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不想的呀!”碧玉美人走到天华坐的桌子旁坐下,探过脑壳来,晃着她的一头鸟发,两只鸟溜溜的眼睛瞪得圆圆大大的,认真地放低声音说:“街子上有人托我多回,跟你说呀,缅北姑娘,又能歌又能舞,温顺得很!比那些玉石可爱得多了,讨得了一个,你要是喜欢,还能娶第二个。”
“真的?”
“我还能骗你?实话告诉你,像你这样的英俊小伙子,哪天真的时来运转,像我那一回瞎猫撞着老鼠般,一刀剖出块大玉石,成了富翁,随你娶,你想娶三个五个婆娘,就去娶三个五个,给你生下一大窝崽崽。哈哈哈!喜不喜欢?哎呀,看这个艾温,真经不起逗,还脸红哪!”碧玉美人比划着双手,说得眉飞色舞。见天华涨红了脸,不由得拍巴掌大笑起来。“你真不晓得吗,在缅甸,法律规定一夫多妻制,你们男人的天堂啊。只要有钱,你娶多少个婆娘都没得人管。”
其实待了几个月,天华是多少晓得一点当地的风俗的。但他还是摇着脑壳说:“不晓得,我还是头一回听你说。”
“真是个戆包!”碧玉美人骂着,走离开去。听她骂人的声气,也不知真认定天华是戆包,还是嗔怪他傻。
今晚上,也许是来得早了,幺铺子里一个食客也没有。天华一进门,碧玉美人就热情地招呼道:“艾温,咋个这么早就来吃米线,是晚饭伙食不好?”
“哪里,”天华随口道“吃饱一点,要上坡。”
“上坡,去哪里?”碧玉美人一边站在灶前为天华利索地烫着米线,一边转过脸来留神地问。
天华走到幺铺子角落里面一个幽暗的桌子旁坐下说:“鸡肠峡,听说,那个坡去的路难得下,回来的路更难得爬!”
“黑古隆冬的,去那个荒坡野岭干啥子?”碧玉美人把烫好的米线给天华端过来,不解地说“你得带好长柄电筒,小心摔落下坡去。”
“你没听说吗?”天华接过大大的米线碗,问。
“听说啥子?”碧玉美人站在天华的桌边不动。
天华的声气放低了,但仍带着点兴奋:“汉子们发现了一个玉窝子,大玉窝子。”
“噢?”碧玉美人有些意外地哼了一声。
外面的雨下得更小些了,又有客人走到门口来,碧玉美人连忙声气柔柔地迎上去说:“唷,是贵州客麻三呀,进来尝一口米线罢,我今天这小锅米线,又加了新料,不是跟你吹,比得昆明城头过桥米线的味道。”
“好,就冲你碧玉美人的脸貌,我也吃他一碗。”大脸盘的麻三粗声说笑着,摇摇晃晃走进幺铺子来。
“要得,我这就给你烫一碗。”
“好么,红重一些。要有牛肉,也给我切上一盘。”
“要不要啤酒?”
“那还用说。”
“麻三,你没得吃晚饭?”
