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身体已是没有知觉的残骸,至少痛的感觉是不会有,应该不会很可怕。但身体没有了,灵魂又存在于哪里呢?
我还在为这个问题苦苦思索的时候,他们把我塞进了类似于车后备箱的特制盒子,关上盖子,大家前前后后上车便开动了。那里面很闷,一路上又颠簸得厉害,大概足足开了半个小时,汽车终于停了下来,担架被拖了出来。我发现周围人声嘈杂,殡仪馆原来很热闹。那老头对我父母说:“今天这里有个追悼会,来的人很多,你们恐怕要在后面等一下。”他们把我放在灵堂后面小厅的水泥台上,就匆匆走了。原来殡仪馆也要先照顾大生意,小生意不大瞧得起。
有人过来掀开单子,问需不需要整容化妆之类,还说门外右边那家丧葬用品店是殡仪馆内部开的,可以九折优惠。父母分头缴费、买丧葬用品去了,我看到旁边台子上躺了个老年农妇,满脸霉黄,一张嘴张得老大,怎么死了都不闭嘴。果然,她一看到我就开始大倒苦水:“妹子,我简直命苦哦!一辈子安安分分,还留不到具全尸。两个儿子孝顺,买了口好棺材把我厚葬了,哪晓得村上的干部说是违反政策,硬是叫人挖出来,不烧不得行”
我懒得听她唠叨,自己一肚子苦水还找不到人诉。那边追悼会开始了,原来是个患肝癌死了的政府官员,曾听说此人嗜酒如命。还不是和我一样,喝酒喝死的,但别人就那么风光,唉!
等追悼会结束了,汽车呼啦呼啦全开走了,殡仪馆终于清净了。这时,那老头和小伙又风风火火抬进一人,大概四十多岁的男人,此人挺着富态的肚皮,一身名牌,手上戴枚硕大戒指,一副暴发户派头,保养得不错,怎么也来这里报到?听旁边的家属谈话,得知点端倪,大概是风流成性,纵欲过度,衰竭而亡。我忍不住窃笑,他凶狠地朝我瞪一眼,恶狠狠地说:“很好笑?!老子这辈子竟然栽在女人身上,现在看到女人都恨!”我不敢再看他了。
这时父母回来了,那男人的家属在和我父母商量,他们的丧宴都准备好了,能不能让他们先烧。那男人听得吹胡子瞪眼睛:“你们这些没良心的!老子生前在你们身上用了那么多钱,现在为了赶顿饭,多看老子两眼都不肯!”我心里说了句“活该”一阵畅快。
父母同意了,随后两人怔怔地望着我的尸体沉默不语。暴发户的家属听说可以先烧,赶紧搜那人衣服口袋里的东西,当然手上的戒指没有放过,我听那人用最难听的话咒骂他的亲属,不屑瞟了他一眼:“省省吧,叫破嗓子他们都听不到。”
那边台子上,那个老农妇已经准备好了,她的脸被涂了层白粉,脸颊上还有两团红胭脂,这也叫化妆,简直像个小丑,我看到她家属还付了20元钱。随后,那个所谓的“美容师”朝我走来了,我心里不停祈祷,千万不要给我化妆,关键时刻,母亲说话了:“不用了,平时浓妆艳抹的,今天还是像以前那样清纯点好。”我大大松了口气。
那老妇被抬走了,我的心渐渐开始平静,默默等待着未知而即将发生的事。看着身边已渐渐老去的父母,那曾给予我生命的两人,世界上最疼爱我的两人,竟然眼睁睁看着我由一个鲜活的生命变成了死尸,我感应到了他们的痛,那是一种心慢慢碎裂的过程。
不知怎么,一件件童年往事开始像电影般一幕幕闪回。扎着羊角辫,被一群鹅追着,在家乡的田埂上奔跑;背着重重的书包,哼着自己编的歌,一蹦一跳行走在每天必经的那条小巷;那个高年级的男生,红着脸悄悄递过来张小纸条想起那些曾遗忘很久的快乐,心一阵阵甜蜜的痛。
偶然,还想到曾属于自己的那个家,那些收集的玩具,珍藏的cd,永不知疲倦游来游去的热带鱼,以后它们将属于谁?我突然觉得这个令我深感厌倦的世界,其实有很多让我留恋的东西,还有很多迷醉狂欢之外的愉悦。我想,我明白了,这次是真的明白了。
终于该轮到我了。他们把我抬到焚尸炉边,炉门口连着一个很长的金属台,上面有一些滚轮,一按电钮,滚轮开始缓缓向前,炉门打开了,我的身体随着滚轮向冒着余温的焚尸炉去了。最后再看父母一眼,他们憔悴悲伤的面容流着泪水,我感觉自己也流泪了,只是他们永远不会知道我的悔恨。
身体完全进去了,炉门砰一下子关上,四周一片漆黑,这是个恐怖的地方,我安慰自己不要怕。忽然,一点红光从下面传来,是火苗,噌地一下就窜了上来,点着我的衣服和头发,然后开始撕咬我的皮肤,啃我的骨髓。我真的死了吗,但为什么这么痛,火苗肆虐地吞噬我的身体,我没有惨叫,没有挣扎,我明白一切都是徒劳。别人是不会痛的,因为他们的心死了,而我默默承受这锥心彻骨的痛,那是惩戒,我确信。
突然,所有的痛楚消失了,我感觉自己轻轻飘起来,游离在了火苗之外,转过身,看着火苗中一团黑乎乎还在烧,那快燃烧完东西的曾是自己的身体。
后记:两个焚尸工的对话
甲:“快来看,稀罕事儿”(他边说边用铁铲刨着刚落下还滚烫的骨灰)
乙:“怎么了?”
甲:“骨灰里有东西”
乙:“会有啥好东西,温度那么高,金银珠宝都化了”
甲:“你看嘛,亮晶晶的几颗。”
乙:“不可能是舍利子,那是得道高僧才会有,听说烧的是个年轻女子”
甲:“那是啥呢,几颗亮晶晶水滴形状的东西,还硬得很。”
乙:“怪事经常有,管它是啥。快点铲,别人家属来接骨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