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起来看着塑料布空隙里织桥的鞋子,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然后撩开塑料布一个人走了。她没追,她趴在地上没动,胸口像被什么东西突然撑到爆裂,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连动都不能动,对面的塑料布被人撩起来,一个温柔的近乎“男孩”的美少年弯眉微笑扶她起来,递给她她被抢走的皮包,孝榆灰头土脸跟在他身后把她扶了起来“你没事吧?”
她接过皮包,看着这两个人,她被抢走的东西不是皮包,突然颤声问:“你们两个真的在谈恋爱吗?”问的时候眼泪夺眶而出,像刚才就已经哭了,而眼泪现在才流下来。
“当然是真的。”孝榆理所当然地说。
“假的。”毕毕微笑。
“啊?”孝榆张大嘴巴看着毕毕“你说什么?”
“我们只是朋友,不是恋人。”毕毕的语气很祥和“去告诉他吧,看他那个样子,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他深邃的黑瞳望着朗儿,弯眉一笑“呐。”
朗儿不语,浑身在颤抖,一直在颤抖,过了一会儿咬牙说“织桥和织桥在一起的人是我!为什么我要去解释我要去解释你们两个不是一对?你们两个是不是一对关他什么事?为什么我要解释——你们当我是什么?是什么?”她突然爬起来整理好衣服“你们——你们不要来打扰我们的生活!”这大概是她这辈子说过的最重的一句话,抓起皮包她撩开塑料布跑了出去。
“毕毕你说什么啊?”孝榆抓住他“干吗说我们不是恋人?明明说好了的嘛,难道我就不能找男朋友——那个家伙可以找女人我就不能找男人?”她指着自己的鼻子“难道我还要给他守寡?”
“孝榆,你看到织桥的眼睛没有?”毕毕轻轻摸了摸她的头“你不该说‘你有病’,那句话可能是织桥这辈子受过的最大的打击,你知道吗?”
毕毕的语气一贯温柔祥和,从来没有责备过人,孝榆有些发怔“他就是有病嘛,难道我不可以和你谈恋爱?干吗用用那种眼光看我?好像我杀人放火一样。”
“孝榆啊,”毕毕深吸一口气,再次轻轻摸了摸她的头,让她正视自己“织桥被你宠坏了,他不知道你对他有多重要,你告诉他突然之间你不要他了,你不在乎他了,他受不了的。”他的手停在孝榆额头上,温暖着她的肌肤“你说他有病,很残忍的。”
“他本来就”孝愉“有病”两个字差点脱口而出,幸好硬时吞下,过了一会儿。她说:“他有觉得我很重要吗?骗人。”
“你觉得呢?如果织桥今天要结婚了,你会怎么样?”毕毕微笑。
“不可能的。”她想也没想一口拒绝“不可能有这种事,那个变态花花公子绝对不会结婚,哪个女人他都不会真的喜欢的。”
“刚才那个小姐其实人品不错,为什么织桥就不能和她结婚?”
“不——可——能——的——”孝榆快要生气了“不可能就是不可能,碧柔比这个朗儿温柔漂亮,织桥连碧柔都不要怎么会要朗儿?胡说八道!”
“如果他就是喜欢朗儿,真的很爱地”
“不可能的!”孝榆爆发了,火冒三丈地盯着毕毕“你再说我就翻脸了,干吗门说一些无聊的事情,又不是真的!”