“吃了,那种猪潲样的饭菜,吃半碗我就倒了。”
“好好好,到我这里来,我管你吃好、吃饱。”碧玉美人打开她幺铺子里的冰柜,取出原先切好蒙着保鲜膜的牛肉,先端了上去“这是牛肉,这是我给你配的水煮花生,这是我泡的酸笋和啤酒。你先喝着,小锅米线一会儿就烫好。”
碧玉美人在玉石矿区的街子上名声响亮。天华算是真正地领教到了,无论是缅甸的汉子,还是中国那一头过来的汉子,不论是腰缠万贯过来选购玉石的客商,还是钻矿洞、下苦力开山放炮的汉子,都晓得她是标准的缅甸美女。她的脸色不比一般的缅甸妇女黑,和其他女子不同的,是她的脸上总是透着一层彩釉似的亮色,像无形中抹上了一层油彩,加上她的名字叫宋碧玉,人们又说她可爱的样子就像是一块难觅难寻的碧玉,那些个从中国过来的挖玉汉子就叫她碧玉嫂子,而缅甸开采玉石的汉子们说她就是个密支那产的碧玉美人。
碧玉美人,碧玉美人,就这样叫开了。
晓得一些她生世的人说,别看她现在只能在街上做做小生意啊,原来,她男人曾经是个富商,抱着一大堆钱来到密支那,也许是太相信那一句“一刀富、一刀穷,一刀生、一刀死”的俗谚,几十万块钱砸上去,赌买一块据说剖开就能值上几百上千万的大玉石,结果输惨了,无脸见人,跳了雷打岩。又有人说,还是碧玉美人经受得起,遇上了这么大的惨祸,她哭也哭了,嚎也嚎了,哭过嚎过,她又重新像常人一样过起了日子。真是富也富得,穷也穷得,男人一死,她硬是开出了一家卖小锅米线的幺铺子,把人世间这一份艰难的日子撑持着过了下来。混在密支那深山玉矿工地的男人堆里,她只卖米线不卖身,一天天也赢得了人们的尊重。尤其是她捡元宝一般买到了那块戒面料,大度地付还麦有良七千元的事情,更被人传得神乎出神,赢得了七千元都买不来的好名声。从那以后,她的米线铺子,生意更好了。挖到了玉矿石的汉子们,到她的幺铺子里来喝酒庆祝;干完一季,啥子玉石都没摸着一块的倒霉蛋,也到她的幺铺子里来喝酒消愁解闷。在整个玉石矿区,只要一提碧玉美人,几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故而,编排她各种各样怪话的,也不少。有人说,她和她那死去的丈夫,本身就是清迈大玉石商人派来矿区购玉的眼线,她的丈夫蚀了几十上百万,回不去了,一跳雷打岩了之。她怕回去以后遭人讨债,也不敢回去了,思忖着多少得收购一些玉石才好回去交账。故而,她卖米线是假,开一个米线铺子打探玉石消息,暗中收购玉石才是真。
更有人喝醉了酒在私底下说,啥子不卖身啊,她这个年龄,那不过是说说罢了,只要哪个汉子身上有上等的白玉、黑玉、翠玉,还有稀世珍宝一般的红宝石,一句话,只要有原先几百里蛮莫土司地界上产的玉石,就能得到她的身子。她暗中藏起的玉石,跑进大城市去,都快能开一家富丽堂皇、价值连城的大珠宝玉石铺子了。
这才是她叫碧玉美人的真正原因。
人家姑妄传之,天华姑妄听之。他不全信这些传言,也不把这些传言都置之脑后。毕竟听来像传奇故事一般,挺提神的。其他的天华没看到,可碧玉美人手上常戴着一只艳苹果绿色的手镯,倒是真的好看。识货的人说,这只满绿翡翠是值钱货,十万八万不算贵。不识货的人说,这只镯子算啥呀,值个三五千了不得了。天华不懂手镯,不敢瞎议论。不过,有一点他是看得清清楚楚的,碧玉美人和贵州客大脸庞麻三的交情不薄。他在米线铺子里,不晓得多少回遇见过麻三了。而且每一回,碧玉美人都像对待亲哥子般热情地招待麻三。麻三给钱是这样,麻三不给钱赊账,她还是这样。
麻三津津有味地咀嚼着牛肉、酸笋和花生,发出不雅的“咯吱咯吱”的咀嚼声,大口喝着冰镇啤酒。碧玉美人把烫好的小锅米线端过去,顺便也在麻三的桌子旁坐下,和他有一句没一句地闲扯几句:“你尝尝,我替你多舀了一勺脆哨,还加了羊杂和红油,看够不够味。”
麻三推开酒杯和盘子,捞起米线,吃得稀哩哗啦,连连点着脑壳说:“够味,够味。碧玉美人,就是你这幺铺子,懂得我这红重的口味。我这贵州人,就是喜欢吃你这里的脆哨。哈哈,有你这一顿晚饭垫底,今晚上这活,我就干得愈加干净利索了。”
“咋个,雨下这么大,晚上还要钻洞子?”碧玉美人语气甚为关切地问“去哪里?”
