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华如水,几经寒暑,又到了一年花开之季。
春日里第一场大雨下了整整一夜,终于停了,天还没亮,屋里漆黑一片,只有落地花罩外一盏小小的羊角宫灯正发着微弱的黄光。
锦好是望着渐渐泛白的天际,心中犹如一根细针划过一般,丝丝缕缕的,不知道是酸还是甜。
“什么时辰了?”锦好出声。
“刚寅时过半。”云燕见锦好抿了抿嘴,便将一杯温热的蜂糖水递到了锦好的嘴边:“小姐莫急,夫人那边婢子刚刚已经去看过了,喜娘们已经在给夫人上妆,不会误了吉时。”
今日是姚丽娟出阁的日子,说起来,也是缘分天定。
两年前,莫二老爷不知怎么的,就一命呜呼,姚丽娟虽然对这人已经没有了夫妻的情分,可是想着这人到底是锦好和宝儿的父亲,想要带着两个孩子,给莫二老爷上香,却被锦好阻止了,当即打包,给送上了寒光寺,说是让她去寺庙里,领着宝儿给莫二老爷做法事,也算是全了夫妻一场的情分。
不怪锦好不肯,而是莫老太爷想要夺取宝儿的心思,太过明显。
这几年,因着生意和锦好和金翰林的亲事,莫老太爷早已将主意打到宝儿的身上,也不知道是怎么的,莫老太爷瞧着锦好的聪慧劲儿,居然认定宝儿是个可造之才,一心想将宝儿接回去,入了莫家的族谱,这事已经找了人暗示加明示,提了几次,都给她挡了回去。
若是再借着莫二老爷的死提出来,她也实在不知道怎么拒绝,天朝的规矩——死者为大,若是莫老太爷当时口口声声说这是莫二老爷的遗愿,只怕不答应也不行。
莫老太爷的心思,锦好明白,一来是宝儿确实聪慧,二来,宝儿是她的亲弟,若是宝儿回了莫府,她和莫府的关系自然更加的紧密,日后她成了亲,自然会更加的照拂莫府。
说起来,这几年,莫府那边,自从宁氏进了慎戒司,而莫锦玲也因为不堪忍受不良于行的打击,寻了一个白绫了结了自己之后,因为没了这两个人使坏,莫府那边倒也安静,没再使什么幺蛾子。
这几年莫老太爷不管是对她,还是对宝儿,都很照顾,虽然这种照顾,他们姐弟半点都不需要,也不稀罕,可是人家舔着脸上来,也不好真的半点脸面也不给,当然最重要的是,她还姓莫,宝儿身上还留着莫家的血液,只要不来害他们,彼此留点面子情,也是好的。
再加上莫四老爷养在外面的那个碧玉入了莫府做了平妻之后,她为人良善,品性端正,与姚丽娟的性子倒是相似,一来二去的,竟然和姚丽娟越说越投缘,还真的养出了几分情面来——锦好明白姚丽娟的意思,她到底是莫府的女儿,即使往日里住在姚宅,可是出阁的时候,还是要从莫府出阁的,和莫府保持着点面子情,是要的,至少出阁之时,也能顺利点。
但面子情,是面子情,却也不能让人谋了弟弟去,因此,锦好得了莫二老爷去了的消息,第一时间不是悲伤,而是让人打包了姚丽娟和宝儿的行礼,直接送上了寒光寺,手脚快的让随后而来的东伯,再次赞叹五小姐手段高杆,心思缜密,慢了一步,只得失望而归。
谁知道姚丽娟领着宝儿去寒光寺,路上不知怎么得遇上了狼,危急时刻,赶巧遇上了到寒光寺给过世的妻子点长明灯的朱三爷,顺手就将那恶狼给打死了,不过自个儿却被恶狼伤到了腿,只能留在寒光寺休养几日。
做为被救美人,也不好当场走人,显得薄情寡义,再说,也不是素不相识之人,所以即使觉得有些不妥,姚丽娟还是多留了两天,名义上打着担心宝儿受惊的名号。
锦好其实觉得姚丽娟实在是连个谎言都说不好,什么不好说,居然说阿宝受惊,瞧那臭小子哪里有一丝一毫受惊的模样,手舞足蹈,牙牙学语之时,就一脸兴奋之情,将当日的情景再现一番,虽然还不知道崇拜二字怎么写,可是,那眼底的星光闪烁,显然是对朱三爷喜欢的不得了。
虽然姚丽娟这谎话说得不高明,可是大家也没计较,实际上,那两日,她却是在照料朱三爷,煎药倒水,一脸的蓬头垢面,居然将朱三爷迷得神魂颠倒,从此名正言顺的赖上了她。
照锦好看来,朱三爷早就有了贼心,却是一直没有机会,此番正合了他的心意——就连他的受伤,按照锦好的意思,都是苦心谋算的,一个一掌能够打到一片威武侍卫的主子,还能被狼给轻易伤了?
