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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得救为了明天的安宁1——美国国家银行。当时我就想,噢,那就是美国人做礼拜的地方。今天,那个圣玛利亚教堂还在,可当年那幢低矮的银行已拆掉了,竖起一幢五十层楼的大厦,就是现在,你与你的未婚夫在那儿供职,盛气凌人地应付每个纳税人的地方。

    当女儿听到这里,总会乐得哈哈大笑。看不出吧,老朽的母亲也会讲几句笑话的。

    我继续沿着小坡路往上走,街道变得越来越狭窄、阴暗和肮脏,虽然一路上能不时看看各种有中国特点的装饰,却都是粗糙蹩脚得很,我弄不明白,为什么人们总要把中国风味中最落后的部分作为特色来点缀?他们为什么不建造些庭园或水池之类?

    1英语得救与储蓄为同一词,琳达在这里搅混了。——译者注

    我终于按地址找到了那个北京女孩提供我的地方,尽管我早对此不抱太高的希望,但那个吵闹肮脏的环境,还是令我倒抽了一口冷气。这是一幢绿色大楼,一大群孩子老鼠样在楼道上窜蹦着。在402号,一个老太太出来了,她一开口就抱怨着,她足足等了我一个礼拜。然后,她又很快就写下几个地址给我,随后她向我摊开她的手,我给了她一美元,她不屑地瞄了眼,说:“小姐,”她用汉语说“这里是美国,哪怕一个叫花子,一美元也打发不了的。”我又给了她一美元,她说:“唷,你以为我这个咨询如此廉价呀!”我只好再给她一美元,她这才不吭声了。

    我按照这个老太太提供的地址,在华盛顿街找到一个廉价公寓安下身。这种廉价公寓,通常都位于一家小店楼上,然后,又根据那花了三美元才获得的咨询名单上,我找到一个每小时有七十五美分的工作。那可是个可怕的工作。本来我希望能做个售货员,但我的英语不行。而这个工作,是为外国男人做按摩。我马上知道,这种行当,犹如中国的四等妓女无疑,因此我马上辞掉了,并用黑墨水把那个地址涂掉了。而其他职业,大多由广东人和台山人垄断着,这些南方人世世代代在这里,打下了根基,发了洋财,由他们的重孙或玄孙掌握着整个华人区的命脉。

    由此想到母亲曾对我说过:“我早年的生活是坎坷颠簸的,这很有道理。后来,我就在一家甜饼工场做事。我们坐在机器边的高凳上,机器上不断运送出滚烫的小煎饼,而我要做的,则是抓起那滚烫的金黄色的煎饼,嵌进一张命运条,然后趁着煎饼尚未变硬时,把它们对折。这工作看着简单,却十分辛苦。你如果下手太快,会让烫黏的面团灼痛手指,落手太慢,甜饼就会变硬,那就无法嵌进命运条,而且这个煎饼也就报废了。

    只做了一天,我的十只手指就给灼得通红通红。第二天,我的眼睛也吃不消了,因我一天到晚得盯着煎饼看。第三天,我的臂膀都抬不起来了。但熬了一个星期后,我就能轻松地应付这种纯属机械的操作了。这时,我才有暇发现,我的一边是个沉默寡言的广东老妇人,她不苟言笑,至多自己用广东话唠叨一阵。我的另一边,是个年龄与我不相上下的女工,我发现她边上盛次品的桶内,次品极少,我怀疑她根本把那些做坏了的煎饼吃掉了。她长得很丰满。

    “暧,小姐,”她常常这样压过机器的隆隆声叫我,她的声音听起来很让人愉快,因为,她也讲国语。“你想过没有,有一天,你会出人头地地决定他人的命运?”她这样问我。

    我一下没听懂她的意思。她便顺手拈起一张命运纸用英语朗读起来:“不要在洗衣服时与人打架,否则即使你得胜了,你的衣服也会变脏的。”

    我还没能听懂,她又拣起另一张纸条念道:“钱是万恶之首,它会让你因不满足而去盗窃。”

    “什么废话!”我说着,并决定应好好学一下这些美国谚语。

    “这就是命运!”那年轻女工解释着“美国人以为这就是中国谚语。”

    “可我们中国人从来没听说过这些鬼话,”我说“这些话语毫无意义,根本不是什么命运,只是一派胡言乱语。”

    “不,小姐,”那个年轻女工咯咯地笑着“这些晦气话就是通过我们的手,送到其他那些倒霉鬼手里的,看看谁得到它们了。”

    这个年轻女工,就是许安梅。看,就是安梅姨。现在又老又怪的安梅姨。

    有一天,安梅对我说:“琳达,这个礼拜天到我们教堂来吧。我丈夫的一个朋友,想找个中国太太,当然,他还不是美国公民,但我肯定知道,他有办法拿到公民身份的。”就这样,我认识了你父亲龚丁。这次的结婚可不像我上次的婚姻,这次我可以自己选择:行或者不行,我都可以自己选择。

    但第一眼看见你爸,我就不大顺眼。他是个广东人!我怎能嫁给一个广东人呢?但安梅姨却说:“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们已经不在中国,不再需要非找个同乡故里的丈夫不可。在美国,每一个中国人都是同乡。”

    第一次与你父亲见面,我们两人都挺害羞的。我们各自不懂对方的方言:广东话和国语,我们便一起去上英语课,讲英语,有时将汉字写在纸上来帮助理解对方的意思。但对于要结成一对夫妇的男女来说,这样的谈话是远远不够的,而这样的谈话方式,颇像英语课上的会话:“我看见一只猫,我看见一只老鼠,这是帽子。”