“还不是那个”麻三的声音压低了。
“真的!”碧玉美人吃惊地叫起来。
“嘿嘿,嘿嘿嘿,”麻三仰起大脸盘一阵笑,像察觉到说漏了嘴一般,举起啤酒杯“来,来,难得你碧玉美人坐我桌边,喝,你喝一口。”
碧玉美人没接麻三递过来的酒杯,只是爽快地抓过桌上的那一只啤酒瓶子,晃了晃瓶底的一小点酒,举得高高地道:“好,干了,算是我宋碧玉祝你今晚上上坡干的活,马到成功!”
麻三的酒杯和碧玉美人的酒瓶子碰了“当郎”一个响,两个人一饮而尽。麻三用粗大的手背在自己的大脸盘上抹拭了几下,大睁着一对眼睛,压低了嗓门,往碧玉美人面前凑了凑说:“啊,喝得真舒服,真爽哪!我从你这幺铺子一回,就倒在铺上去睡他一个大觉。你可记住了,我啥子都没对你说过,啥子都没说过。”
“我晓得,你啥子都没说。”碧玉美人同样放低了声气道“在我这里,就是说了,说的全都是酒话。不作数的,不作数的。”
“对、对头,不作数的,哈哈,不作数的。”麻三掏出一张五十元的人民币,往桌上一丢,迈着大步,往幺铺子外头走去。
碧玉美人跟着站起身来,叫道:“麻三,我要退你钱。”
“不用退了。”走到幺铺子门口的麻三豪爽地一摆手,雄赳赳地消失在黑夜里。
坐在幽暗角落里默然吐着烟的天华,把这一幕全都看在眼里。这会儿,也掐灭了烟头,把碗中的米线汤喝完,准备离去。
“艾温,你也走吗?”碧玉美人转过身来,声气柔柔地问。
“是喽,”天华答道“我早吃完一阵子了。”他从透着浓郁烟火气息的碧玉美人身旁走过,朝门口走去。
一步刚刚迈出门槛,一场暴雨哗然而下。天华晓得,密支那的山岭中,雨季的气候也同西双版纳差不多,说来就来,一点预兆也没有,一阵狂风刮过,豪雨就随之而来,下得四处起响声。天华人还站在幺铺子的屋檐下,身上、脸上已溅了不少雨点子。
他无奈地一步退进铺子里头,自我解嘲地说:“你看这雨,要走,还走不脱了。”
“人不留客天留客。那就再坐一会儿。”碧玉美人热情地走到天华身边说“雨下得太大,我来把门掩上吧。”她动作利索地把幺铺子的木板门,重重地合上,顺手“咣当”一声逮紧了长长的门闩。
虽然关上了门,可幺铺子外头的风雨,还是把梁上悬挂着的电灯泡撼动得轻摇轻晃起来,天华和碧玉美人的影子,也在墙上晃悠着。幺铺子高高的几扇小小的窗户缝里,不时地漏进一些风来。
除了铺子外头的风声雨声,幺铺子里安寂一片。碧玉美人不无来由地长叹一声,清晰地道:“唉,这大风大雨之夜,坡上的玉矿洞子里,不晓得又要添出几个冤死鬼!”
乍一听这话,天华还没回过神来。待她的声气一落,天华不由打了一个寒颤问:“你、你咋晓得?”