毕毕凝神地看了她一眼,微笑:“刚才织桥听见你说‘谈恋爱’的时候,大慨也是这种心情吧?本来以为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竟然发生了,真的发生了,他竟然连愤怒的资格都没有,而且你说他有病。”他轻轻叹了一声“很受打击吧,对于织桥这种男人来说,既是耻辱,也是人生中最失败的事。”
“我谈恋爱和他结婚不一样!”孝?怔了—怔,仍然呆呆的。
“傻瓜!”毕毕拍了一下她与万年化石有得拼的迟钝脑袋“他以为你会永远围着他转,你永远不会变,你以为他永远不会结婚,永远不会爱上别的女人,”他微笑了,难得微笑得有些宠溺而洞烛人心的模样“自以为是的两个人。”
“就算是那样那又怎么样”孝榆呆呆地说“谁会永远围着他转?我又不是他奴才,我偏偏不围着他转,偏偏要淡恋爱,偏偏要气死他。”
“哗啦”一声,塑料布被人揭开,毕毕撩开盖下来的塑料布,和孝榆一起走了出来“织桥不知道会怎么样。”
孝榆怔了怔,呆了呆:“他?他连坦桑尼亚那种地方都去了又回来了,还会怎么样?”嘟哝了一句,她说“为什么我们不是恋人,我们还不是一起出来逛街吃冰淇淋?”
“但你更希望我和碧柔出来逛街,不是吗?”毕毕还是微笑。
“当然了”孝榆一不小心说漏嘴,咳嗽了两声“当然以前是这样的。你们两个看起来很搭,郎才女貌,不不不,女才郎貌,不不不,你不要误会我说碧柔是豺狼,总之你们两个又厉害又漂亮,不在一起好可惜。”她眼睛闪闪亮地看着毕毕“不如我们分手你去追碧柔好不好?”
毕毕弯眉“嗯”地笑,不知道是一笑了之还是答应:“你真是”他有些说不下去,这两个人都是其实并不是什么不知道,倒是有些故意——潜意识地不承认——还有找很多事情来证明自己并非深爱着对方。再这样下去,肯定要伤人伤己,毕竟都已不是可以任性的年纪,只是他已不能再说下去,孝榆其实不是不懂,她不想懂而已,甚至不想懂到连自己都相信是绝对没有爱过织桥,那不管说什么都无效“走吧,我们去吃饭。”
“我有件事要宣布,我们谈恋爱了!”
孝榆神气活现的声音就像一只鸭子抢到了一个鸡蛋那样张扬,根本就是在炫耀、炫耀她终于找到男朋友一样!织桥一瞬间有把毕毕和孝榆都打扁,一人奉送一拳的冲动,凭什么说得那么兴高采烈,笑得那么开心?突然之间气得他自己都难以相信,却又没有理由发作,看着孝榆和毕毕态度亲密地站在一起,他活到二十六岁没有这么气过,突然间头脑发热他知道自己看不下去,再看下去绝对失去理智会动手打人,立刻转身走人。
一直到走过两条街,他才渐渐冷静下来,望着街边橱窗里自己的脸——没见过这个人有这么狂乱的眼神——完全不像某个什么事都无所谓,做什么都很成功,以至于永远站在人群中可以颐指气使,随便指使别人的人,像只破遗弃的狗!该此的方孝榆!他一拳狠狠地砸在街道的墙上,什么找男朋友——像她那样的笨女人兴高采烈地拉着毕毕逛街就是在谈恋爱吗?少骗人了!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怎么可能
拳头上一阵剧痛,他悚然一惊张开五指,修长白皙的手指上撞出了一片擦伤,流出了鲜血,看了一眼,足足过了半分钟,他才反应过来他明天要做手术,弄伤了神经外科医生的手指实在不祥,再过了半分钟,外科手术要带手套——他放下手不再想那么多,抬起头来,才知道自己已经走到了城里那片四年前是鬼屋区,四年后更是鬼屋区的老建筑区,眼前不远就看见一片荒草,那是“伸缩自如的爱和轻薄假面”书吧外面的花园。自从几个人毕业以后书吧就关了,但在刚刚回来的织桥的记忆里,它还是当年青春灿烂的模样。
满地荒草——书吧的装潢还在,门外漫画海报色彩却已残缺不全,在风中瑟瑟摇摆,他走过去拍了拍那墙壁,眼前隐约浮起屋子里学生满座,放着轻柔的音乐,孝榆无聊地趴在吧台打盹,尤雅站在她身后泡茶,碧柔负责端茶递水,而他在地下室里睡觉的日子。那时候不觉得是幸福,不觉得那是幸福更多的回忆翻翻滚滚突然从不知名的地方争先恐后涌上,两岁的孝榆、十二岁的孝榆、二十二岁的孝榆他们吵架吵架,总是吵架,她总是大喊大叫在他身后,无论什么时候都没有离开,她总是追在他身后,她帮他挑女朋友,边挑边笑最后的记忆是她那首千古绝唱难听得鸭子都想自杀的生如夏花。自从决定去坦桑尼亚,就不敢再看她的眼睛,也许她越快乐他就越恐惧,所以最终走了连道别都没有说那个时候,她很难过的吧?她以为他和她是最好的,他偏偏要证明她一点也不重要,跑掉了、交了很多女朋友,谁要她管他那么多闲事?但是今天今天终于证明她再也不管了,终于她站到别人身边大声骂他:“你有病啊?”
