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p; 阿信接口说:“还是茄子的‘な’,梨花的‘な’,锅的‘な’”
俊作禁不住呵呵笑了,阿信拼命地在木板上写着“な”字
时隔七十多年之后,当已是耄耋之年的阿信偕同孙子阿圭,再次来到那个叫作月山的地方追忆往事时,不禁感慨万千。
祖孙二人住在了山下的一个旅馆里,阿圭品尝着咖啡,望着窗外月山的雪景,说道:“奶奶,看来我们登不上当年那个小屋在的地方啊!”阿信微微一笑:“本来我也没打算要上去啊!现在我也记不起那个小屋到底在什么地方了!”
“不过,你当时是从那里走下山的吧!”
阿信的神情一下僵住了。阿圭还在说着:“要是记着在什么地方就好了”
阿信没有说话,出神地凝望着月山。阿圭问道:“从那里能看到月山吗?要是能看到的话,应该是在藏王那儿的什么地方吧。”
阿信却说:“算了,不知道也罢,重要的是回忆啊!”阿圭不做声了。
“那个时候,也许是奶奶一生之中最快乐的日子了”
“那时候你们待在深山里,什么也没有,过着原始的生活”
“嗯,学习写字的时候,根本没有什么纸呀笔呀,就用木炭在树皮、木板上写用湿抹布一擦,炭灰就黑糊糊的一片。”
阿圭笑了:“噢,怪不得奶奶一看到我们把铅笔啊、一次性圆珠笔什么的乱扔,就要发火呢!我就被你训过好几次呢!超市的店员们都发牢骚,说是副董事长管得实在是太琐碎了,他们真是受不了呢!”
阿信苦笑了一下:“反正我已经习惯了人家说我坏话了。那时候,虽然只有木板和木炭,但能学着写字,我也觉得高兴极了!”
“”“俊作大哥哥教给了我很多东西。他让我知道了,即使身无长物,人也能过得很幸福。更重要的是,大哥哥还教给我思考人生在世到底是为了什么,应该如何对待生命”
阿信的眼睛里泛起了泪花。阿圭静静地看着阿信,问道:“那个人为什么要在深山里生活呢?还是有什么隐情吧?”
阿信沉默了。
“你和他在一起生活了很久吗?”
阿信像是再也抑止不住自己的感情,腾地站了起来,倚在窗边凝望着月山。但是她的肩膀抽动着,分明在哭泣。阿圭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阿信的背影。他知道一定是自己问了不该问的事情,望着祖母因为哭泣而抖动的双肩,阿圭隐隐猜出,阿信和俊作的这段缘分,一定是以悲剧收场的。他不由得深深地怜悯起祖母来了。
俊作的小屋之中,阿信拿过俊作的书,断断续续地念道:“啊,弟、弟、哟,我、为、你、痛、哭你、不、能、这、样、死、去咦,这是什么意思?真是从来没听过的奇怪的话。”
阿信嘟嘟囔囔地又念了起来:“你、是、家、中、的、幼、子”
这时候俊作走了进来,招呼道:“阿信,今天能清楚地看到月山,你快出来看啊!”一转眼,俊作发现阿信手里的书,不禁一愣:“阿信?”
阿信高兴地说:“我已经能念这本书啦!”
俊作默默地走过来,从阿信手里把书拿了过去。阿信看到俊作的样子,呆住了,嗫嚅着说道:“对不起,我随随便便就拿了大哥哥的书。可是,我想念念看,我真想看懂大哥哥的书啊!所以我才拼命地学习平假名”
“”“我翻开书,看见这里夹着一片树叶,我就念了这一页”
俊作仍然没有说话。
“我再也不这样做了,原谅我吧!”阿信急得快要哭出来了,深深地低下头去。俊作苦笑了一下,说道:“这本书,阿信现在还看不懂啊”阿信点点头:“在难字的边上,书上都有平假名的注音,所以我能念得出来,可是书上的那些话,我还从来没有听说过呢!”
俊作笑了:“那叫做诗啊!”“‘死’?是说死了的‘死’吗?”
“不是,也可以叫做‘歌’吧!”
“这是大哥哥喜欢的歌吧?”
“”“你在这里夹了一片树叶啊!”俊作苦笑一下:“哦”“既然是歌,你就唱给我听听吧。我想听啊,我想听听大哥哥喜欢的歌,拜托你了!”说着,阿信鞠了一个躬,俊作深深地看了看阿信,说道:“好吧!那我就念给你听。”
阿信非常高兴,端端正正地坐好。俊作翻开书,开始朗诵那首诗:
“啊,弟弟哟,我为你痛哭,你不能这样死去!你是家中的幼子,是父母心头的明珠?父母可曾让你握住刀剑,可曾教你以杀人为荣?父母养你到二十四岁,难道为了让你杀人又自戕?”
阿信全神贯注地听着,但是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她可是全然不知所云。
俊作仍然朗声诵读着:
“大阪府堺市的商业世家,祖辈的荣光要你来发扬,继承家业的独生幼子,你不能就这样死去!旅顺的城池攻陷与否,你又何必放在心上?你可知我们商人家庭,不去管沙场上的胜败存亡?”
阿信骨碌碌地转动着眼珠。俊作接着读道:
“你不能这样死去!尊贵的天皇陛下,自己可曾光临战场?陛下让你们流血厮杀,让你们荒野横尸,你可知陛下用心良苦,告诉你们最光荣的是死亡?”
这时候,松造爷爷走了进来,看到两个人这副样子,吃惊地说:“俊作,你这是”
俊作却没有理会,继续朗读着:“你柔弱的新娘,正躲在布帘后哭泣,你还记得吗?或是你已把她遗忘?你们相伴不足十月,新婚离别痛断少女的柔肠!世上只有你是她的依靠,你不能这样死去!”
