗?

    曹操慢吞吞道:“昨晚已派人回转许都,召太子前来……孙权那边早晚瞒不住,孤今晨已派张辽率部出屯陈郡以防不测,不过现今他与刘备反目,应该不敢此时发难……”他只说了几句,口水便顺着嘴角滴下来,卞秉赶忙为他擦拭;他缓口气又道,“西凉近来有异动,迁徙的胡人与豪族不睦,所幸曹洪、张郃他们在,应该不会出大乱。至于此间屯驻的兵马……唉!大战方歇众心疲惫,初春之际各地粮食也没筹好,不便将他们遣散。我现在这样子,也没法率他们回河北,只能维持现状……倘若寡人熬不到丕儿赶来,恐怕要劳烦诸公安抚军心了……我曹魏以北方之大敌吴蜀偏僻之地,积威日久必成大业;若孙、刘尚有能臣勇将,未得朝夕而定,切记——东守合肥、西据陈仓,中固襄樊,此三邑不破,便可立于不败之地。”看来曹操思忖良久,不但对后事有所准备,而且对日后天下大势揣摩得也很清楚。

    事既至此董昭也无可奈何,只能说好话:“大王不必忧虑,国有贤臣、军有勇将,一切都会好的。”

    曹操挣扎着摇摇头:“智者千虑,总有一失。你素来心思缜密,替寡人想想,还有何不妥。”

    董昭低头凝思,突然想起一桩要紧事:“有句话本非臣下该讲,但大王既然相问,臣敢不进言?”

    “说。”

    “鄢陵侯乃大王爱子,骁勇善战颇有雄心,如今尚在长安驻守,倘若……倘若……”董昭终是不敢挑明——倘若你一死,你那二儿子不服兄长,在长安拥兵自重,甚至提兵前来夺位,那可怎么办?

    家事常比国事更难,曹操如此精明,却始终拿捏不好与几个儿子的关系,千算万算还是失了一招。曹彰的隐患其实他自己造就的,听董昭提起,心中甚是伤痛,纵然有些爱惜曹彰之勇,为了保全大局也只能割舍:“速速派人去长安宣命,叫彰儿将兵权移交杜袭,也到洛阳来待命。”

    董昭反复思量仍觉不妥:“臣冒死妄言。若太子能火速赶来自是最好,若事有差失,不如……”他跪爬两步,把嘴伏到曹操耳边悄悄把那应急之策说了。

    “嗯,还是你想得周到。”曹操点头应允,“那你就回许都吧。”

    卞秉在旁听得诧异——董昭刚从许都回来,为何又奔许都?但这是他俩隐蔽之言,也不敢插嘴询问。

    一切都安排妥了,曹操似是心力交瘁,艰难叹息一声,望着满面关切的董昭,不免心生怜意:“公仁,寡人对不住你啊……”

    董昭愣住了,赶紧强笑道:“臣得遇明主乃平生之幸,大王何出此言?”其实他心里明白曹操的意思——荀彧、毛玠皆死,程昱告老隐退,论资历如今没人能与董昭比,可他至今无缘公卿,不过是无甚权力的谏议大夫,而且常在许都远离魏廷,曹操待他确实薄了点儿。

    “并非寡人故意薄待你,实有难言之隐。”曹操叹息道,“你的功劳我全记得,结好张杨助我逢迎天子、河内之战单骑入城说降敌将、远征幽州时修漕运粮、协助寡人称公称王……你的苦楚我也清楚,一次次力主劝进,旁人不理解,反落得谄谀之名……其实天下人行天下事,欲使世道乱者总要搅动乾坤,欲使世道安者也总要拥立一强主,方能统驭吏民、早熄狼烟……你并非谄媚之人,而是急功近利,欲使天下早日一统……”曹操肯定了董昭的作为,但这也等于进一步肯定自己。

    董昭被他戳中伤心处,眼泪又涌上来,斗胆握住他手:“大王别说了,臣明白您苦衷。”

    曹操却偏偏要挣扎着把话说完:“我没用你为列卿,一者是无奈世情风语,二来也是看你精于保养身体强健,想留着你给后世效力。你一定保重,将来好好辅佐孤的儿孙……”

