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四季的远方

她很顺眼，再仔细一看，那女孩鼻梁右侧竟也有颗小痣。后来一起吃饭时，丁峻被破啤酒瓶弄伤了手，留了些血，她吓得脸色惨白，他连声说不碍事，而她眼泪汪汪地急忙过来包扎伤口。那一刻，丁峻心里就认定她了，但他说不清做出这个选择，是不是缘于对林亦那个女孩的初恋情结。

    而今天录像带里的林亦，在死人堆里都那么镇静自若，她真的是当年那个看到一头牛骨折都快哭的林亦吗。丁峻思绪复杂地看着录像带，还好旁边没人注意到他的变化。

    （四）

    小周随林医生来到了他们的医疗点，第一顿晚餐就让他难以下咽。虽然整整一天只在飞机上吃过一顿早餐，但面对如此坚硬粗糙的面包还是觉得没有食欲。听说这还是政府特别配给的，一般人都吃不到，但想到四处流行的各种传染病，只有吃这个是最保险的，他皱着眉头狠狠咬了一大口。林医生看到他的模样，笑着摇摇头，进屋去了。一会儿，她出来，手里拿着两听罐装啤酒，递给了小周。“这里还有这种好东西？！”小周太吃惊了。“偶尔会送些过来，上次还送过一箱可口可乐，不过都被附近的小孩子分完了”林医生微笑着说。

    吃完晚餐，林医生安排他医疗点住下。那间简陋的木板房里仅有一床一桌一凳，而三位医生的房间也和这个差不多，只是多了一些日常生活用品。林医生告诉他，尼日利亚没有四季的概念，只分旱季和雨季，每年11月至次年4月为旱季，5月至10月为雨季，现在雨季来临，各种蚊虫都开始肆虐起来，所以要特别注意。

    小周浑身是汗，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很难受，但旱季刚过，那里比较缺水，洗澡根本不可能。林医生让医疗点里的当地护理人员去找来一桶水，抱歉地说只有凑合着擦擦身子。小周胡乱擦完后，躺在那简陋的木板床上，房间的窗户很小，显得有些郁闷，窗外一片漆黑，远处时不时传来不知名的动物的叫声，有些恐怖，但他已顾不上太多，他实在但累了，喝下两罐啤酒之后，便倒头呼呼大睡。

    第二天醒来，已经早上十点多，门口放了半桶水，看来是给他洗漱的。当他洗完脸打开行李包准备刮胡子的时候，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着实吓了一吓，他的脸上脖子上竟然出现了块块红斑，看上去似乎还有点肿。小周吓坏了，这么快就被传染上了什么病了？！他冲出房间，抓住一个护理人员就问林医生在哪里，但那个当地人听不懂英语，两人连比带划了好大一阵，小周才知道林医生在前面的诊室给病人看病。

    小周冲到前面那排房屋，才发现诊室外已排了好长的队，他不顾那么多，穿过人群直奔林医生的诊断室。林医生正在给一个抱小孩的当地妇女看病，见小周撞进来有点吃惊，随即看看他的脸上就明白了。她让旁边的护理人员给那妇女拿药，并让小周坐下来，小周又紧张又红肿的脸看上去有点滑稽，林医生笑笑：“不碍事，这是被蚊虫叮咬后过敏了。但是一旦被携带疟原虫的蚊虫叮咬就很容易感染疟疾，我还是给你打一针预防一下。”林医生的话给小周吃了颗定心丸。打了针以后，小周有些迷惑不解，为什么当地人穿那么少，蚊虫都不叮咬他们。林医生说，这里的蚊子很厉害，人和动物都是它们不会放过的对象，只不过当地人会在身上涂满一种植物的汁液，有驱蚊散毒的作用。林医生取了一小瓶那种汁液给他，小周回房间后，在红肿处涂上了那种褐色玩意儿，虽然气味刺鼻不好闻，但似乎对蚊虫的叮咬处比较起作用。

    收拾妥当，小周扛起摄像机赶紧出门了，时间宝贵，来了这么久了，采访还没开始呐。他扛着摄像机赶紧去了林医生的诊断室，但那里的病人实在太多，她根本没时间接受他的采访，他只能拍了些林医生给病人看病的镜头。他发现林医生能说点简单的当地语，而旁边的当地助手只能说简单的英语，有时候询问病情不免要连比带划，很费时，但林医生对每个病人都非常认真。看她专注的神情，小周都觉得不好打搅。