阿信完全被俊作的气魄所震撼,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默默地端坐着。过了一会儿,阿信喃喃地赞叹道:“好厉害啊!大哥哥你真了不起!这么难的书,你刷刷地就念完了!”
俊作微微一笑:“这首诗”
松造说:“俊作,说得差不多了吧!”
俊作却不理会松造,继续说道:“有一天,阿信也会被卷入战争。现在的日本,老是这个样子,肯定没法维持下去。为了从国外寻找活路,一定会发动战争的。我希望到那时候,阿信能够明白战争到底是什么”
松造说:“可是,这么一个小娃娃,哪能明白那么难的事”
“我不是想要她明白这么难的事,不过,如果她能在心里的某个角落记住今天我对她说的话,那就足够了。”
松造沉默了。俊作接着对阿信说道:“这首诗呢,是一个叫与谢野晶子的了不起的诗人写的,那是日俄战争的时候,她的弟弟在包围旅顺港的军队里,她为弟弟而悲伤,就写了这首诗。”
阿信认真地听着。
“战争要杀人,也可能会被别人杀死,所以诗人的弟弟也有可能战死。弟弟是父母心爱的小儿子,父母把弟弟养育成人,可不是为了让他去干那么蠢的事情。弟弟刚过门不久的新娘子在家里哭泣着,盼望他平安回来。所以说,弟弟是重要的人,为了亲人们,他不能死去。诗人要告诉弟弟,战争胜利了也好,打败了也好,都没什么要紧的,但是弟弟一定要平安地回来。明白了吗?”
阿信还是不太明白,不知该说什么好。松造笑了:“七岁的娃娃,你就是跟她说这些话,她也不会明白啊!阿信可不知道战争啊什么的,是吧,阿信?”
阿信说道:“可是,大哥哥你自己也去打过仗吧!”
俊作刷地变了脸色。阿信又说:“你的身上,现在还有子弹片。所以前几天你才会发高烧的啊!”俊作严肃地看了松造一眼:“松爷爷?”
松造有点慌乱地说:“那是我”
阿信也看看松造,说道:“我也看到了大哥哥的伤,好多很吓人的伤疤啊!”松造说:“嗯,那时候,我忍不住就说了我实在是恨那些人,把你的身体弄成了这样!阿信,俊作大哥哥的伤疤和子弹的事,可不能跟别人说啊!”“为什么?在战争里受了伤,可是光荣的啊!”俊作叫道:“阿信!”
阿信说道:“我们村里有一个年轻人,他去参加了日俄战争,在打仗中丢了一条腿,回来以后,因为这是光荣的负伤,村里人都得敬他几分哩!”
“阿信,那种事,根本不是什么光荣的。战争就是使劲地破坏对方的物品,使劲杀人,杀人越多的一方越能取胜。互相毁坏东西,人和人之间互相杀害,这能说是光荣的事情吗?”
阿信不做声了。
“假如阿信和邻居吵架,把对方杀死了”
“我?我怎么会干这么可怕的事情!”
“你不愿意吧!就算是吵架得胜了,伤害别人或者杀死别人都是不允许的,是吧?”
阿信点点头:“如果做了这样的事,肯定会被警察抓走的。”
“是啊,那会被立刻送进监狱,受到严厉的惩罚。可是,战争的时候,军队满不在乎地做着这种可怕的事情,无论杀多少人都没关系,别说是有罪了,你杀人越多,功劳就越大。要是不杀人,就没办法取胜啊。可是,做了这么可怕的事情,就算是胜利了,能说是光荣的吗?”
阿信摇摇头。
“松爷爷的两个儿子都光荣地战死了。可是,剩下松爷爷一个人孤零零的,辛辛苦苦拉扯大的儿子都死了,就是把眼泪流干,心里的痛苦也冲不掉啊!你说,还能说战争是光荣的吗?”
阿信摇摇头。
“在战争中受伤的人,死去的人,不管是敌人也好,自己人也好,他们都有父母,有兄弟,有孩子,撇下这些人孤苦伶仃地活在世上,忍受着失去亲人的痛苦。这么一看,还能说战争是好事情吗?”
阿信使劲地摇摇头。
“阿信,你好好记住:无论出现什么情况,都不应该发动战争。如果以后日本要发动战争,阿信要反对。一个人的力量虽然很小,但是大家的力量合在一起,也可以做出能影响国家的决定的事情来。每一个人的想法是很重要的。”
阿信默默地看着俊作,眼神里似有所悟。俊作舒了一口气:“好,这本书就送给阿信了!”
阿信惊讶地看着俊作。俊作说道:“就算现在还看不懂,总有一天你会看懂的。那时候,你读着这首诗,想一想我说的话吧!”
“大哥哥”
“好啦,去山上转一圈吧!今天天气好,视野比较开阔,肯定能找到猎物。”说着,俊作提起猎枪奔了出去。阿信捧着俊作送给自己的那本书,珍重地看着。松造一直没有做声,默默地看着阿信。
树林中,俊作拨开积雪,搜寻着猎物。阿信急匆匆地紧跟在他的身后。突然,俊作发现了一只野兔,飞快地端起猎枪,扣动了扳机。
阿信欢叫道:“啊,打中了!是野兔啊!”俊作却没有吱声,往枪膛里填上火药。
“大哥哥,因为你当过兵,所以枪才打得这么准呀!”
“”“大哥哥,你去打仗的时候,也杀过人吗?”
俊作的脸抽搐了一下,神色黯淡下来。
“大哥哥,你杀了几个人?”
“数不过来了!”
“?”
“所以,我才不当兵了!”
俊作狠狠地吐出这句话,重重地扣响了猎枪的扳机,仿佛要把心中的苦闷发泄出来。
晚上,俊作的小屋中,阿信正跟着俊作学习算术。俊作问道:“八减去二,是多少?”