“你没得听说过吗?”碧玉美人也是一脸的惊异,她端过两杯茶来,往抹拭得干干净净的光桌面上一放,她手腕上那只玉镯闪烁出一道艳绿的光“来,艾温,喝口我这里的热茶。这地方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来了这一阵,我以为你是晓得的。”
“晓得,这同我的家乡差不多。”天华端起茶杯喝一口,又重重地放在桌面上“不过,在这里干活,我只晓得做好奈朋老板关照的事,其他的我就啥子都不晓得了。”
“怪不得,你整天都是一副没心没肺的快活样子,活得好安逸。连温情脉脉的缅北姑娘们都会暗中看上你,托我来说亲。”碧玉美人不真不假嗔怪说“跟你说吧,玉矿工地上,私底下传着这么句话”
“传得啥子?”
“麻三一有活,玉矿峡谷里就要见死尸。”
啊,竟有这么恐怖!这是天华从来没听说过的,陡地他平静了没多久的心怦怦一阵乱跳,暗自忖度,碧玉美人今晚上为啥要对他讲这些话呢?他抬起头来,双眼随之也瞪大了。“这话咋个讲?”
“看来你这娃儿是真正不知了。”碧玉美人的手在天华的手背上,温顺地轻轻一摩挲,天华能感觉她手上那只玉镯的清凉“是你刚才说的吧,落头一场雨那天,鸡肠峡玉矿洞子里,又找见了一条玉石矿脉?”
“是呀!都说那玉窝子的品相,比去年的那一窝还要好。运气好的话,一炮能炸出个三五百万。”
“是啰。这种事还瞒得住?跟你讲,在这里值三五百万,运到中国的昔马、腾冲,特别是运到泰国的清迈,就能值上千万,若真正是惊世好玉,国家玉石厂子都要来竟价,值个上亿都有可能。”
“这么多?”
碧玉美人没理会天华的无知,顾着自己往下说:“那些从早到晚累死累活的玉石矿工们,也想赚钱也想发啊!他们要慢慢挖,慢慢出石头,趁着夜深人静,轮流钻进矿洞,用钎子凿,用钢棍撬,用锤子打,至多是放些小炮。为的是出力的各人都可以得一点,发点财。”天华第一次,坐得离碧玉美人这么近。他看到,碧玉美人悄声忧心地说话时,光润发亮的额颅当中,显出一条弯弯细细的皱纹,说话间,这条细纹不住地颤动,不住地扭曲。把他深深地吸引住了。碧玉美人叹息道:“玉石大老板奈朋这龟儿子,哪里肯把这么大的肥水流进别个的口袋里。”
“他会咋个做?”天华好奇地问。
“还会咋个做?他当然要独吞矿脉,独吞玉窝子啊!”“他有那么大本事?”天华忍不住问。那些五大三粗的挖玉矿工们,一个个都是力大无穷的蛮汉,会随他摆布吗?
“你说呢?”碧玉美人反问道。
天华直摇脑壳。
“这种时候,麻三就出场了罢”
“麻三?”
碧玉美人直点脑壳说:“这是个谁喂他肉吃,他就朝着谁吠吠的狗呀!他哪是人。跟你说得直一点吧,一到下大雨,下暴雨,特别是下雷雨的晚上,就是麻三动手的时候。”
“动手?”
“还用说。”
“为啥子非要等到下雨?”
“你这人啊,看你一脸的聪明相,咋个这么不明白呢?”碧玉美人今晚上的耐心特别好,她一五一十地告诉天华“一下大雨,没找见玉矿的工人们就不挪动了嘛,玩的不玩了,耍的也不耍了,连我这小锅米线铺子,都没几个人上门。好多人像你平时一样,趁早睡觉了呀。”
“睡觉了还能干啥子?”