    “臣明白,臣全都明白……”董昭咬破嘴唇,却还是止不住眼泪滑落。卞秉只得再三劝慰。

    “走吧。”曹操已泪光盈盈,“天下无不散筵席,许都的事就托付你了。”

    董昭踉跄起身,擦着眼泪退至门边,却忍不住再望曹操一眼。他明白这就是最后一面,从此生死相隔,于是撩袍跪倒:“容臣再向大王见上一礼。”说罢纳头便拜。三个头重重磕罢,略一起身却又再度跪倒——他连起连拜,竟给曹操施了个三跪九叩大礼,即便抱拳拱手,“臣辞别万岁!”这一声“万岁”无比响亮,却又无比沉重。曹操今生无缘至尊,就把这私下的呼唤当做最后的安慰吧……

    董昭拭泪而去,曹操也大伤精神,倚在那里出神良久,才慢吞吞道:“阿秉,你还在身边吗?寡人怎瞧不见你?”

    卞秉苦笑:“大王眼睛偏向那边,又怎看得到我?”

    “嘿嘿……”曹操竟自嘲地笑了两声。

    卞秉忙绕到左边伺候:“唉!大王对我偏见一辈子了,我也早就习以为常。”这虽是玩笑话,却透着埋怨——卞秉是国舅,又是曹营元勋,可至今仍居小小的别部司马,爵位也甚低。曹操有鉴于汉室因外戚而衰,故意压制卞家,他空负才智难以施展,如今也将将六十岁了,这辈子还有何指望?但不忿归不忿,终究曹操是他姐丈,他嘴上虽埋怨,伺候得却很殷勤,不住地为其按摩。

    曹操愧然望着舅爷,却发觉他袖中有突兀之物:“你揣着什么?”

    “唉!您都这样了眼力还这么尖,我算服了。”说着他从袖中掏出支黝黑的紫竹笛子——卞氏姐弟乃歌伎卖唱出身,卞秉小时候全凭吹笛讨营生。

    “你还能吹吗?”

    卞秉凄然道:“多年不曾演奏了,带它在身上不过是把玩把玩。为人不可忘本,好歹这是当年一起混饭吃的老伙计。”

    “唉!”曹操越发苦笑,“听你一言寡人惭愧,看来这辈子我全是瞎操心,你根本不会成为窦宪、梁冀之徒。吹一曲吧,我想听。”

    “既然大王想听,容我思之。”卞秉蹙眉思忖,回忆旧时曾吹奏的曲目,想了好一会儿才开始;不过笛声清亮悦耳、演技纯熟精湛,犹可见当年神韵。

    曹操闭目倾听,竟觉舒服了些,那悠扬的笛声似清泉流水注入他的心田,每处起承转合无不搔得他惬意,仿佛骤然回到年轻时。那时候天是蓝的、树是绿的、父亲的话永远是对的、书上之言永远是真的、朋友是亲密无间的,曹阿瞒是率性洒脱的!那时没有军队没有战争,更没有曹魏王国,却有一个纯真少年……

    “咳、咳、咳……”悠扬的笛声戛然而止,卞秉不住咳嗽。

    “怎么了?”曹操缓缓睁眼。

    卞秉扶着胸脯,喘了两口大气:“老了,吹不动了。”

    “唉……你这张嘴当年最精明伶俐,会吹笛,又能言善辩,骂起人来厉声得很。”

    “大王还拿我取笑。”卞秉边说边探过衣袖,拭去曹操嘴角流下的口水。

    “不是取笑。”曹操乜斜的眼瞅向他,“治国之道贵在用人,世人形形色色,却皆有所用。笛子你吹不得了,骂人可还能行?”

    卞秉一怔:“大王何意?”

    曹操疲惫地合上眼,定了半晌才吞吞吐吐道:“我叫你骂一人。”

    “什么?”卞秉莫名其妙。

    “你给我狠狠骂一个人。”

    “骂谁?”