阿信的面前是一个大盒子,里面装满了草木灰,她拿着一根细细的树枝,在灰上面划着数字。俊作说道:“要是算不出来,就数一数木柴棒吧!”
阿信从地炉旁边捡出八根木柴,从里面拿出两根,在灰上面写出了答案。俊作看了,高兴地说:“对了!下面这个有点难了,十一减去四是多少?”
阿信用一块小木板把灰弄平整,在上面写上数字。
这时候松造走了进来,乐呵呵地说:“我过来煮你打的野鸡,野鸡很好吃啊!还是煮着吃吧,味道比烤了吃要好。小阿信,很好嘛!怎么样,这比起用木炭在木板上写字,要方便多了吧!”
“嗯,松爷爷的脑袋就是好使!”
松造笑道:“脑袋长在那里,就是为了用的嘛!”
“嗯,我去拿锅来。”阿信高高兴兴地跑出去了。松造赞叹道:“这个娃娃真是个好帮手,比笨手笨脚的丫头可强多了!”
俊作说:“她从小就一直吃苦,却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她只知道活着要吃苦受累,从来没有轻松过啊。”
松造苦笑了一下:“你到底还是和这孩子有了感情了!”
“”“可是等一开春毕竟,阿信也有爹娘,他们肯定在为孩子担心呢!”
“我知道所以我想尽量多教她点东西。等这孩子下山以后,恐怕再也不会有机会学习读书写字和做算术了吧?等着她的就是那样的生活啊!我想留给她一点东西,帮助她从那样的生活中挣脱出来”
松造黯然地说:“可是,佃农的女儿,不管怎么挣扎,一辈子都只是佃农的女儿罢了。虽然很可怜,可也没有办法啊!不管这个孩子多么聪明,多么能干,世间的事都是注定了的啊!”俊作却说:“这种不合理的时代,很快就会过去的。来创造新的时代的,就要靠阿信他们了。我希望阿信能够成为一个这样的人”
“俊作,你是书念得太多了你说的都是什么梦话啊?这可是你的坏毛病”说着,松造不由得笑了“反正,到了春天,咱们就得把阿信送回家里去了。你可不能忘了,咱们可没办法带着一个小累赘生活啊!”俊作的脸色黯淡下来,不再说什么了。
阿信正在外面手脚麻利地把芋头的毛择下来,用雪水洗得干干净净。她脸上容光焕发,嘴里还高高兴兴地哼着:“啊,弟弟哟,我为你痛哭,你不能这样死去”
诗里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阿信却一点儿也不知道。
夜深了,阿信家里,一家人都睡着了。突然,阿藤好像做了一个噩梦,打了一个激灵惊醒过来,惊慌地叫道“他爹!他爹!”
作造被吵醒,不耐烦地睁开眼睛,问道:“怎么了?”
“我听见阿信在叫我她在暴风雪里,叫着‘娘、娘’我想过去抱她,可是不管我怎么拼命地走,总也够不着阿信”
“不过是个梦罢了!就为这个还得把我叫起来!”作造烦躁地蒙上被子。
“他爹阿信死后不能超度成佛,她不得安息啊!”“”“已经快要过年了。三个月过去了,阿信一点音信也没有,咱们只能当她已经死了啊。肯定是埋在哪里的雪下了所以,她在叫我啊。”
“行了吧!”祖母阿仲也不安地坐了起来。阿藤说道:“看来不给她办个丧事,阿信不得超度啊”作造不语了。
“我已经断了念头了,阿信这样的好孩子早早地就死了,我真是”阿藤努力地忍住泪水。阿仲也拼命地压低声音,哭了起来。
天亮了,阿信急急忙忙地往俊作的小屋中搬柴火。嘴里轻轻松松地哼着:
“啊,弟弟哟,我为你痛哭,你不能这样死去!你是家中的幼子,是父母心头的明珠”
不知从哪里传来了俊作的口琴声。
这一天晴空万里,风和日丽,俊作小屋的外面砌起了一个石块搭成的灶,上面支起了锅,锅上放着的蒸笼袅袅地冒出热气。阿信蹲在灶前,麻利地烧着火。松造和俊作从烧炭的小屋里走了出来,松造滚过来一个小木臼,俊作手里拿着杵。松造快活地冲阿信叫道:“哎,咱们要捣年糕了!”
阿信瞪大了眼睛:“还有臼和杵啊?”
俊作说:“松爷爷说想要给阿信捣年糕吃,特意准备了这些啊!”松造说道:“我本来在过新年的时候并不捣年糕吃,不过我想到了秋分的时候,做点牡丹饼给儿子们上供,所以换了点糯米。也只是个意思罢了。”
阿信感激地说:“为了我,松爷爷还准备了臼和杵”
“啊,那些东西是我做的。”
“松爷爷真是什么都会做啊”“我的儿子们小的时候,我也是这样给他们捣年糕吃呢!”
“”松造看看蒸笼:“噢,好了吧嗯,好了!”说着,他把蒸好的年糕米倒进臼里,对俊作说:“我来捣,你替我把米往回拢。”
俊作却说:“我可不行,我从来没有捣过什么年糕。”
松造笑了:“东京长大的孩子真是没有用啊!好吧,那你来舂米,我帮你往回拢米。”说着把杵递给俊作。俊作接过杵,使劲地向下捣去,但用的劲太猛了,他向前踉跄了一下,差点儿摔倒。阿信格格地笑了起来。松造无可奈何地说:“不行啊,不行。一开始就这样”说着从俊作手里接过杵,小心翼翼地把糕米拢回去。
俊作叹道:“捣年糕真是好难啊!”阿信笑着叫起来:“大哥哥,也有你不会的事啊?松爷爷,我来帮你拢米。”
“你?”松造不由得吃了一惊。
“是啊,我们家里,过新年也总要捣点年糕吃呀!”