“你是睡了,”碧玉美人淡淡一笑,声气更带点神秘地说“那些想要出点外快的,想偷点玉矿石的,想放一小炮多得点的,就趁这机会钻进洞子去了嘛”
“那么,麻三又去干啥子?”天华还是听不明白。
“他干啥子,他等到那些玉石矿工们进了洞子,就带几个撵山狗”
“撵山狗?”天华听不懂。
“哦,就是你们说的狗腿子。”碧玉美人的眼睛瞪得老大,用只有天华听得见的声气道“在被大雨淋得透湿的洞子边放一炮,那些让几天来的大雨、暴雨泡得松垮垮的山石、泥巴,一炮轰开,就全垮塌下来,把矿洞活活地堵死。那些趁着雨夜钻进洞子挖玉矿的工人们,那些找见了玉矿石在哪个方位的汉子们,就全都被堵在了里头,死在了里头。”
天华的脑壳几乎要炸开。他明白了,他完全明白了。等那些真正发现了玉石矿脉、和玉窝子的工人们死光了。矿老板奈朋又组织一拨新的工人上坡,说是他花钱勘探清楚了,朝着这个方向往里挖,挖出的玉矿石就统通归他所有。怪不得天华听一些矿工隐隐约约地说起过,雷雨之夜,常常是矿工出事故的时候。这所谓的事故,这所谓的洞子垮塌,这所谓常见的山体滑坡,原来就是这么发生的呀。
大约是天华的神情显得太愕然了,碧玉美人冷不防又轻轻地道出一句:“听到人传说,我那男人跳雷打岩死的了吗?”
天华把眼睛望定了碧玉美人,点着脑壳。
“他哪是跳岩死的呀。他就是心大,跟着几个挖着了玉矿石的汉子,没头没脑钻进洞子看矿脉,被炸死在洞子里的。”
天华心头又遭重重一击。碧玉美人一双鸟溜溜的眼睛里,无声地淌出了两行眼泪。哦,天华震惊地瞅着她,真想晓得她这眼泪的滋味。
“艾温,”碧玉美人噙着泪道“现在,你还以为这地方天高皇帝远,是世外桃源吗?”
天华双眼茫然地望着她,点点头,赶紧又摇摇头。这话是他来吃米线时对她讲的,没想到她还记着。他惶然问:“你、你给我讲这些,是说是说我今晚上钻进鸡肠峡矿洞里,也要被炸死?”
“你说呢?”
“不会吧,麻三他、他夜里出门,就一定是去鸡肠峡?”天华还是不相信。
“不去哪里他能去啥子地方?”碧玉美人反问。
“呃”天华无言可对。
“反正他刚才跟我咬耳朵讲的,就是要去鸡肠峡。实话告诉你,这种情形我试过多回了。回回都是准的。”碧玉美人冷冷地道“不是看你这么年轻英俊,人也厚道,我不会把底子告诉你。”
天华忽觉得脊背上直冒冷气,他一跺脚,不解地叫道:“缅甸矿老板奈朋”
话玉未落,碧玉美人伸出手来,掩住了他的嘴巴,低声喝斥说:“轻点声,你不要命了!”
天华不由委屈地放低了声音:“我又不和他抢玉石,他为啥子要害我呢?”
“可你晓得鸡肠峡矿洞里有宝石啊!那里头发现了玉窝子,不是你告诉他的嘛!”
“是啊,照理他该奖我啊。”
“在他看来,把你埋在矿洞里头,就是对你的奖励。”
“呃”天华目瞪口呆地盯着碧玉美人。
“你是他啥子人?是他的亲戚、朋友?”
天华摇着脑壳说:“我是跟着康朗桑来的”
碧玉美人脸上挂着泪,失态地大笑道:“康朗桑是你什么人?”
“他是我阿爸的朋友。”
“你阿爸又是咋个认识他的?”
