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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我在上海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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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甜妈说这话的那天,她戴着我母亲“难看的”发夹。我想把它拔下来,但我实在不敢这么做,否则会挨打的。我就用最大的声音说,我一定用璧璧这个名字,绝对不改。甜妈说既然我已经长大,能自己选择名字,也就该知道我母亲是怎么去世的。

    “她死于贪心不足,”甜妈透露道“已经占有太多了,但就是不知足。她知道我是你爸的正妻,是最受尊重的,最受宠爱的。不论她生了多少儿子,你爸说不定哪天就会把她扫地出门,另找新欢。”

    “父亲这样说了吗?”

    甜妈没承认也没否认:“尊重是永久的。宠爱会消失,一时得宠很快就会被别人替代。男人们都这样。你妈明白这个。以后你也会明白。但你妈接受不了现实,失去理智。她喜欢吃甜食,停不下来,又总是口渴,像妖怪喝了大海又吐出来。有一天,小鬼发现她在精神上如此虚弱,就从她的肚子钻进去。你妈倒在地上挣扎几下,就完蛋了。”

    在我的凭空想像里,我那瘦小的母亲起床来拿芝麻糊。她用手指蘸了一点儿,尝了尝,不够甜,就一勺又一勺地加糖,喝了一碗又一碗。肚子撑得满满的,结果倒在地上,被流出嗓子的芝麻糊淹死了。

    五年前,我得了糖尿病,我想母亲可能死于同一种病,血液要么糖量过多,要么极缺。糖尿病是长期的拉锯战。不管怎样,我通过这些遗传知道了母亲:歪歪斜斜的牙齿、左眉往上翘,远远超出常人的强烈欲望。

    离开上海的那个晚上,甜妈又一次表演了她的牺牲精神,她拒绝离开故乡。

    “我在美国会很没用,又不会讲英语,”她害羞地对父亲说“我也不想成为我们家的负担。而且,璧芳也快十三岁了,不需要保姆照顾了。”

    她瞥了一眼我这边,期待我来为她说情。

    “别为这个争了。你一定要来!”

    父亲很着急,因为看门人在等着,他姓罗,我们全家都讨厌他,但他为我们的匆忙离开作了准备。

    甜妈在哥哥、祖父、父亲和仆人面前继续争论,又朝我看了一眼,希望我能说话。她想要我跳到她脚边,磕头求她别离开我。我没这么干,她就暗示出来:“璧芳不需要我,她已经告诉过我了。”

    确实如此。就在那天早上,我对她说了类似的话。她严斥我睡觉太多,叫我懒骨头。说我与我母亲一样,如果不改掉这些坏毛病,我也会死得很惨。我还没睡醒,还要继续睡,我堵住耳朵大喊:“闭嘴,你这头奶牛。”于是她把我打清醒了。

    现在我和家人要在深夜离开,金银和钻石都塞在我的玩具娃娃里,那里还有我母亲的发夹。我从甜妈那儿偷回来缝进了衣服里。

    看门人老罗催我们快走,甜妈还在磨蹭着。她心底在盘算着,要我们都求她改变主意。我的想法正好相反:如果甜妈留下会怎么样?我的生活会发生什么变化?

    一连串的沉思使我心里打颤,膝盖和脊椎都变软了。我预感到大事将临时就会这样,这是我一辈子养成的习惯。因为我母亲也一样,我害怕也会像她那样突然倒地死去。我学会了压抑自己,随遇而安,由它去吧。

    “说句话,”父亲哄着我“快道歉。”

    沉默会决定我的命运。

    “快呀!”

    父亲开始责备我了。

    估计足足有一分钟的时间,我感到自己两腿无力。

    压下去,我对自己说,把愤怒压下去。

    父亲最终打破沉默对甜妈重复:“你一定要来。”

    但是,甜妈捶着前胸喊:“结束了!我宁可死在这里,也不想和这个邪恶的女孩在一起!”然后她跑出了房间。

    几天后,我们离开上海了。

    全家人登上美国轮船的时候,我回头看着十六铺码头,还有外滩的那些欧洲式大厦。我第一次觉得这座城市像个童话,隐藏在暮春的夕阳之中,忽隐忽现永远难以看清全貌。这将成为我生命中永难忘记的一个梦。

    我趴在船舷的栏杆上,想像独自留在马斯南路房子里的甜妈。房间仍然豪华,但到处都阴森森的缺少生气。很快,时代的变化就会让属于“资产阶级”的她感到震惊

    想着想着,我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那是一种复仇成功的快感。我想,下辈子自己可能会受到惩罚的——我会成为一只牛,而她在大块朵颐地吃牛肉。

    突然,我感到几根瘦骨嶙峋的手指头捏着我的脸,几乎都要把我捏出血了。

    那是甜妈!

    原来父亲又返回家接她了。虽然她的威风已大大减弱了,但被架上汽车时还是大喊大叫。甜妈就这样回来了,她已下定决心,要把我脑中的恶魔除去。

    能有她继续作我的昏暗人生的灯塔,我是多么幸运啊!