松造笑着点点头,开始舂米。阿信把手沾上清水,灵巧地往回拢着糕米,发出“哗———哗———”的声音。俊作佩服地赞叹道:“真不错啊!”阿信得意地笑了。
阿信此时感到自己幸福极了,自从出世以来,她从来没有过得像现在这么满足。在这里,每顿饭都能吃得饱饱的,还能学到很多很多的知识。最重要的是,阿信能够感到人心的温暖。在她童稚的心里也悟出一个道理,那就是:人最重要的不是要有很多东西,而是要有丰富的内心,心灵丰富的人才能得到幸福。
阿信把一个个圆圆的年糕饼摆在席子上。松造和俊作走进来,看到这幅情景,俊作说:“这下子,可像过年的样子了!”
阿信的小脸蛋上也洋溢着快乐。松造举起手里的兔毛衣服给阿信看,说道:“过年就穿这个吧!”
阿信惊奇地看着这件衣服,原来是用野兔的毛皮做成的长坎肩。松造笑着说:“这是用俊作打的野兔的毛皮做的,我自己缝的,也做不好”阿信说:“不用给我这个啊!到了春天,爷爷到山下村子里去的时候,可以拿这个毛皮换很多东西。这是很贵重的”
“一个小孩子家,操这么多心干什么?快穿上看看怎么样!”松造帮阿信穿上兔毛坎肩。阿信叫道:“真暖和啊!”松造端详着阿信:“嗯,很可爱!这下子就不用再借俊作的衣服穿了。俊作的衣服太大了,拖拖拉拉的不好看。”说着,松造笑了,怜爱地说:“你这娃娃,也没有什么穿的,怪可怜的,我老是想着给你做一件,又想着反正不到春天,你也不会回到村子里去”
听了松造最后一句话,俊作的脸色一下子黯淡了。
阿信说道:“其实这件衣服缝补一下,还能穿好久呢。我收下这件”她对俊作和松造郑重地说了一句:“谢谢你们!”一边深深地低下头去鞠了一个躬:“我真幸福!”
松造有些羞涩地笑着。阿信突然想起一件事,说道:“啊,我真粗心!忘记把洗好的衣服收进来了!”说着,她跑了出去。
见阿信出去了,俊作叫道:“松爷爷”
“嗯?”
俊作苦笑一下:“你这回可说不得别人了”
松造知道俊作指的是自己曾经劝说过他,不要对阿信这个孩子产生感情,而现在自己却松造也不禁苦笑了一下,叹道:“我也是没法不喜欢阿信啊,我觉得这孩子就像是我的孙女似的”
俊作一时无语。松造又说道:“可是,春天会来的,你就是叫它别来,它还是会来的”
一种深深的寂寞之感袭上了松造的心头。
小屋外面,阿信手脚轻快地收着洗好的衣服,嘴里还在哼着不知所云的诗句:“啊,弟弟哟,我为你痛哭,你不能这样死去!”突然,她想起了家中的母亲,喃喃地说:“娘大概生了小孩子了吧!也不知是个小弟弟,还是个小妹妹”
想起了家里,阿信不禁发了一会儿呆。可是,她很快就用力地叠起了衣服,仿佛要借此驱散心里的思念。
此时此刻,阿信的母亲阿藤正背着阿信所挂念的那个婴儿,从外面回来了。作造定定地站在院子里,看着阿藤问道:“你去哪里了?”
“”“你偷了一升米出去,到底去哪儿了?”
“?”
作造厉声说:“你以为我的眼瞎了吗?一升米!你知道一升米够全家人吃多少天吗?”
阿藤没有理会作造,面无表情地进了屋。
“你”作造越发恼怒,追了进去。
阿藤走到屋子角落里粗陋的佛龛前,从怀里取出写着戒名的木片,供到佛龛上。躺在床上的阿仲惊讶地看着:“阿藤?”
作造跟进屋里,看到阿藤的举动,吃惊地站定在那里。阿藤对阿仲说:“娘,阿信终于成了这样了”
作造喝道:“你在搞些什么!”
“我去了寺里,请和尚给阿信取个戒名。一升米是最少的布施了,所以师父虽然给念了经,也只是个意思罢了。阿信实在是太可怜了,可是没办法啊。她要是知道了我的心意,就能安安心心地超度成佛了”
阿藤的眼泪仿佛已经哭干了,说这番话的时候,她脸上毫无表情。但是作造听了这番话,不由得怒从心头起,一拳把阿藤打倒在地。“你这个浑蛋!还不知道死没死,你就把一升白米去换了这么个破木片!这不是把米白白扔了吗!去,把这个破玩意还给他们!”
阿藤紧紧地抱住牌位:“阿信只有七岁啊!她又是个女孩儿,直到现在,一点儿消息都没有,她怎么可能还活在世上呢?我每次梦到阿信,都难过极了至少也得给她上个供,我心里也好受些”
“可是”
阿藤愤怒地说:“他爹,你就那么可惜那升米吗?所以你才愿意相信阿信还活着吗?”
作造一听大怒,抬手又向阿藤打去。阿仲慌忙叫道:“作造!”
阿藤说道:“那么,我不吃饭好了。我就算饿死,也要让阿信”说着,阿藤紧紧地把牌位抱在怀里。
作造再也忍耐不住,转身走了出去。阿仲劝慰道:“阿藤,作造他也一样疼爱阿信,所以他才愿意相信阿信还活着啊!”“娘,我也愿意相信阿信还活着啊!可是”
“等开了春,雪都化了,就知道了”
“要等找到已经死了的阿信,再给她超度,那就太晚了。在那以前,阿信不就去不了极乐世界了吗?我老是觉得阿信在雪里非常冷”
“阿藤”
“我只是让阿信受苦现在我只希望阿信能早一天去极乐世界,想让她早一天解脱”
阿仲强忍住眼泪,哽咽道:“当娘的,就是这样的啊”阿藤对着阿信的牌位,喃喃地说:“哎,阿信,早点去极乐世界吧!从此就轻松了!”