“这我不晓得”
“我晓得。你回去问你阿爸,他肯定会对你说,是在赶街的时候认识的。”
“是的,阿爸就是这么说的。”
“可你晓得不晓得,这个康朗桑,就是专替奈朋介绍廉价劳力的人。他说他是傣族,还取了一个傣族知识分子的名字,康朗桑,就是专门为了蒙骗像你一样的傣家小伙。”
“你说他是骗子?”天华又是一惊。
“连他是不是真的傣族,我都怀疑。他给奈朋带人来挖矿石,奈朋付他钱。”
天华浑身的汗毛全竖了起来,他张口结舌地瞅着碧玉美人说:“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
“跟你道实情吧,艾温小伙。”碧玉美人的声音虽压得低,但每一个字吐得清清楚楚“密支那深山里的玉石矿场,就是一处鬼门关,一个大魔窟。你一个文文秀秀的大小伙子,长得挺英俊的,为啥跑这里来?”
“我?”天华不晓得咋个回答她。
“是犯了啥子事情?贩毒?杀人?”
天华陡然发现,刚才两眼里还在流泪的碧玉美人,这会儿两道目光犀利地盯着他。天华真没想到,她轻轻几句话,就着实点到了他的要害。他说不出话来,也不敢久视她的目光,只得把眼睛望着别处。
“不要编啥子想要发横财的话来骗我,嘿嘿,”碧玉美人冷笑一声“你这副模样,也不像是来觅宝、寻玉的。真正价值连城的玉石抬到你面前,你也未必能识货,你懂得啥叫老山石吗?”
天华摇头,他不懂。
“你又懂得啥子叫绮罗玉吗?”
天华还是不懂。
“你就是跑进密支那的深山里来躲灾祸、避风头的,”碧玉美人的食指点着天华脑壳“我说得对不对?嗯!”天华不无慌张地瞅着碧玉美人。他万没想到,自己从没对人讲过的情况,被这个在密支那玉石矿场上的女人直截了当的几句话,就说了一个八九不离十。他真的不晓得如何回答她的话。想想嘛,她都能猜着他的底细,那么玉石矿场上那些老奸巨滑的人呢?他们难道会猜不到。天华简直不敢往下想了,他只感到自己的脚弯子里在发抖,浑身上下都有一股惶惶不可终日之感。照碧玉美人的说法,他今晚上是无论如何也不能上鸡肠峡的矿洞子里去了!可是,躲过了今晚这一劫,到了明天,奈朋见他明目张胆地不听吩咐,会怎样对待他呢?奈朋既然可以如此不露声色地害人,今后,天华在他的手下,还会有好日子过吗?天华真正感觉到了不寒而栗是一种什么滋味。
“碧玉姐,”天华用感激而又哀求的语气道“你都给我讲了掏心窝的话。那么,我我又该咋个办呢?”
“你想咋个办?”
天华有一种命悬旦夕的走投无路感,他晃着吓出的一脑壳满头大汗,绝望地说:“我不晓得,我真不晓得。碧玉姐,你要救救我!”
“你愿听我的?”
“愿意。只要逃得一条命回去。今晚上,我该咋个做?”
“你真愿听我的?”
“真。”
“那好,你留在我这里。”
“留在你这里?”
碧玉美人淡然一笑说:“你不敢?”
天华抿了一下嘴说:“敢。只是,明天,奈朋见了我,我该咋个说呢?”
“你就说在我这里喝酒醉了,一觉睡过了头。”
“他会信吗?”
“那你就别管了。”
“往后我怎么办呢?”