    终于,轮船离岸了,昏暗的天空星云闪烁,远处似乎传来隆隆的炮声。

    我想像着未来的崭新生活,我们要去大海另一端的美国了,那个遥远神秘的地方。我人生的大部分光阴将在那片大陆度过。

    再见,上海。

    再见,我的故乡。

    在经历了艰难漫长的旅程之后,我们全家抵达了美国。父亲在旧金山开创了新的产业,我们仍然保持着体面人家的生活。

    即便在完全陌生的美国,甜妈依然要改变我的习惯和性格。

    但她越是干涉我,我就越像我的母亲,这是她的结论。

    她警告我,说我贪婪,从不满足,吃不够,睡不够。我就像个漏了个洞的米篮,永远也填不满——我永远得不到真爱、美丽和幸福。

    很不幸,她的话就像诅咒,而且准确应验在我身上了。

    对于她的批评,我假装根本没有听见。能对甜妈起作用的就是面无表情,这常使她眼眉暴跳。我不在乎会受到什么伤害,我已渐渐长大了。我的腿不再打弯,我学会了忍住疼痛。我把最深的感情藏进内心,甚至都忘记是怎么存进去的了。

    直到今天,我还清楚地记得那个本该甜蜜温馨,然而却在今后的岁月变得悲伤的夜晚,甜妈让我第一次感到了诅咒成真。

    那是我进大学一年后,甜妈要我回家参加中秋节的聚会——中国人的感恩节。

    父亲、哥哥们和我,还有很多远房亲戚,有的人来美国已经几十年,几乎不会说中国话了,也有的人最近才移民过来,英语说得很糟糕。我们在曼隆市一位表兄家的后院,坐下来欣赏八月十五完美的月亮。

    我们拿着纸灯笼,里边点着蜡烛,向游泳池走去。

    在水面的倒影里,我看见月亮出现了,像个金瓜而不是以前看惯了的圆盘。我听见人们正默念着什么,眼里满是幸福或悲伤的泪花。

    我紧闭着双唇,眼眶里却没有一滴泪。我和他们一样能看清月亮,甚至也感叹它美丽的光华,但为什么没有他们那样的感动呢?

    为什么别人的感动比我多十倍?我是不是生来就冷酷无情?

    这是我的致命伤:压抑自己的感情,为了让膝盖不再软弱。

    我要去感受我想要的东西,我盯着十五的月亮,想象月宫里的玉兔和嫦娥,许愿自己能接受更多的情感。我期待欢乐和恐惧到来。我决定了,我已准备好了,正在期待、希望

    但可悲的是,我什么也没有感觉到,我强壮的双腿竟然站得笔直。

    中秋赏月的那个晚上,我意识到自己永远也感受不到这些美好情感了。

    因为在我成长的过程中,从来没有一位合适的妈妈。

    妈妈会在你心里占据第一的位置,她告诉你幸福的真谛:什么是合适的分量,什么又是过分,什么东西会引诱你甚至伤害你。妈妈帮助孩子体验人生的第一次快乐。她告诉你什么时候放开约束,投入大自然的怀抱。妈妈使你认识到人生不同的美丽境界,其中蕴涵着无限的幸福,有些是如此强烈而浓郁,有些又是平淡而温馨。

    不幸的是,我的成长过程中只有甜妈。那个女人想要把她的人生灌输进我的脑中——告诉我冬天有衣穿,要感到高兴;某个死去的小女孩不是我,应该感到庆幸我被迫服从甜妈的指令,虽然厌恶却只能接受。

    当父亲去世的时候,我感到失落和伤心,但没有像哥哥和继母那样号啕大哭。

    我想我是丧失了流泪的能力。

    当然,我也曾经感受过男女之间的感情,但却体验不到人人都会有的那种深情厚意。

    后来我发现了艺术。我第一次看见了真正的自然被一种我所能理解的形式表达出来,一幅画成了我心灵语言的译文。我不禁感慨:原来我还有那么丰富的情感,可惜都在那些画里。我参观了一家又一家博物馆,终于发现了自己的灵魂,还有我真实的感觉——一切都是如此自然,而且是免费的。我的心和灵魂随着形状和图形而腾跃起伏。

    于是,我开始收藏艺术品。惟其如此,我才能使自己的灵魂,与其他人的灵魂处在一起。

    我欠艺术的债太多!

    至于甜妈,她还是老样子,一辈子都自怨自艾。父亲去世以后,我让她住进我的公寓楼,请了一位管家整理家务,每天给她烧中国菜吃。甜妈从没抬过一根手指头,除非责备我或其他人挡了她的路。

    她在弥留之际,我让她住进休养院最好的房间,我来承担一切巨额开销。但她从来不感激我,她管那叫“等死房间”

    年复一年,我告诉自己要有耐心,以为她就要离开了。可是她的血管、大脑和心脏好像她的怒气一样强劲。她现在九十一岁,而我六十三岁就飞离这个世界,也永远飞离她了。

    哎,甜妈哭得很伤心。

    九十一岁的她回忆我们的过去,认为那是美好的时光,听得我甚至怀疑她是不是老糊涂了?或者她的性格已经改变了?意识到答案时,我对她的想法也随之而改变。

    我曾渴望看到她的生命走到尽头,但现在我祈祷她能长命百岁。就让她守候在“等死房间”里吧,别让她在黄泉路上与我做伴。

    再见,我的童年和继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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