作造一个人呆呆地站在院子里,眼睛里噙着泪水。庄治回来了,作造慌忙用毛巾揩去眼泪。庄治说道:“我去阿清他们家帮着捣年糕了,阿清他们家捣了五升米呢!咱们家什么时候捣年糕啊?”
作造没有说话。庄治又说:“就要过年了”
作造干涩地说:“咱们家不捣年糕了。”
“为什么?今年咱们的糕米收成不是不错吗?”
作造缓缓地说:“刚死了人的人家,是不过新年的。用不着捣年糕。”
大年初一这一天终于来到了,深山里俊作的小屋中,一派过年的欢乐气氛。俊作和松造喝着浊酒,阿信吃着年糕杂烩汤。俊作赞叹道:“松爷爷的浊酒味道还真不错啊!”松造得意地笑了:“一年就喝这么一回酒,当然要特别小心地酿出好味道啊!哎,今年过了个好年啊!去年的新年,就咱们两个人,一点意思也没有今年多亏有了阿信,咱们才有心思捣年糕啊。”
阿信甜甜地一笑。松造又对俊作说:“我也是好久没有这么像样地过新年了!”
几杯酒下肚,松造已经有了几分醉意,乘兴唱起歌来———原来是最上河船工们拖船时的号子声:
“哎嘿哟———喂噢,哎嘿哟———喂噢哎—哎—哎———哎—哎—哎———哎嘿哟———喂噢”阿信默默地侧耳倾听着,不觉停下了手中的筷子。她的脑海中浮现出自己当佣人带小孩的时候,在河边一边洗着尿布一边听着拖船的号子声的情景。俊作看到阿信凝神不动的样子,有些奇怪地叫道:“阿信”
“”“你怎么了?”
阿信吃了一惊,回过神来。看到俊作正在看着自己,她有些疑惑地说:“爷爷唱的歌,我原来经常听”
松造也有些奇怪。阿信说道:“我去做工的时候,在河边洗尿布,听到拖船的那些人这么唱。我听了这个号子声,不知怎么的就非常难过,很想回家沿着那条河一直往上走,就能回到我的家”
俊作问道:“你想回去了?回你的家?”
阿信看看俊作和松造,轻轻地摇了摇头。俊作又问:“你的家里人都在担心你吧?”
这一次,阿信使劲地摇摇头:“他们知道我得把这一年活儿干完,才可以回去。”
松造问道:“那么,你的东家”
阿信慌忙说:“老爷和太太肯定以为我已经回家了。”过了片刻,她又故意轻松地说:“等春天来了,我再回家,爹和娘都会以为我是在人家那里干完了活儿才回家的。”
松造有些无可奈何地看着阿信,突然呵呵地笑了:“阿信,你可真是个沉得住气的娃娃!好,有出息!”
阿信也格格地笑了。俊作却没有笑。
新年过后的一天,俊作在向阳的地方削着木头,阿信坐在旁边背诵着九九乘法表:“三三得九,三四十二三五十五,三六十八三七”
俊作默默地用小刀刻着木头。阿信问道:“你又在雕观音娘娘吗?”
俊作没有吱声。阿信又说:“你已经雕了好多了”
“”“这些观音娘娘,等到了春天,也要拿到村子里去卖吗?”
“不是”
“那么,为什么?”
“是用来上供的。”
阿信奇怪地睁大眼睛。
“是供养在战争中死去的人。啊,不,是供养那些被我杀了的人”
阿信静静地看着俊作。
“阿信,你还要在这世上生活好几十年,中间肯定会发生很多事情吧!你会遇到很多人,会有痛苦的、艰辛的经历,也会遇到你很讨厌的人,是吧?可是不管怎样,绝对不能去恨别人,讨厌别人,也绝对不能伤害别人”
“”“恨别人、讨厌别人,结果只能让自己的心情非常不快乐;伤害别人,自己也一定会受到伤害,非常痛苦什么都会报应到自己身上的。”
“”“如果你想要讨厌别人、憎恨别人的时候,在你讨厌和憎恨之前,先站在对方的立场上来想一想,为什么这个人会对自己不好呢?一定是有什么理由的。你想出了那个理由,就把自己不好的地方改正过来。如果阿信没有什么做错的地方,但那个人还是要蛮横地对待你,那你不要责备他,而是去可怜他吧!无缘无故地欺负阿信的家伙,自己一定也是个不幸的人,是个内心贫乏的可怜人。你这么想着,就能够原谅他了。明白了吗”
阿信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俊作苦笑了一下:“现在不明白也不要紧。只是,我希望你能成为一个会宽容别人的人。如果你能够爱别人,那么一定也会被人爱的。那你就会成为一个有着丰富内心的人,快乐地生活下去。这一点,你可要记住啊。”
阿信静静地看着俊作,若有所悟。俊作又说:“我教给你写字和算术。可是,不管你多么会写字,多么会做算术,如果内心贫乏,这些知识也将毫无益处。就算是学了很多东西,非常了不起,可是如果使用这些知识的人非常差劲,那他学会的那些东西反而会成为祸害。”说到这里,俊作看看阿信严肃的表情,笑了笑“对小阿信来说,这些话还是太难了啊!好了,等你长大了,也许有一天你会想起这些话来,会觉得明白了”说完,俊作又埋头削起木头来。
俊作刚才的这番话,阿信还不能完全理解。但是她已经感觉到了,大哥哥因为在战争中杀了人,自己承受着比死还难受的痛苦。所以,尽管她还不太懂得爱的意思,但已经暗暗地下了决心:无论怎样,自己都要努力成为一个能爱别人的人。
寂静的雪山中,风和日丽,向阳处让人感觉十分温暖,在阿信不知不觉之中,阳光已经带来了春天的气息。
一天傍晚,俊作和松造在烧炭小屋里,把烧好了的炭装进草袋里。这时,阿信高兴地跑了过来,叫道:“大哥哥!爷爷!快看呀,我找到款冬的花骨朵了!”