    “此乃寡人身后之后,需绝对隐秘。若我熬过这几日,一切安安稳稳,你就把此事忘掉;若我实在熬不过,你……”曹操紧闭双眼,说话已越来越吃力,越来越不清楚。

    卞秉忙将耳朵凑到他唇边努力聆听,这才明白姐丈叫他做什么,立时惊得瞠目结舌:“我、我岂能……”

    曹操却不容他推托,喃喃道:“此为曹氏安,更为天下安。况且这件事只有你能为之。你不是埋怨我不升你的官么,此事若成你富贵无忧、儿孙不愁……”话到最后已细不可闻,混混沌沌又昏睡过去。

    分香卖履

    病势发展远比预想得要快,就在曹操接见董昭的转天,他的生命就走到了尽头。

    三更时分曹操从混沌中醒来,感觉说不出的难受,天旋地转头晕目眩,浑身上下时冷时热,麻痹蔓延全身,手脚似乎都不再听使唤,腹内也有鼓胀之感。王后与众侍臣伺候他小解,却尿不出什么,躺下又腰酸背痛,针石镇痛完全不见功效。如此折腾到五鼓天明,他面色惨白、浑身发凉,喘气都很费劲,睁眼视物皆已模糊,说话也越发不清晰。庖人献上稀粥,环夫人亲自喂到他口中,可费劲巴力弄得浑身是汗却吞咽不下去,顺着歪斜的嘴角往下流。

    李珰之当即伏地请罪——粥不能进,汤药便也无用,到这个地步莫说是他,华佗复生也救不了!

    环氏、尹氏等女眷早忍不住啜泣,到底是卞王后识大体,赶紧唤许褚、孔桂等人进来,将曹操连人带榻抬至前殿,传召随军诸臣领受遗命。杨安殿内群臣一直坐卧不宁,虽然彼此不敢多言,照旧办各自的差事,但大家心照不宣,主上大限八成就在这几天,所有人都和衣而卧,故而虽在清晨事出突然,大家却衣冠齐整旋踵而至。卫将军曹瑜居首,丞相长史陈矫、侍中辛毗、谏议大夫贾逵、尚书桓阶、陈群、议郎赵俨、魏郡太守徐宣、黄门侍郎丁廙乃至司马懿、刘肇等辈尽数跪倒榻前——到这会儿谁也不再多言,说吉祥话也没用,秘书郎刘放铺纸研磨、孙资搦管捉刀,众人静悄悄的就等他遗言。

    曹操倚着靠背已上气不接下气,眼前一切都模模糊糊,只知来了不少臣子,却瞧不清他们面孔,耳朵能听见的只是众姬妾的哭声。他下意识地挣扎着抬起右臂,卞王后一见此景赶忙握住他手,噙住泪水哽咽道:“大家都来了,大王有何嘱托?”

    曹操神志已有些模糊,但他毕竟强横一世,到这最后时刻也要够气魄,他强撑着道:“天下无不去之人,此是常理……”但是众女眷闻听此言越发悲楚难抑——卞王后乃一国之母不愁将来,可其他女人尤其那些未曾养下一儿半女的姬妾日后指望谁?

    这些女人都曾被他宠幸,至少在他自己看来都曾是真爱过的,他对他亲手缔造的王国珍视无比,对这些女人也同样割舍不下:“你们别哭……寡人死后葬邺之西冈,你等可居铜雀台,西望便见吾冢……家国新立府库不丰,切不可耽乐铺张……孤平生所得天子赏赐及绢绶之物皆存白藏库,足够你等安度余年……”

    说到此处曹操越发呼吸困难,脑海中却不禁浮现出曾经的结发妻丁氏,她虽不美丽却俭朴勤劳,身为宰辅之妻尚每日织布女红,从来不用香薰之物。卞氏也随之效仿,以至于后来他也传令宫禁之中不许浪费熏香。想起这些他竟恍恍惚惚道:“冰井台还储有不少香,以前不准你们,我死以后你们可以把它分了……家国一理唯在勤俭,可以学着织布做鞋,卖出去贴补用度,莫滋扰中宫……”

    曹操临终之际留恋妻妾,嘱咐她们分香卖履,虽居君王之位,仍不失为有情有义之男子,但群臣都急坏了。如此重要时刻,多少大事等他确定,却还跟女眷絮絮叨叨,这不活活急死人么?可大家又不敢催,只能等他把话说完。孙资、刘放代笔遗令,早就一头冷汗——此刻曹操说的每一句话都要记录下来,但官样文章讲究体统,这些琐碎杂务断不能写在军国要事之前。他俩只好停笔等待,暗掐指头先默记下来。