锦好一开始瞧着姚丽娟没那意思,是那朱三爷剃头挑子一头热,也没放在心上,直到去年夏夜,起夜时,瞧着月光皎洁,有了散步的兴致,居然发现凉亭里还有另一位长吁短叹,当时,姚丽娟嘴里念着:“恨不相逢未嫁时。”
她心下当即明了,瞧着这情形,怕是姚丽娟对人动了真情。
过后,想着法子从姚丽娟嘴里套话,比起心眼来,十个姚丽娟也抵不上锦好一个,经过长达半个月的试探,还有各种蛛丝马迹,终于锁定那人就是当朝的国舅爷——朱三爷。
锦好心里一向是赞同姚丽娟嫁人的,可是知道那人是朱三爷的时候,眉头却皱了起来,差点夹死了苍蝇。
不是朱三爷不好,说实话,朱三爷这人实在是再好不过的男人,正妻早逝,又没留下一儿半女的,房里也没个通房,容貌上佳,品性高洁,虽说是娶继室,可是这满京城未嫁的女子,想要嫁给他的人,也是比比皆是。
可是,只要想到那朝廷的纷争,锦好就不想姚丽娟嫁与他,若是八皇子最后上位,那自然是满目荣华,但若是最后是二皇子上位,又怎么会容得了朱家。
若是只是与朱家交好,与八皇子交好,到时候,即使失败了,他们一家子老弱病残,二皇子那人虽然心计深沉,但这点容人之量,应该还是有的。
再者,自家的母亲是什么性子,她还是清楚的,放她进朱家的大门,不亚于放羊进狼群,只怕一个回合下来,自家的母亲就要被吞得尸骨无存,所以对于朱三爷所表现出来的热情,她一直冷眼旁观,故作不知,暗中却一再阻挠,在锦好的心中,感情从来比不得性命来得重要,即使此刻她心中已经有了金翰林的影子,若是让她带着一家人,陪着送死,她也不乐意。
她倒不是贪生怕死,而是舍不得家人一起陪葬。锦好心中深深的忧虑,她虽然不懂政治,却也知道如今的局势非常的危险,皇帝身子骨已经被繁琐的政事耗空,太子之位却还一再空悬,二皇子和八皇子皇位之争已经到了白热化的境地。
为了避免麻烦,锦好这两年除了德馨女子学院,就窝在姚宅,连八皇子见得都少了,二皇子在长公主处也只是见过几回,每次也只是点头而已。
二皇子对她的态度因为与金翰林的婚约曝光,而反生了巨大的变化,温和中透着客气。
可以说,现在的一切都挺合她的心意,实在不想姚丽娟踏入那繁杂的争斗中。
但,朱三爷却是个不到黄河心不死的,在姚丽娟拒绝了他后,竟然找到了锦好,向她求娶姚丽娟。
这要是传扬出去,怕是太过惊世骇俗,世间哪有向女儿求娶母亲的道理,但是朱三爷求了,而锦好也应了,她当然不是因为朱三爷那句弱水三千只取一瓢,而是朱三爷奉上的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中间一大堆文绉绉的话,无非是夸朱三爷和姚丽娟,将二人说成是天作之合,故而特旨赐婚。
锦好当时是狐疑的看着朱三爷,实在不明白,既然有了圣旨,不管姚丽娟多不想嫁,也得嫁,这人怎么折腾出这么多的事情来,直接拿了圣旨出来,谁还能拒绝不成,虽然她不乐意,可是还能抗旨了不成。
而,朱三爷下面的话,做出的事情,却是真正的打动了她,让她下定决心将姚丽娟交给眼前的男人。
“我不想我和你母亲之间,是因为圣旨。我求来圣旨,不过是怕世人言论,对你母亲不利,堵世人嘴而已。”朱三爷笑得温和,语气却异常惆怅:“这原本是给你母亲的惊喜,可是她心里不乐意,我何必拿出来,皇帝那里,我自会交代。”
说到这里,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但是我实在不甘心,我第一次求婚,就落得无疾而终,而且理由荒唐的可笑——因为你母亲说你不乐意。”
朱三爷想到姚丽娟拒绝他的理由,就想吐血,从来就没见过那家母女是这般的,母亲拒绝出嫁的理由,居然是自家的女儿不乐意。
锦好倒是不觉得自个儿的不乐意有什么不对,面色如常的点头:“是我不乐意。”绕着朱三爷像是大家长一般,走了一圈,细细打量了一番:“朱叔叔,你家世显赫,人品出众,风度翩翩,为人又洁身自爱,原本都是上上之选,可是,您是朱家人,朱家是什么人家,不用我说吧,您觉得,我母亲这样的人,能在朱家门里活的快乐吗?”
朱三爷似乎胸有成竹,不急不慢地说道:“我没打算将你母亲接到朱家生活?”
锦好抬起眸子,目光似有一丝意外:“不在朱家生活?”心中一动,眸中大放异彩:“您有什么打算,说来听听?”
朱三爷看着她,心里涌上一种类似于自得之意,真是聪明的孩子,居然一点就通,随即又在心中自嘲,自个儿爱屋及乌的心思,是不是太重了点,还没成了人家的继父,这心里就有吾家女儿天下无双的感觉?
“锦好,我早就寻思过了,你母亲心思单纯,而且你们兄妹等人,还很年幼,你母亲定然也放心不下你们,所以我想,与其拖家带口去朱府,还不如我一个人收拾一番,过来姚宅,只是不知道这般,你乐意不乐意?”朱三爷的声音静静地,似是凝结了一层薄雾,带着一丝的温和,还有丝丝的笑意。
锦好微微一笑,俏丽的面上笼罩上了一层温暖:“既然如此。”她一字一句,俏皮的挑眉:“姚宅也算够大,多住上一个人应该不成问题,等我回去后,问问母亲,什么时候收拾一间屋子,最为合适。”
半明半暗的光线中,朱三爷的眸子骤然亮了起来:“你是说,是说你不反对。”
锦好看他那高兴的模样,心情也变得很好:“您都要离家出走了,我还好意思反对吗?”实际上是圣旨都拿出来了,她想反对,只怕也无济于事,这人就是只老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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