松造问道:“款冬的花骨朵?在哪儿?”
“在河边的岩石那里,雪都化了呀”
松造点点头:“啊,那儿朝南,阳光充足,每年都是那儿最早开花。现在就出了花骨朵了?”
阿信高兴地说:“款冬开了花,春天就来了”
松造说道:“嗯,到了现在,不会再有大雪了。很快就能下山了,得提早把炭装好”阿信吃了一惊:“爷爷,你要到村子里去吗?”
“是啊,很快你也能回家去了。”
阿信的脸色顿时黯淡下来,松造连忙安慰道:“不要担心,我会把你送到家的。我会把事情的前前后后讲给你爹和娘听”
阿信却伤心地跑了出去,松造在后面叫着她,但阿信不肯回头。俊作生气地说:“你又何必非得说这些呢?”
松造说道:“如果想要下山,现在就能下去了。就算能拖个一天两天的,早晚还是得下山去啊!”俊作沉默了。
“我也和你一样难受,可是咱们不能和阿信一块儿过日子啊!这个道理,你也明白”
“”“其实阿信也明白。这两三天里我把她领下山吧,就这么办吧。”
俊作神色黯淡,默默地往草袋里装着木炭。松造又说:“等我一从村子里回来,咱们就离开这里,所以现在得收拾好。”
“”“这半年来,咱们只是做了个好梦罢了。这么想的话,就能把它忘了。”
松造的这句话仿佛也是说给自己听的。俊作拼命抑制住愤懑的心情,狠狠地往袋子里塞着木炭。
阿信跑回俊作的小屋,把手里握着的款冬的花茎丢到地上,抬起脚来,把花茎碾碎。
春天不要来就好了!阿信一点也不希望春天到来!她一直认为和俊作、松爷爷的分离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情。对毫无思想准备的阿信来说,春天的来临实在是太突然、太残酷了。
即便在大雪厚积的深山里,春天也仍然如期而至了。阿信和俊作、松造在一起的快乐的日子,终于要画上句号了。
小屋里,阿信垂头丧气地坐在俊作和松造的面前。松造安慰着阿信:“哎,还是得回去啊。你的爹娘,还有奶奶肯定都在想:春天到了,阿信一年做工期满了,该回家了吧!他们都望穿了眼睛等你回去呢。你要是不回家,不知道他们会有多么担心啊!”阿信悲哀地望着俊作。俊作说道:“不光是为了亲人们,就是为了阿信自己,你也该回家去。从今往后,阿信还要做很多很多的事情,什么都可能做到的。如果和我们住在一起,你就什么也做不成了。”
“我不在乎。”
松造温和地笑了,说:“阿信说不在乎,我可就为难了。”
阿信又抬眼看看俊作。俊作说道:“阿信有阿信的生活,我们也有我们的生活。咱们的生活是不一样的。要走的道路不一样的人,是不能永远在一起生活的啊!”阿信沉默了。俊作又说:“阿信,你是个非常勤快的孩子,帮了我们很多忙。你性格温和,又聪明伶俐。以后你可能会经历很多痛苦、艰辛的事情,但不要忘记你现在的心情,要爱惜自己,看重自己,快乐地生活下去,那你一定会得到幸福的。如果你留在我们的身边,我们没有办法使你幸福回去吧!你一定得回去啊!”阿信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松造说:“明天早上,天一亮咱们就要动身了。俊作,你给她准备一下。”
俊作默然无语。松造又说:“今晚咱们煮白米饭吃,这里还有点大米呢。菜是鲑鱼,现在渐渐也能下得去河了,我去捉鱼。”说着,松造站起来,又故作轻松地逗阿信:“喏,阿信,今晚可要看看你的手艺!”
但是阿信仍然默默地坐在那里,松造暗暗叹一口气,心情沉重地走了出去。
俊作说道:“阿信,我已经没有什么可教给你的了。阿信已经能看书写字了,加法、减法、乘法都会做了。连除法我也教过你了。剩下的就只有阿信自己来学习了。你现在已经有能力自己学习了。我再也没有什么可教你的了,已经”
“”俊作又安慰道:“好啦,擦干眼泪,明天不就能看到爹和娘了吗?”
阿信再也忍耐不住,好像要努力摆脱掉对俊作的不舍之情,飞奔了出去。俊作望着她的背影,不禁黯然神伤。
俊作来到树林中,搜索着猎物,仿佛要倾吐心中的愤懑似的,他重重地扣动了扳机。这时候,突然传来阿信惊惶失措的叫声:“大哥哥快来!大哥哥!”
俊作大吃一惊,急忙循声跑过去,正碰上阿信迎面跑来“松爷爷松爷爷”
俊作拼命地跑去,把松造背回自己的小屋,阿信也慌忙跑进来,收拾好一块地方好让松造坐下,俊作把松造从背上放下来。阿信凑到他的身边,关切地问:“爷爷,你不要紧吧?”
松造笑了:“啊,只是稍微扭了一下脚,没什么大不了的。”
松造脸上虽然在笑,可是脚上疼得厉害,不由得用手抚摩着。俊作诊视了一番松造的脚,轻轻按上去,问道:“是这儿吗?”
“啊”松造皱了皱眉:“我这是上了年纪了!这山路我都走了几十年,谁想到会在那么个地方滑倒呢?唉”
俊作说:“幸好没有掉到河里去。看来没有伤到骨头。涂上点松爷爷备用的药,就会好了吧!”