他大概是真的有病吧?织桥背靠着墙壁望着天,他是彻底的有病,彻彻底底的有病!
“织桥!”后面追来的朗儿气喘吁吁地踩着高跟鞋追到这里来。“为什么要走?”她温柔斯文的脸上流露着愤怒和不可置信的荒唐之感“为什么要走?他们——她和他谈恋爱关你什么事?为什么你要走?你不是——你不是很讨厌她的吗?她不是很烦?你该恭喜她终于找到男朋友还是个很好的男朋友,你为什么要走?你走了我算什么?我算什么?”
织桥顿了一顿,过了一阵终于喃喃地说:“为什么要走?因为我有病!我神经病”
“你爱她吧?”朗儿凄惨地大叫起来“因为你因为你根本就一直都在爱她!你从头到尾都在爱她!从来没有爱过我!”她“啪”的一声把她的皮包摔在地下“我一直都是代替品,一直都是——你欠了人来照顾而找来的保姆——所以你始终不肯和我上床!”她什么话都说了出来“我以为是你尊重我所以我更爱你,想不到你想不到你”眼泪从她眼里滚出来,她指着他的鼻子“你是个幼稚到连自己喜欢哪一个女人都搞不清楚的蠢蛋!你看不起自己爱的女人!你有病!”
织桥蓦然抬起头看着她——朗儿没在他面前如此失态过,如此狼狈如此满面泪痕,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咬牙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不会再回去了!”说完转身往马路口快步走去。
织桥笑了一声,没说什么,也没有留她,他不知道是自己只能笑一声,还是突如其来的幽默细胞发作让他笑了一声。静静地看着骤然安静一个人也没有的街道,他爱孝榆?是孝榆那个八婆暗恋他吧?明明是她先爱他的,为什么每个人都觉得他们两个无论如何就是要牵扯在一起,因为孝榆爱他,所以他不爱孝榆就是荒唐、就是对不起她、就是匪夷所思、就是人间怪事?明明是她不好、是她先爱他的!他怎么可能爱孝榆?她有什么好?聒噪的母鸭子!还是很难看的一只连自知之明都没有
“咿呀”一声,身后的门突然打开,织桥蓦然抬头,只见—个人从本应荒凉废弃的屋子里走了出来,看见织桥神色不变,冷静地点了点头。
“尤雅?”织桥相当意外,一怔之后醒悟,刚才和朗儿的争执尤雅肯定听见了。
四年不见,当年冷静尊贵的男人越发散发成熟稳重的魅力,有一种昂贵的优越感,比之轻佻妖娆的织桥更具有男人味,尤雅锁上门,简单地说:“我回来看看。”
“最近怎么样?”织桥细细地笑了“好像很成功?我听说你去了英国。”
尤雅不答,过了一会儿走下楼梯:“织桥。”
“嗯哼?”织桥呵出一口气,大白天的他却希望有些白气可以看见。
“喝杯酒吧。”
“行。”
两个男人去了酒吧。
“明天你有个手术是吧?”尤雅说,手里持着酒杯,看他持杯的样子就知道常喝。
“你倒是比我还清楚。”织桥笑笑。
“放弃吧。”尤雅说。
“什么?”织桥怔了一怔,这还是他第一次听见别人劝他不要做手术。
“放弃吧,明天的手术。”
“不,明天是一个重要的手术。”织桥勾着嘴角,有些似笑非笑,也算有些自嘲“我是医生,安排定了的手术时间我不能改。”
尤雅没再说什么,过了一会儿呵了一口气:“呵——你总是看起来很冷静。”
“这句话原封不动还给你。”织桥喝了一口酒。
“我只是不知道怎么像孝榆那样,”尤雅淡淡地说“有话想也不想直说,我做不到那样。你总是看起来比实际上冷静,和我不一样。”说着他也喝了口酒。
“是吗?你也有不冷静的时候?”织桥笑“喂,你爱过女人吗?”他深深地吐出一口气“是什么样的感觉?”