    这时，外面的汽车喇叭声传来，林医生说可能是何医生和老方回来了，先去采访他们吧。小周扛着摄像机跑出来，何医生他们正在和护理人员一起，从车上往下搬刚拉回来的医疗器械和食物。何医生那天只是远远看到过，小周看过他的资料，是个二十七八岁的小伙子，而那个老方其实也不老，还不到40岁，只是镜头里的他们看上去都比实际年龄偏大。这样恶劣的环境，我能呆两星期都不错了，但他们已经在这里呆了快两年，小周心里有些感慨。

    何医生看到他拿着摄像机左拍右拍，冲着他说了句：“你就是那个省台的记者吧，先别忙拍，别挡着我们搬东西。”小周看到他们在小心翼翼地搬运着一些医疗器械，赶紧闪到一边。等他们搬完东西打了桶水洗脸时，小周才识趣地凑过来，虽然看到他们都是一脸疲惫，但小周想再不开始采访，这时间可不等人。还没等他开口访问，何医生突然开了口：“你是不是要问我们为什么来这里进行医疗援助？”小周点点头。“但对着摄像机，我们可能什么都说不出来”小周放下摄像机说没关系，我们可以随便谈谈。何医生用毛巾擦干脸上的水：“如果你是我刚来那会儿采访我，我会给你说是因为人道主义、救死扶伤之类的原因。但现在我给你说实话吧，我和老方来之前是院领导找去谈了话的，说出去辛苦两年，回来才有资格提干分房子。来了以后才一个月，我就不想干了，这条件你也是看到的，一般人哪吃得了这种苦，要不是林医生，我可能早就坚持不下去，她是个非常不错的人，现在我们自愿留在这里帮她。其实你最应该采访的是她，她是那次第一个自愿报名的人，而且未和院方提任何要求”“你来非洲前认识林医生吗？”“读大学就认识了，她比我高两届，是系里的优等生，年年拿全额奖学金”

    小周觉得他们还是该在镜头前说点什么，向国内的亲人问个好总行吧，他们二人才去换了件干净衣服，在镜头前一一问候了家人，然后顾不上休息又去工作了。小周决定把这次采访的主角定为林医生，但她那边似乎永远都忙不完，小周没有办法，只有等到晚饭后去她的住处采访她。

    晚饭后，小周拿着摄像机到林医生的住处，这里天黑很晚，八点后四周还沐浴在金黄的暮色中。小周看到林医生的站在窗前，点了一支烟，眉头紧锁，凝视着远方。小周轻轻敲了下门，把她从沉思中打断，看到他来了，她微笑着让他进来坐。

    小周坐下后，她从旁边拿出香烟：“本地的烟，要试试吗？”小周拿了一支点上，那种烟做工粗糙，但抽起来够劲，小周一口吸猛了点，便咳嗽了几下。林医生笑笑：“这种烟抽多了不好，但没办法，我每天的事情太多太累，只能靠这个提提神。”小周拿出了采访本：“林医生，你们已经在本地建了十多个医疗点，治愈了不少病人，应该是有一定成效了，那你觉得目前还有哪些困难呢？”

    林医生吐了口烟，眉头又锁在一起：“最近这个镇的附近村落先后爆发了麻疹和脑膜炎，现在已造成十多名儿童死亡，我们这里医疗条件简陋，缺乏人手，而发病区大部分是农村，人员分散，给控制疫情带来很大困难。另外，发病区还盛传派发的进口注射疫苗可能含有艾滋病毒，导致很多父母不愿让他们的孩子接受注射，所以，受感染儿童还可能增多还有，附近的一个镇已查出发生了霍乱，但死者家属不愿意将尸体火化，仅包裹了一层塑料布就土葬，估计会污染到水源”

    一席话听得小周毛骨悚然，看来在这里稍不注意就会感染上疾病，随时都有生命危险，他又问了林医生一个问题：“这里条件这么艰苦，那你为什么愿意到这里来？”林医生淡然一笑：“什么崇高的思想我可能没有，只是觉得救助了这么多无辜的生命，这一生可能算是活得有点意义吧”透过烟雾，小周凝视着她疲倦的笑容，眼角的皱纹，束起的发髻中几丝银发，这个疲惫消瘦的女性，让他感到一种深深地敬佩。

    新闻部的其他几位商量着，这段一部分要剪，有些只留话外音，女医生吸烟的镜头上了电视不太好。听说又要剪，小周急得脸都红了，最后还是丁峻突然说了句：“这是在特殊环境下嘛，可以不用剪，真实点也好。”这段片子才保留了下来。