松造点点头:“啊,那药膏还是挺有效的。不过,这下子可麻烦了”
俊作一时没明白松造的意思。
“我这个样子,明天可就下不了山了。”
俊作说道:“看来得过一阵子才行啊,肿成了这个样子”
阿信连忙说道:“我不下山也行。等爷爷的脚好了,我再走也不晚。”一听这话,俊作和松造面面相觑。阿信又说:“那样也很好啊。”
俊作突然说:“我去送阿信回家。”
松造大吃一惊:“什么?俊作”
“虽说我不能一直把她送到家,可是送到山下还是可以的。剩下的路,阿信一个人也能走回去。村子里的雪应该也开始融化了,道路大概已经露出来了。”
松造还是觉得不妥:“不用你去,这太勉强了”
俊作说道:“如果等松爷爷的脚完全好了,越往后拖,阿信就越难回去了。”
松造却连连摇头:“不行,这样不行!”
俊作笑了:“没什么好担心的啊!自从那件事以后,已经过了两年了,那件事的余波也早就平息了。没有人会知道的。”
“可是,去年秋天,他们不是还在村子里大搜索了一回吗?尤其是你和别人又不一样”
看到两人意见不一,阿信赶紧说:“我什么时候回去都行”
松造说:“是啊,再等上一个月,我送你回去。在这之前”
俊作却说:“那也一样啊!反正早晚都有分别的那天。所以”
“可是”
“而且,如果雪化了,阿信还不回家的话,也许他们家的人会来找阿信的,那样就危险了。”
“俊作”
“?”
“俊作,你是想自己把阿信送回去吧,想亲眼看着她离开吧?”
俊作不做声了。松造又说:“就算我没有把脚扭伤,你也会跟在我们后面下山去的吧?”
“”“这样的话,就算我不让你去,也没有用啊!”俊作默默地苦笑了一下。
第二天一大早,俊作从小屋里出来,抬头看了看天色,对阿信叫道:“阿信,今天是个好天气啊!”阿信默默地走了出来。俊作做出高兴的样子,轻松地说道:“咱们现在出发,中午就能走下山,天黑之前就到家了!”
“”“我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给阿信带回去。对不住啊,阿信。”
“大哥哥,你已经给了我很多很多东西。你教给我写字,教给我做算术还有好多好多”阿信从怀里拿出那本书“这也是大哥哥给我的,我一定好好地珍惜它。”
“”“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大哥哥和松爷爷的。”
俊作微微叹息道:“还是忘了吧。啊,不,立刻就忘了吧,那样才好。”他狠了狠心“好啦,走吧!”
阿信却叫道:“大哥哥”
“嗯?”
“大哥哥,你经常一个人吹的那个东西,能发出很好听的声音,就是那个,你再吹给我听听吧!”
“”“我虽然不知道它是什么,可是我很喜欢”
“”“不过,大哥哥吹那个东西的时候,显得很孤独。所以我一直没敢问那是什么东西”
“”“我回家以后,就再也听不到那个声音了。大哥哥,拜托你,再吹一次吧!”
俊作看了看阿信,从口袋里取出口琴,吹了起来。阿信静静地听着,眼里含满了泪水。俊作吹完一支曲子,阿信看看他,深深地低下头去:“谢谢你照顾我这么久”
说到后面的几个字,阿信的声音不由得哽住了,想要跑回小屋里去,俊作叫住她:“阿信!”
“”“这个,送给你了。”
阿信吃惊地看着俊作。
“你喜欢它吧?”
“这么珍贵的东西,我不要。”
“收下吧以后还会有很多痛苦、伤心的事情,那时候你就吹一吹这个,会得到一些安慰的。”
“不行,我不要!”
“这个东西,叫做口琴。我去打仗的时候买的,上战场的时候,我也一直把它带在身边它渗进了我的很多回忆可是,那些回忆,我还是忘记了的好。我带着这支口琴,只会让我痛苦”
“”“要是阿信喜欢,能够经常吹一吹它,那比我自己留着好多了”
“可是”
“很简单的,一学就会了。你吹吹看啊。”俊作把口琴硬塞进阿信的手里“你只要吹出气来就行了。”
阿信怯怯地吹了一下,口琴发出“吱———”的声音,把她吓了一跳。俊作笑了“好,这就行了。你再吹吹看。”
阿信高兴地吹了起来。俊作又说:“剩下的就是找到歌曲中每一拍的音在什么地方,就能吹出一首歌来了。”
阿信把口琴递给俊作,俊作吹给阿信听。阿信一听曲子的旋律,高兴地叫道:“我知道这个!大哥哥总是吹这首歌”
俊作把曲子吹完,把口琴放回阿信的手中,让她紧紧地握住口琴。
“大哥哥”
“这是你的口琴了。”
“我我一定学会吹大哥哥的这首歌。”
俊作笑着点点头。
小屋里,松造找出一块带着补丁的布当包袱皮,给他们两个准备路上的干粮。看到俊作和阿信进来,松造说道:“我给你们包了几个饭团子,路上肚子饿起来,可就走不动了。”
阿信叫道:“爷爷”
“可惜爷爷不能去送你了,爷爷会在这里祈祷你平安回家。”
阿信肚子里有千言万语,却一句也说不出来,心事重重地坐了下去。松造亲切地笑道:“不用跟爷爷说什么告别的话啊。不过,等你回到村子里以后,可不能跟别人说起大哥哥的事啊。要是有人问你,你就说不知道是哪里的一个老爷爷救了你明白了吧?”
阿信使劲地点点头。他又说道:“那么,就出发吧。再磨蹭一会儿,天黑之前就回不了家了。”
“爷爷!”
松造故意做出严厉的样子:“快点走!”
阿信无限留恋地环顾着小屋,喃喃地说道:“稻草做的被子,真暖和啊。”
“阿信!”
“这个地炉上煮过很多东西真好吃啊。”
俊作默默地看着阿信,心中百感交集。
“我大概再也来不了这里了”
松造像是生气了,叫道:“阿信!”