“明天我会告诉你,看这雨越下越大了。来,我给你拿酒,你再多喝点,让你明天仍然带着满身酒气。”碧玉美人离座起身,又去她的冰箱里取来两瓶啤酒、几盘冷菜,分别斟了满满两杯,把其中一杯往天华跟前一推,又举起手中的一杯道“喝吧,艾温,给他来一个真真假假、真假难分。只是,你得记住,从今往后,我们两个的命,就拴在一起了。”
大雨瓢泼,下得一点也没有停的意思。风吼啸着刮得一阵比一阵紧,仿佛要把碧玉美人青砖砌起的米线铺子,都吹得摇撼起来。雨点子泼打着小小的玻璃窗“扑扑”地响。
天华一杯接一杯毫无节制地喝着啤酒,门窗都关紧了,米线铺子里有点闷热。天华喝得满头大汗,可内心的恐惧又使得他的四肢在不住地颤抖。他从来没尝过这样的滋味,他端起酒杯喝酒,放下酒杯拿筷子,每一个动作都有些僵硬,有些神经质,每一个动作都情不自禁地颤动着。
碧玉美人给他拿来毛巾,替他拭去额头上的汗,刚抹去,豆大的汗珠又不由自主地沁了出来。
他的双眼惊慌而又忧心地瞅着碧玉美人,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心头的慌乱。只觉得碧玉美人美得晃人的脸在他眼前不住地摆动。
碧玉美人一把逮住了他的手腕,低声果决地道:“不要喝了,你看你,满脑壳满脸,浑身上下全都是汗,擦也擦不干净。你得去洗洗了。”
“在哪里洗?”天华的舌头有些僵硬。他也想洗洗了,想让水兜头兜脑地冲涮个遍。
“你跟我来。”碧玉美人紧抓着天华的手,在幽暗的铺子里走了几步,推开一扇门,拉亮了灯,把天华往里头一推“你就在这里洗吧。”
门“砰”的一声又重重地关上了。
天华镇定了一下自己,这才看清楚,原来这是一个小小的像个四四方方桌面那么大的冲淋房,脑壳顶上是一个莲蓬喷淋头,脚底下是几块铺得有点高低不平的山石,可能是被水冲得久了,每一块山石都光溜溜的,初初踩着有点咬脚板,用力踩着挺滑爽舒服的。哦,真没想到,外面看来那么简简单单的米线铺子里,碧玉美人还安装了这么一间小巧的淋浴间。天华不及多想,三下两下脱光了衣裳,一扭开关“哗”地莲蓬头里冰冷的水,兜头兜脑直冲而下。
天华先是打了一个寒噤,继而就仰起滚烫的脸来,承接着喷洒而下的水流,尽情地让水花冲洗着他的头发,喷洒着他的脸颊,顺着他的肩膀、胸脯、肚皮、大腿流淌而下,从角落的一个圆洞里淌出去。圆洞口子处,伸出一根发锈的铁管,水波在圆洞口旋转着,争先恐后涌进圆洞里去。
有多少天了呀,他没像今天这样舒服地洗一个澡了。自从一路之上惶惶不安地逃回西双版纳,又跟着阿爸安排的康朗桑来到缅甸密支那的玉石矿工地,他哪天不是在肮脏的狗窝样的住处对付着过日子。即便在奈朋让他单独住的窝棚里安顿下来,身上痒痒得难受了,出过一身透汗了,他不过就是打来一盆水,脱光衣服抹几下也便了事了。哪里能有今天这样的享受?
水声哗哗,水花飞溅。天华闭上眼睛,缓缓转动身子让冰凉的水冲洗着自已的青春的躯体。恍然之间,他已经分辨不清哪是屋外嘈杂的雨声,哪是莲蓬头急剧地喷洒下来的水声。
门打开了,碧玉美人的声气传进来:“要沐浴露吗?”
天华不晓得自己回答没有,当他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感到一双温暖滑净的女人的手搭上了他的肩膀。这双手在他的肩上停留了片刻,那只玉镯透凉透凉地触碰着他,遂而缓慢地在他的肩胛、颈脖、和臂膀上抚慰一般摩挲起来。哦,这种感觉真好,像柔柔的轻风,像温静的细雨。天华感觉到从未有过的放松,从未有过的舒爽,他感觉到一阵比一阵酣畅淋漓。
碧玉美人是从他的身后拥抱住他的。水花飞溅中,她紧贴着他。哦,在这一时刻,女人的肌肤和高低起伏的躯体竟有这么大的吸附力。天华简直感到自己的身躯陶醉般飘浮起来了,神往地腾飞起来了。他觉得舒服极了,体贴极了,快活极了。
当天华极力想要转过身来看她的时候,她在他身后紧紧地贴着他,抱紧他,就是不让他回过头来看她。天华的身子仿佛瘫痪了,他任随她的双手拥抱着、抚慰着、轻摸着,任随头顶上的水花水珠不断地喷洒而下,从他的头上身上,流到她的头上身上。
当天华终于用力回转身来时,他看到的只是碧玉美人透湿透湿发亮的鸟发和水淋淋的耸得高高的胸脯。那银亮的水珠滴在她樱红樱红的乳头上,烁烁地在他的眼前闪耀。
他抱紧了浑身湿漉漉的碧玉美人,问:“你为啥子给我道破底细?冒险救我一命?”