    （五）

    翌日清晨，小周早早就起了床，他决定对林医生进行更详细深入的报道。但当他早早来到林医生的诊断室时，却听说她刚去了手术室，清晨送来个难产的妇女。小周走到手术室外面向里张望，这哪里像手术室，只是简陋的屋中摆了张桌子，旁边放了些消毒设备和简易的手术器具。桌子上躺了叉开双腿的个大肚子黑人妇女，声嘶力竭地叫喊着，不停地左右挣扎，旁边的一个护理人员使劲把她摁住，林医生则迅速地准备着针药和手术器械，马上要进行剖腹产。

    但是在打了几针麻醉药后，孕妇还是不停地喊叫，看来麻醉药没起到什么作用。林医生仔细看了一下麻醉药和消毒液的标签，然后扔到一边，气愤地说：“这些假仁假义的国外商人，又捐赠了一批失效药品过来！”小周还是第一次看到林医生发火，他站在窗外有些不知所措。

    林医生却看到他了：“小周快进来帮忙，这里人手不够！”“啊？我？！”小周只好硬着头皮进去了。林医生让他和那个护理人员摁住孕妇的身子，她准备着接生，小周活了二十多年哪见过这阵势，但人命关天，他也只好上。那妇女挣扎的力气很大，嘴里还不停痛苦地喊叫着，小周和护理使出吃奶的力气将她摁住，林医生一边帮她顺胎位，一边用手术剪剪开yīn道口。但二十分钟过去了，小孩还是没生下来，那孕妇不但没停止挣扎，反而喊叫得更加声嘶力竭。小周发觉自己已全身被汗湿透，双手因一直用力而开始颤抖，郁闷的空气中有些眩晕，更可怕的是，如果再生不出来，被自己摁住的这个孕妇就会活活痛死，婴儿也会憋死在腹中。小周的眼前已有些恍惚，他咬咬牙坚持住，但时间一秒一秒过得太慢长。

    不知又在那孕妇的喊叫中煎熬了多久，小周觉得自己的神经都快崩溃掉，终于听到林医生说了句“出来了。”他看到孕妇的下体涌出了许多鲜血，那身上还带着血丝的黑乎乎的婴儿从母体中出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他便再也支持不住了，双腿一软便昏了过去。

    等他醒过来时已是黄昏，一睁眼就看见林医生和蔼的笑容，小周有点不好意思，林医生笑笑：“其实你今天表现很不错。记得我第一次看解剖尸体，当场就晕了过去，然后三天吃不进东西，吃什么吐什么”望着林医生的面孔，小周觉得既像慈母，又像和善的大姐，他觉得听这个人说话，心里感觉很温暖。

    林医生拍拍他的肩：“其实我看到你就想起了我弟弟，他和你年龄相仿，只是初中毕业就顶班进了工厂，那几年吃了不少苦，不过他现在快当爸爸了，还是挺让人欣慰的”“林医生，我打算好好采访一下你，因为我觉得你的故事一定很坎坷很感人。”“怎么说呢，如果是记录我们援外医生的生活，你这两天拍摄的可能比较全面了。如果你想知道我的故事，我们像朋友一样聊聊，不作为采访内容，这样行吗？”小周像个孩子般笑了，因为这个让自己尊敬的人已把自己当作朋友！

    （六）

    昨天早上的晕倒，耽搁了小周整整一天的采访，到如今只剩下半天时间了，因为下午他就必须乘车返回了，行程是定好了的，无法更改。当他一早扛着摄像机出来，林医生他们又不在了，听说附近一个镇流传的霍乱又死了两个人，林医生他们清晨就急忙赶了过去。无奈之下，他只好让那个司机带着他，去采访了附近的村民。在司机的翻译下，小周知道了医疗所是在如何艰苦的条件下建起来的，三位医生是如何尽心尽力为病人医治的。当地人对医生的尊敬程度是他没有想象到的，有的甚至当作神来膜拜，那些身处世界最底层的人们，用自己的方式表达着他们的崇敬。

    等他采访完村民，医生们还是没有回来，小周问司机，那边镇子上有电话吗，司机告诉他，尼日利亚是世界上国内电话收费最贵的国家，3分钟要26美分，所以没有几个人用得起，何况像这种偏远的地方根本就没有通讯网。小周无奈，看样子没法和他们告别了。走之前，他来到林医生的寝室，那里仅有简单的床铺和桌椅，几件洗过的衣服挂在窗口，桌上堆满了英文和中文的医学方面书籍。小周拍摄的最后一个画面停在书桌的一个相框上，那是林医生当年在华西医大读书的照片，阳光下的草坪上坐着的女孩，穿着一件微微发黄但很干净的白衬衣，乌黑的长发，阳光下白里透红的肌肤，对着镜头自信地笑着，全身洋溢着不可抗拒的青春