    但我很快就觉得,你父亲是很喜欢我的。他会用中国戏剧里那种夸张的表情,与我谈话。

    比如,他手绕着自己头发,手脚不停地划动一番,我便知道,他所供职的那个太平洋电话公司,工作有多紧张多忙乱。你实在不了解你父亲,他具有演员的天才。

    后来我才发现,他的职业,并不如他所描绘得那样忙,那样重要,甚至也没那样好。这时,我可以与你父亲用广东话对话了,我总要问他,为什么他当时不找一个更好一点的职位?这时,他便装聋作哑了。

    至今我也对自己好生奇怪,为什么我非要抓住婚姻这个字眼呢?我想,那全是因为安梅给我灌输的那一套。她常跟我说:“在电影里,男孩和女孩传字条,然后双双陷入爱情烦恼之中而不可自拔。你也需要做点这样的游戏,否则,待你醒悟过来,你已成为个老太婆了。”

    那晚,安梅和我在当班上,拼命搜觅命运纸条,我们想找一张合适的给你父亲。

    安梅已选好了一大堆候选的纸条堆在一边。其中一条写着:“金钢钻是女孩子最好的伴侣,对一个好朋友,你永远不要原地踏步。如果你有了这样一个想法,那就是求婚的时候了。”

    我自己选中了一条:“当家里没有另一半时,这幢房子就不能称为家。”我悄悄把这张命运纸包在一只煎饼内,然后把这煎饼小心包好。

    次日下午英语课后,我将手伸进自个的挎包,故意惊叫一声,然后从中摸出一只甜煎饼:“看,一只甜煎饼。哎唷,整天看着这些甜煎饼都看得我倒胃口了,这只给你吃吧!”

    他接过煎饼巴哈巴喀地吃起来,一边读着嵌在里面的命运纸。我便假惺惺地凑上去说:“那纸上写着些什么?”他不吭声,我催着他:“翻给我听听。”

    那天我们正在朴次茅丝广场散步,那是个雾蒙蒙的黄昏,穿着薄呢大衣的我,觉得冷飕飕的,因此我希望你父亲快点向我求婚,我可以早点回去了。只见他认真地读完了那张命运纸条,然后颇严肃地说:“哎呀,spouse这个词怎么解释?待我回家去查查字典明天再告诉你。”

    第二天,他便用英语对我说:“琳达,你能做我的配偶吗?”我听了哈哈大笑,他那个用词实在不大妥帖。就这样,我们决定结婚了。

    一个月后,我们在第一浸礼会,就是我们第一次相遇的地方,举行了婚礼。九个月后,你爸和我,就拿到了我们的公民证明——一个又胖又重的男婴,你大哥温斯顿。我之所以喜欢这个名字,是因为它由“赢得”和“吨”1两个单词组成,我要培养一个一生可以赢得好多好多的儿子,他要赢得许多东西:钱财、声誉、富裕的生活那时我就想,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有的,我怎么会料到,温斯顿后来竟死于车祸,那时,他才十六岁!

    温斯顿出世两年后,我又有了你另一个哥哥文森特,我之所以为他取这个名字,是因为这发音很像“赢一百”也是赚钱的声音。结果想赚钱想得太入神,我在公共汽车急刹车时撞歪了鼻子,这以后,你出世了。

    可能是那只歪鼻子改变了我,也可能是因为襁褓里的你,实在长得太像我。我希望你这一生完美无缺,我给你取名薇弗莱,那是我们住的街名。我住在这里,但将来你长大了,你会带着我离开这里的。

    1wins——赢得,ton——吨。——译者注

    四

    劳雷先生用刷子刷着我头发,我的头发依旧柔软、乌黑。

    “哇,妈,你真行。婚礼上,大家都会以为你是我的姐姐的。”

    我从理发镜里打量着自己,我知道自己长相上的某种缺陷,这种缺陷我也带给了我女儿。

    “哎呀,你的鼻子怎么了?”我失声叫了出来。

    她看看镜子,莫名其妙地耸耸肩。“怎么了?我鼻子没什么呀!”

    “它怎么有点歪曲的?”我问,的确,我发现她鼻子的一边偏歪了一点。

    “怎么啦,这是你给我生成这个样的!”

    “它确实是歪掉了,你得去整容医生那里弄个塑料撑架把它矫正过来。”

    女儿只是无所谓地一笑,头一侧,挨着我焦虑万分的脸面,说:“别傻了,妈妈。我们的鼻子长得都还可以,这样的鼻子令我们看上去有起伏。”

    “这个‘devious’是什么意思?”我问。

    “就是曲折,喏,一条路不是坦直的,它有许多支路,我们可以走这条也可以走那条,就好像我们俩看上去是同一脸型,其实我们是各不相同的。我们讲着所想的,但我们各自的理解却是不同的。”

    “人们会从我们长相上看出这个吗?”我问。

    她笑了:“才不呢。人都有两面性。”

    “这样好吗?”

    “如果你能因此而如愿以偿,那当然是好的。”

    我看看镜中我们母女俩,我又想到自己的为人处世的准则,我实在弄不明白,哪个是中国式的,哪个是美国式的。反正我只能两者合其一,取其一,多年来,我一直在两者中徘徊,考虑取舍。

    去年我回了阔别四十年的中国大陆,尽管我取下一切珠宝首饰,也不穿颜色过分鲜艳的衣服,我用他们的货币,讲他们的语言,但他们仍能认出我不是纯粹的中国人,他们还是要我支付比一般价格高几倍的外国人标准的价钱。

    所以现在我常常百思而不得其解:我到底失却了什么?我又得到了什么?我不知道,我女儿是怎样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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