    夏侯惇就跪在病榻之侧,眼见曹操目光迷离,口齿已越发不清,却兀自嘱咐家务,甚至还提到衣物、幔帐,再这么耽误下去,还来得及嘱托群臣吗?夏侯惇实在憋不住了,伏到他耳侧打断道:“大王,诸位大臣皆在,等您吩咐呢。”

    这句话似点醒了曹操,他努力瞥向群臣,眼前却早已一片凌乱,仿佛天地间万物都在旋转,他只能对着臣子方向道:“吾在军中执法甚严,今后当遵行不违,至于激愤过失之类不可仿效……天下未宁,一切从简,崇实务本,不可因循古制……”只说了这两句,忽觉嘴唇麻木、舌头绵软,气也喘不上来,言语万分艰难,“吾应愁嗡,自谦捉襟,入见持……”后面的话已不成句,匪夷所思。

    群臣完全不明所以,急得满头大汗面面相觑,李珰之赶紧上前为他摩挲胸脯,却依旧顺不过这口气。正在手足无措之时,孔桂竟插口道:“大王好像说‘吾因头病,自先著帻,入殓时当换王冠大服’。”大家一怔,却见曹操眨眨眼睛似是肯定——孔桂伺候曹操多年,早对他的言语好恶谙熟于心!

    这会儿大家也管不得孔桂是何样人了,忙推他到榻边转述。曹操的嘴歪了,口齿本已不清,这会儿又气息艰难,只能微微叨念。孔桂几乎把耳朵贴在他唇上:“大王说……四海未定,当遵先前之令薄葬……”

    “写下来!快写下来!”辛毗催促孙资记录。

    孔桂歪着脑袋努力去听,又道:“下葬后宗室百官立刻除孝……各处屯戍的兵马不得擅离驻地,还有、还有……我也听不清了,大王再高声些……”

    曹操的嘴唇还在翕动,却已发不出半点声音,甚至连一丝气息都呼不出,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喉头。他听不见自己说的话,也听不见孔桂说什么,甚至听不到姬妾的哭声,世界好像一下子变得寂静无声了,他心里除了焦急更多是恐惧……他原以为自己想开了,以为自己可以坦然面对死亡,事到临头才发觉错了,他依旧有许多话想说、依旧有许多事割舍不下,爱也好恨也罢,他依旧留恋人世——他还不想死!

    但此时此刻他已无能为力,渐渐地连眼珠都无法转动了,歪斜地视线越过孔桂的发髻,只能模模糊糊看到榻边一隅,那里恰好放着他未能吃下的那碗粥。民以食为天,人活着就要吃东西,从吸吮第一口乳汁开始,生命得以延续;无论活成什么样、遭受何种苦难,只要能果腹就能活下去。曹操再也喘不上一丝气息,但求生的本能似乎告诉他,只要能吃就能活。

    或许曹操一生中最艰难的一仗不是官渡、不是赤壁,而是为一碗粥。此时他无法与人交流,只能靠自己!他颤抖着抬起浑身上下唯一能动弹的右手,挣扎着去拿那碗粥,却离得太远摸不到。他告诉自己这就是战场!坚持住!再努把力!他横下心鼓足勇气,猛地使出全身最后一股劲,向目标发起冲锋……

    孔桂兀自伏在他身边,突觉他身子剧烈地一颤,赶忙后退躲避;却见曹操僵直地向上挺了一下,右手莫名其妙地抓了一把,继而身子一歪扑倒榻边,再也不动了!

    “大王!”群臣一声惊呼。

    李珰之脸色煞白,战战兢兢在他腕上摸了一把,随即朝众人摇了摇头——建安二十五年正月甲子(公元220年3月15日),一代枭雄曹操病逝于洛阳,终年六十六岁。

    号哭声似炸雷般骤然而起。大家虽有心理准备,但毕竟已习惯了曹操的权威、曹操的统治,甚至习惯了他的喜怒无常。现在一瞬之间这座擎天大柱崩塌了,简直无法面对这残酷的现实。是有感他的知遇之恩也好、是对将来未知的恐惧也罢,或仅仅是对逝去生命的爱怜,总之一切情感都化作痛哭,所有人的泪水都恣意挥洒着!