“没有。”尤稚淡淡地说“我爱过男人。”
织桥怔了一怔,失笑:“你开玩笑吗?”
尤雅又喝了口酒:“我从来不开玩笑。”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神严肃,也很寂寥,就像酒色一样。
“真的?”织桥开始笑“这还真是新闻,是谁?”
尤雅不答,眼神越发寂寥地望着桌上咖啡色的桌布,看他的眼神会觉得沉寂着许多无法爆发的感情,以至于比远古以来汇聚的种种风云更苍茫。
“毕毕?”织桥继续笑,他已经有些醉眼带笑的意思“我猜得对不对?”
尤雅嘴角勾起一点笑,有点像冷笑,却有很自嘲的风度“嗳。”他应了一声,尤雅很少应得这么和气。
“你躲他躲得比谁都远。”织桥继续喝酒“我只是随便说的,你不必那么快承认。”
“你比我幸运。”尤雅淡淡地说“你爱的是个可以爱的家伙。”
“毕毕人也错,我没有同性恋歧视,也不反对你去追他。”织桥淡淡无聊地说,无聊得有些无力,懒懒恹恹的“不过他和孝榆在一起了。”
“他们不是真的在一起。”尤雅的语调冷静得不像在谈论这种事的人“孝榆不爱他,她爱你。”
“哼嗯哼难道你要我收了那八婆,好让毕毕继续做黄金单身汉?”织桥醉醉地一震,然后玩笑“你可以直接去追他,那有什么,我在美国见多了。”
“不,”尤雅的酒杯放回桌上“我只是不想让他很累。”
“毕毕?那男人深不可测,除了孝榆没人敢把他当做娃娃”
“他爱孝榆,为了孝榆他做什么都可以。”尤雅淡淡地说“孝榆爱你,和孝榆在一起他会很累,也很痛苦。”
织桥一笑:“看来你对他真不错。”
“孝榆爱你,你爱孝榆——你们两个怎么样都好,不要连累别人。”
“我”
“就是这样。”尤雅打断他的话,推开椅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织桥继续喝他点的酒,他那杯酒叫做“死神”还真是不吉利的名字。
孝榆爱你,你爱孝榆——为什么人人都这么说?他的手抵在额头上,为什么人人都这么说?真的吗?也许真的吧?真的吗?真的吧他双手都支在额头上,怎么会爱上这个女人的?他的爱情不是应该很罗曼蒂克、很高贵、很豪华、很艳丽,最好富有传奇色彩,怎么会这么窝囊的——爱上了这样一个女人?
你们两个怎么样都好,不要连累别人。
尤雅还真是直接,织桥细细地嘲笑,深爱着另一个男人的男人,不见他的面,为他铺垫着一切,什么都不求的爱。他爱孝榆是什么?什么都要的爱?不高明到了爱着一个全面照顾自己的女人连什么时候开始爱,和为什么爱都想不通
太复杂的关系,当年同在屋檐下的人。他醉醉地闭着眼睛,眼睫长长地微往上卷,那美人的风度四年未改,随时随地都是华丽动人的。失败——他现在脑子里只有这两个字,爱上孝榆,是他完美人生里最失败的事、最没品和最落魄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