“爷爷,你到村子里去的时候,一定要到我家里来啊。一定来啊,我等着你。”
“”“那么我走了”阿信拿起干粮包袱,一咬牙冲了出去,不敢再回头看松造爷爷和那个让自己无比留恋的小屋。俊作连忙对松造招呼一声,就要跟出去。松造叮嘱道:“千万要多加小心。那些人不光是在找你,他们还在大肆搜索其他人”
“哎。”俊作轻松地对松造一笑,走出去了。松造拖着扭伤的脚,拼命挪到小屋的门口,朝外张望,可是已经没有两人的身影了。松造失望地坐倒在地上,脸上浮现出一层深深的怅惘之色。
满是积雪的山路上,俊作挎着干粮包袱,一手扶着阿信的肩膀,护着她向山下走去。突然,阿信被什么绊了一跤。俊作问道:“要不要歇一会儿?”
阿信没有吱声,毅然向前走去。过了半晌,她像是自言自语地说:“要是不快点下山去,大哥哥就回不去了。”
走着走着,阿信终于没有力气了,俊作背起阿信,继续朝山下走去。
过了一会儿,阿信叫了起来:“大哥哥,看到村子了!到这里我就能自己回去了!”
俊作没有做声,继续走着。阿信又叫道:“我一个人就能回去了啊!”这时候,从山下走上来四五个男子,竟然是几个士兵!俊作一见是士兵,赶紧藏身到树丛后面,那些士兵没有注意到他们,自顾走上山去了。阿信一边低头躲藏,一边不安地悄声问俊作:“大哥哥,是士兵啊。他们到这个地方来干什么呢?”
俊作却面无表情。阿信又说:“你快点回去吧!这里离村子很近了,会有人到山里来,如果被他们看见”
但是俊作又背起阿信,站了起来。
“大哥哥!”
“还有这么长的路,你一个人走不回去啊!”说着,俊作快步向前走去。
可是,不一会儿,又有四五个男子向上走来。阿信赶紧低声叫道:“大哥哥!”俊作也吃了一惊,赶紧藏到树丛后面,可是动作太猛,不小心踩断了一根树枝。树枝断裂的声音惊动了那几个男子,他们循声走了过来,这几个人仍然是几个士兵。
阿信顿时变了脸色。“大哥哥”
俊作依然面无表情,沉着地站起身来,静静地看着那些士兵走近。一个士兵喝问道:“你们是哪儿的人?”
“是这山上的猎人。”
“叫什么名字?”
“太助。”
士兵瞟了阿信一眼:“这个小孩是谁?”
“是我妹妹。今年该去村子里上学了,我要把她送到村里,托熟人照顾她。”
“那家人叫什么名字?”
阿信慌忙说道:“叫叫作造。”
这时候,一个一直冷眼旁观的小军官模样的人走过来,冷冷地说道:“把他们带走!”士兵们立刻把俊作包围了起来。俊作平静地说:“我干了什么?”
小军官说道:“眼下出了大事,正在搜山,凡是形迹可疑的人一概带回去审问!”
“可我只是个猎人。你们没有理由把我带走!”
小军官冷笑一声:“有什么要申辩的,等去了以后再说吧!”
俊作怒道:“无凭无据的,我决不会跟你们走!阿信,过来!”俊作抱起阿信,就要向前走去。士兵们立刻扑上来,和俊作扭作一团,士兵们人多势众,一个士兵将俊作的双臂拧到了身后,阿信狠狠地一口咬住那个士兵的手。士兵疼得一松手,俊作趁机挣脱出来。阿信大叫:“大哥哥快跑!”
俊作飞奔了出去。被咬伤了手的那个士兵气急败坏地一拳把阿信打倒在地,恨恨地骂道:“你这个小崽子!”
已经跑出数丈开外的俊作看到阿信被打倒,不由得大怒,折返回来,狠狠地一拳把那个士兵打了个踉跄“这个孩子有什么罪?阿信,你快走!”
俊作一动不动地站在士兵们面前,挡住了他们的路,催促阿信快跑。阿信却叫着“大哥哥”不肯独自逃走。士兵们突然猛扑向俊作,要把他摁倒在地,俊作奋力和他们打了起来“阿信,你快走!不用管我!”
可是阿信依然不肯扔下俊作自己逃走。俊作挣脱重围,拉起阿信就跑。士兵们从后面开枪射击,一枚子弹正中俊作的后心。俊作踉跄了一下,跌倒在地上,鲜血染红了洁白的雪地。
阿信大叫起来:“大哥哥”
俊作努力地说:“阿信,不要哭我终于可以轻松了,这样很好”“大哥哥”阿信悲怒交集,泣不成声。
“阿信,按你自己希望的那样生活,不要让自己后悔”俊作平静地闭上了眼睛。
阿信不再哭泣,默默地看着俊作。那个小军官喝道:“把这个小崽子带走!”
士兵们过去拖起阿信。阿信已经没有哭泣的力气,只是呆呆地看着俊作。俊作已经变得苍白的脸上,神情却是那么安宁
七十多年后,当阿信回想起这一段悲伤往事,仍然不由得泪水盈眶。望着远处的月山,她轻轻地念诵着:
“啊,弟弟哟,我为你痛哭你不能这样死去!你是家中的幼子,是父母心头的明珠,父母可曾让你握住刀剑,可曾教你以杀人为荣?父母养你到二十四岁,难道为了让你杀人又自戕”
阿圭一直默默地听着,这时候小心地问道:“那个人他还是做了什么事情,不得已才躲到山里生活的吧?”
阿信没有做声。
“他到底犯了什么罪?”
阿信又轻轻地念了起来:“你不能这样死去!尊贵的天皇陛下,自己可曾光临战场?陛下让你们流血厮杀,让你们荒野横尸,你可知陛下用心良苦,告诉你们最光荣的是死亡”
阿信的耳畔,仿佛又传来了俊作寂寞的口琴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