    女眷们抱作一团相拥而泣,群臣伏在地上呜咽不止,众侍卫咧开大嘴似狼嚎般大恸。突然间许褚“哇”的一声大叫,紧接着一口鲜血迸射而出——这位忠勇的卫士失去了跟随一生的主子,太过悲痛大口呕血。

    “许将军……”众臣慌了神儿,赶紧七手八脚去搀扶。李珰之从未能挽救死者的自责中缓醒过来,忙分开人群为其诊脉;哪知还未摸清楚病情,又猛然听到一声铠甲碰地的闷响——夏侯惇仰面晕倒了!

    群臣更是一阵骚动,李珰之沉住气:“许将军悲痛过度伤了肺脉,倒也无大碍。”说罢又跑到那边诊夏侯惇,摸了左脉又摸右脉,立时皱起眉头,“不妙……左脉虚微、右脉无力,夏侯将军早有风寒在身,积郁日久病入五脏,又操劳过度伤损经脉,这病不好治了。”顾不了死的先顾活的,赶紧叫几个亲兵把晕厥不醒的夏侯惇抬去偏殿。众人越发放声大哭,撕心裂肺地呼唤着大王。

    号啕声中陈群头一个缓过神来,匆匆爬到孙资身边,偷眼看那道遗令。孙资虽老于案牍,毕竟生平头一次遇到这样紧迫的诏令,又被群臣催促,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多亏刘放帮他默记才没漏掉什么,却哆哆嗦嗦的,一手珠润玉圆的好字都写走样了。只见七扭八歪写着:

    吾夜半觉小不佳,至明日饮粥汗出,服当归汤。吾在军中持法是也,至于小忿怒,大过失,不当效也。天下尚未安定,未得遵古也。吾有头病,自先著帻。吾死之后,持大服如存时,勿遗。百官当临殿中者,十五举音,葬毕便除服。其将兵屯戍者,皆不得离屯部,有司各率乃职。敛以时服,葬于邺之西冈上,与西门豹祠相近,无藏金玉珍宝。吾婢妾与伎人皆勤苦,使著铜雀台,善待之。于台堂上,安六尺床,施繐帐,朝晡上脯糽之属。月旦十五日,自朝至午,辄向帐中作伎乐。汝等时时登铜雀台,望吾西陵墓田。余香可分与诸夫人,不命祭。诸舍中无所为,可学作组履卖也。吾历官所得绶,皆著藏中。吾余衣裘,可别为一藏。不能者,兄弟可共分之……

    陈群暗叫糟糕——遗命看似面面俱到,甚至细节琐碎都提到了,但偏偏最关键的事曹操只字未提,曹丕尚未赶来如何继位?真有心添一句“太子勿待洛阳迎丧,受诏即为承统”。可多少双眼睛互相监督着,私改遗令是天大之罪,谁担得起?身家性命不要了?

    陈群以袖拭泪暗自焦急,却觉有人拉他衣袖,侧脸一瞥——司马懿凑了过来。二人互相搀扶假作悲泣,偷偷退出人群。司马懿也发觉问题严重:“遗令欠妥,当速召太子前来……”

    话未说完见长史陈矫晃悠悠站起来,老眼垂泪语带哽咽:“大王猝然驾崩,还望诸公承主上遗志,以国事为重。速将遗命重新誊录,派人赍诏赴邺城通报太子。”

    司马懿不禁蹙眉:“他们忙出头绪还不知要多久,那边仓促接诏也耽误工夫,此刻分秒必夺,得派个心腹快马加鞭抢先禀报太子,越快越好。”

    陈群想得更周全:“太子那边缺得力帮手,再派个人去朝歌告诉吴质,叫他速去邺城帮衬。”

    “我这就去办。”司马懿趁众人不备,偷偷溜出殡殿。

    陈群混进人群继续哭丧,心中却仍不安稳。曹操死了,但这并不意味曹丕的时代立刻开始,还有个难关没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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