水声“哗啦哗啦”眼睛里闪烁的都是水花的白光。
天华听不到她的回答。
天华心有不甘地更紧地抱住她。
她说了:“你不像坏人。”
天华忍不住俯下脸去感激地吻她。她起先接受着他的吻。天华吻得热烈了,她的两片嘴唇也随之有了反应,贪婪有力地回吻着天华。吻得久了,天华觉得她脸颊上油腻腻的,忍不住问:“你的脸上,咋个像涂抹了一层啥子?”
她掩饰道:“哪里,我是油质皮肤。”
借着被水汽包裹得模模糊糊的灯光,天华大睁双眼看着她。她好像不是天华往常见到的那个碧玉美人了。她显得轻灵而又有力,双臂紧紧地搂着他,脸朝天仰起来,整张脸被灯光水色照耀得放射出异样炽热的光芒,她的眼睛情意绵绵地斜视着,神色颠狂而又热烈,两边上翘的嘴角含着讥讽一般的笑容,从她的身上散发出一阵比一阵灼热的、撩人的气息。
天华感觉自己周身的血液在沸腾,内心里似乎有一团火焰在往外冒。他再次低下头去,在她湿濡濡亮灿灿的嘴唇上扎实地吻了一下。
她发自内心地轻哼一声,叫了一声:“艾温!”两片嘴唇带着火一般回吻着天华。她扭动浑身溜滑发亮的身子,不知满足地往天华身上贴来。
“轰隆隆──”一个惊天动地的炸雷响过“啪”的一声响,电灯熄了。淋浴间里一片黑暗,惟有莲蓬头里的水仍在不息地喷洒着。
天华只觉得碧玉美人停顿了一瞬间,遂而便以更加热烈、更加狂放的动作向着他迎来。她的全身上下好像都在扭动,都在散发诱人的热量,都在显示她的媚态。黑夜给她增添了百倍的勇气和疯狂,她的双手一边抚摸一边寻找,她的嘴里发出急促而又饥渴的低吼,她身上的血好像顷刻间就要奔泻喷发。天华头晕目眩、心荡神迷地接受着她毫不掩饰的热情。是的,他和马玉敏有过性爱的体验,他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回事。但他从来没碰到过像碧玉美人这样火一般炽热的恬不知耻的情欲。
他很快被碧玉美人唤起了本能,他毫不费劲地恢复了青春的雄壮和英武。他觉得焦渴难耐,欲火升腾。他凝聚起全身心的力量热浪般向她扑去。碧玉美人浑身颤动,嘴里呻吟般屈起轻灵的身子迎合着他。她把两条湿漉漉的手臂紧搂着他,气喘吁吁地在他的耳畔局促地说:“男人走后,我这是第一次,真的,第一次”
天华心里说,我何曾不是第一次呢,自从离开马玉敏,离开上海之后,我这也是第一次。名副其实的第一次。
缅甸密支那大山深处的雨,越下越大,一点也没停息下来的迹象。雨幕把山峦、森林、峡谷和星星点点的村寨,全都笼罩在一片茫茫的夜色里。惟有时不时颤抖般撕裂开雨幕的闪电,利剑似的直插黑暗广袤的大地,让人感觉到阵阵恐怖,感觉到大雨的气势磅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