    画面最后定格在这里，剪辑室里发出了一阵掌声，小周非常激动，看来自己的努力得到了大家的认可。丁峻也知道，这些画面再配上煽情的解说词，无疑会是部优秀的纪实片，但他脑子里想的完全不是这些。

    审片结束之后，他把小周单独叫到办公室，他看了看小周带回来的文字资料，轻咳了一声，然后说：“这次的任务完成得相当不错，估计播出之后会有强烈的反响。资料上说他们在那里只呆两年，看样子快回来了，到时候你再去追踪报道一下，做成个系列的节目，如何？”小周高兴地说：“好啊！但是可能只采访得到何医生和老方，林医生不打算随这批回来。”“啊？为什么？”

    于是，小周向丁峻讲起了他的林医生的谈话。林医生说，小何和老方这两年很辛苦，妻儿在成都，都快两年没见过面，还好只有两个月他们就可以回去。但自己恐怕不能随这批回去，因为这里刚建了这么多医疗点，如果自己也走了，新来的医生不熟悉情况，恐怕工作起来会很困难。何况自己是独身，家里没什么拖累，可以留下来。

    “难道她一直是独身吗？”丁峻有点激动地问了一句，小周没注意到他的激动，接着说：“是啊。这个问题我问过她，她说以前读大学的时候，所有精力都放在学习上，没有时间谈恋爱，因为她必须争取全额奖学金；后来工作以后，又一门心思钻研业务，别人介绍过两个，但都觉得不合适，所以个人问题就一直拖着。”小周说，我也好奇她难道从未谈过恋爱，当时她笑着说：“不知道单恋算不算呢。记得高三的时候，我暗恋过隔壁班的一个男生，他是个体育健将，人也挺精神的，记得那时候我每天早上起来给爸爸熬好药，给弟弟做好早饭就匆匆出门了，只是为了在上学的路上遇到他，看他一眼”

    那次，小周好奇地问：“那他知道吗？”

    她摇摇头：“应该不知道吧，我每次和他走近一点都心跳加速，根本不敢正眼看他。”

    “那你怎么不告诉他呢？”

    “嗨，你不知道，那个时代的人哪有那么大胆啊。何况当时我家里条件不好，我连件合身的衣服都没有，全穿的是妈妈以前的衣服，骑的是爸爸的旧自行车，那么寒碜，而且当时喜欢他的女生不少，他怎么会注意到我。”

    “那后来呢？”

    “高中毕业以后就再也没见过面了。那年我高考落榜，转了所学校复读，当时觉得复读是件挺丢人的事，也不好意思和原来的同学联系了。”

    “林医生，要找他有什么难，我是记者嘛，包在我身上。”

    “算了，你别瞎闹了。十多岁时发生的事，谁扯这么远，那时候感觉挺朦胧的，对方知不知道我这个人存在还是问题，其实就算知道了以前高中有个女生暗恋他又怎样。算算他也30岁了吧，应该是成家立业的人了。”

    丁峻不记得他是怎么和小周结束谈话的，也不记得小周是怎么离开办公室的，他一直坐在沙发上发愣，直到下班的时钟响起。

    下班后他驱车径直回了家，妻正在厨房忙碌，他冲进去劈头就问：“我大学时的东西，你收拾后放在哪里？”妻一脸疑惑：“一直是放在储藏室最上面那个柜子里，怎么了？”他顾不上回答，就直奔储藏室。大一时，他买过一本席慕蓉的七里香，买那本书的原因不是因为他喜欢诗，而是里面有张插图特别像林亦，如果林亦是长发，如果那画中的女孩右脸颊有颗痣，那个在莲叶中熟睡的少女，五官轮廓和林亦何等相似。

    当他翻出那本尘封的书，用颤抖的手翻开那页插图，当年纯真的林亦似乎又出现在了眼前，他的眼中不由地有些湿润。无意地，他看到了这样一首诗：

    若所有的流浪都是因为我

    我如何能

    不爱你风霜的面容

    若世间的悲苦　你都已

    为我尝尽　我如何能

    不爱你憔悴的心

    他们说　你已老去

    坚硬如岩　并且极为冷酷

    却没人知道　我仍是你

    最深处最柔软的那个角落

    带泪　并且不可碰触

    看到这里，丁峻终于泪流满面，无法自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