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他厭惡某詩人之詩,就直說那"正是東京學究飲私酒,食瘴死牛肉,醉飽后所發者也。"
他開起玩笑來,不分敵友。有一次,在朝廷盛典中,在眾大臣之前,他向一位道學家開玩笑,用一個文詞將他刺痛,他后來不得不承擔此事的后果。可是,別人所不能了解的是,蘇東坡會因事發怒,但是他卻不會恨人。他恨邪惡之事,對身為邪惡之人,他並不記掛心中。只是不喜愛此等人而已。因為恨別人,是自己無能的表現,所以,蘇東坡並非才不如人,因而也從不恨人。總之,我們所得的印象是,他的一生是載歌載舞,深得其樂,憂患來臨,一笑置之。他的這種魔力就是我這魯拙之筆所要盡力描寫的,他這種魔力也就是使無數中國的讀書人對他所傾倒,所愛慕的。
本書所記載的是一個詩人、畫家與老百姓之摯友的事蹟。他感受敏銳,思想透徹,寫作優美,作為勇敢,絕不為本身利益而動搖,也不因俗見而改變。他並不精于自謀。但卻富有民胞物與的精神。他對人親切熱情、慷慨厚道,雖不積存一文錢,但自己卻覺得富比王侯。他雖生性倔強、絮聒多言,但是富有捷才,不過也有時口不擇言,過于心直日快;他多才多藝、好奇深思,雖深沉而不免于輕浮,處世接物,不拘泥于俗套,動筆為文則自然典雅;為父兄、為丈夫,以儒學為準繩,而骨子裏則是一純然道家,但憤世嫉俗,是非過于分明。以文才學術論,他遠超過其他文人學士之上,他自然無須心懷忌妒,自己既然偉大非他人可及,自然對人溫和友善,對自己亦無損害,他是純然一副淳樸自然相,故無需乎尊貴的虛飾;在為官職所羈絆時,他自稱局促如轅下之駒。處此亂世,他猶如政壇風暴中之海燕,是庸妄的官僚的仇敵,是保民抗暴的勇士。雖然歷朝天子都對他懷有敬慕之心,而歷朝皇后都是他的真摯友人,蘇東坡竟屢遭貶降,曾受逮捕,忍辱苟活。
有一次,蘇東坡對他弟弟子由說了幾句話,話說得最好,描寫他自己也恰當不過:
"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兒。眼前見天下無一個不好人。"
所以,蘇東坡過得快樂,無所畏懼,像一陣清風度過了一生,不無緣故。
蘇東坡一生的經歷,根本是他本性的自然流露。在玄學上,他是個佛教徒,他知道生命是某種東西刹那之間的表現,是永恆的精神在刹那之間存在軀殼之中的形式,但是他卻不肯接受人生是重擔、是苦難的說法——他認為那不尽然。至于他自己本人,是享受人生的每一刻時光。在玄學方面,他是印度教的思想,但是在氣質上,他卻是道地的中國人的氣質。從佛教的否定人生,儒家的正視人生,道家的簡化人生,這位詩人在心靈識見中產生了他的混合的人生觀。人生最長也不過三萬六千日,但是那已然夠長了;即使他追尋長生不死的仙丹露藥終成泡影,人生的每一刹那,只要連綿不斷,也就美好可喜了。他的肉體雖然會死,他的精神在下一輩子,則可成為天空的星、地上的河,可以閃亮照明、可以滋潤營養,因而維持眾生萬物。這一生,他只是永恆在刹那顯現間的一個微粒,他究竟是哪一個微粒,又何關乎重要?所以生命畢竟是不朽的、美好的,所以他盡情享受人生。這就是這位曠古奇才樂天派的奧秘的一面。
本書正文並未附有註腳,但曾細心引用來源可征之資料,並尽量用原來之語句,不過此等資料之運用,表面看來並不明顯易見。因所據來源全系中文。供參考之註腳對大多數美國讀者並不實用。資料來源可查書后參考書目。為免讀者陷入中國人名複雜之苦惱,我已尽量淘汰不重要人物的名字,有時只用姓而略其名。此外對人也前后只用一個名字,因為中國文人有四五個名字。原文中引用的詩,有的我譯英詩,有的因為句中有典故,譯成英詩之后古怪而不像詩,若不加冗長的注解,含義仍然晦澀難解,我索性就採用散文略達文意了。
林語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