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莲湾人管风暴潮叫发天。今年春天的风暴潮比往年来得早,赤溜溜的日头在膨膨炸开的浪头子上跳了一阵子,被海吃了去,吐一弯浑厚的灿红,天景儿像烧着了一样。船在海里颠成糊里颠盹的一团。灰不溜秋的老帆一扯一甩地龟缩进孤零零肉赘似的泥岬里。大浪掀出重浊湿润的闹响,在如烟如梦的癫狂里潮弄着渔人日子的狼狈。
“呸,狗日的草鸡了!”大雄望着缩头缩脑钻进昏暗里的船骂着。他25岁了,生一副粗壮圆滚的大身量,船板一样宽厚,很野。乱蓬蓬浓发遮掩的宽额头上大筋纵横,勃勃地鼓涌着青血,放着豪光。他的一只大掌攥紧舵把,腾一手拽出盛满烈酒的扁瓶子灌了酒,喉结弹跳着发出粗糙的闷响。然后就威威凛凛地瞭一眼疯疯嚣叫的浪头子。望了一会儿,他矮身出舱,落了老帆,粘答答的帆布如一块模模糊糊的白膏药贴在船板上,没了帆,船就如一朵开败了的花。
大雄手臂愤愤一轮,在风中割出一串嗖嗖的声音:“狗日的都逃吧,俺闯滩啦!”骂完之后便有一柱大浪贼爆爆砸过来,卷上舱棚顶,又哗哗流下,结成一张宽阔薄亮的水帘子。
大雄泼海野吼了一通“镇鬼号子”他眼里的海鬼好像倾刻间缩头缩脑地逃了。他是黄木匠的儿子,却不愿当个木匠。他对闯海上瘾。虽说鬼浪滩发天吃去好多渔人,那是被吃的渔人心里装鬼。鬼跟鬼是过不去的。剽悍、坦荡和骁勇的渔人会听见鬼的声,就得喊出来震鬼,海鬼就退了。不晓事理楞头楞脑闯滩那才是狗日的傻蛋呢。大雄很自信地想,浪头子抖得狼虎,似要咬碎大雄的单桅船。大雄的胸脯子挤在舱门,似有一团无名火烧得心往外蹦,传导至嗓眼就火辣辣的。他蓦地想起师傅老漂子教他的闯滩绝活儿,老漂子驾船有三绝:活,野,狠。雪莲湾的小伙子们都愿拜他门下。他独独看中大雄。大雄的家族历史上曾经出过一个“大力士”几十匹大马拉着祖宗造好的大船来到雪莲湾老河口,老河口挤满看热闹的村人。白茬船卸到老河口河堤上,一群渔民哼哼哧哧也不能把大船推下水。眼看着就要退潮了,僵持的时候,大雄的老太爷将光溜溜的粗辫子往脑后一甩,咳咳运气,圈子腿架出两张过弓,骨头绞着身架子“轰”一声将木船撞下大海。滩上欢声雷动。县太爷嘉奖了这位大力士。每每提起这段“光荣”黄木匠和大雄都十分得意,老太爷的满身豪气还在大雄的脉管里鼓荡着。
大雄又想麦兰子了。他在海上逛荡的日子,就想麦兰子,想得要死。他做梦都想娶麦兰子。见到麦兰子他就嬉皮笑脸动手动脚:“麦兰子,做俺老婆吧。”麦兰子躲闪闪眼里噙着祛不净的羞。大雄说:“兰子,你小样的早晚是俺大雄屋里的。”麦兰子撅着嘴巴说:“你赖你鬼,可你顶不上裴校长有学问。”大雄这才知道还有个男人在麦兰子心里美美地坐着哩。大雄迷信,他求人把裴校长的情况打听了一遍,他跟裴校长喝酒,后来知道,他俩人同年同月同日出生,只差那么极短极短的一个时辰,裴校长是卯时,大雄是辰时。大雄想,他会击败裴校长把麦兰子娶过来的。麦兰子在他眼里终日罩着仙气,举手投足都能撩起十足的渴望。他极快乐地飘起来,觉得苦乏的日子真好。只要是麦兰子喜欢的事,他死也敢做。那是个热爆爆的夏日,船都歇伏了,麦兰子小酒店海货断档了,大雄知道了,驾船到远海追逐带鱼群,打了满舱的带鱼,回来的时候遇到海上发天。眼看着遇险了,同船渔民吼:“大雄,赶紧把鱼扔海里吧!”大雄梗着脖子说:“不,俺的麦兰子小酒店,正缺鲜货下酒呢!”那个渔民急了:“打铁烤糊卵子,你小子也不看个火候!赶紧扔,是要鱼还是要命?”大雄嘻嘻一笑:“俺都要!”说着就杀下心来闯海了。闯海的时候,他的蛤蟆船把浪头击成碎片片,大雄拽着带鱼筐沉入大海。风暴过去了,麦兰子跟随人们跑向海滩,却发现大雄像个海怪从海里爬上了岸,胳膊死死拽着鱼筐。麦兰子提到喉咙的一颗心,又慢慢回到胸膛里,扑像大雄,紧紧地抱住他水涝涝的身子哭了。
这个时候,大雄十分自信十分乐观地沉入一个老梦里去了。“麦兰子,你瞧好儿吧!俺闯个漂亮给你看!”大雄心里念叨着,浑身骨节又弄出脆脆的响声。他换气时将那股废气吞进肚里,新气涌进一截肠子里的咕咕声自己都能听到。海面上野风叫了,揉起一道道水墙,哗哗地颠颤。老船被挤压得晕晕乎乎呻吟声音焦干哑闷,沉沉地滚来滚去。“呱”地一个大浪,劈头盖脸地吞了探头探脑的老船,仅剩一杆松桅如鱼漂一样拐搭拐搭地摇。岸上人群一阵骚动,目光也就浊了。桅杆子摇皱了人们的眉头子,吊着心贴着浪湿漉漉游走。海雾摇出来,如一张弄皱了的灰布帘子。灿红海景凄凄然转成灰青,老河口便浮起黑黝黝的幻影,将海滩掀得骚动不安。抖一下,松桅摇没了,鬼浪滩一片茫白,浪花开开败败,败败开开,活活有股迫人的威势。不长时辰,海面划一道亮亮长长的晕光。“哗”一声巨响,老船挺了龙脊,抖落身上大块小块滑溜溜的亮甲,轰轰隆隆呲牙咧嘴撞了滩,嘎一声,龙骨断裂的脆响荡出很远很远。银灰色的水片子像花瓣一样迸散。
大雄黑咕溜秋的脑袋从水里扎出来,肌腱涌动的膀子上缠着麻麻疙疙的海草和沙粒,像个高大的怪物一样稳稳地站起来,海水在他身上落下来。他朝老河口跑,猛抬头,看见站在河堤上朝他巴望的麦兰子。麦兰子嫩闪闪的腰肢浴在海风里,朝他笑,乌发和长裙迎风飘展。大雄胡撸胡撸水涝涝的脑袋,不无得意地望着麦兰子,似乎感知了自己无处不在壮美。他想野野的吼几嗓子,嗓门子亮到无度:
皇天后土哇
俺的家
漫天野海呀
恩养他
渔花子破船啊
打天下
赶海的爷儿呀
吃龙虾
大雄每次出海回来都到麦兰子的酒店喝酒。麦兰子怪模怪样地瞅着大雄笑,咯咯的,很陶醉的样子。她那双黑钻钻的眼仁儿就像辣子水泡过一样亮。浅藕荷色长裙里的腰肢一摇一摆,恰似一种轻盈的舞蹈。圆滚滚的腚在裤子里颤颤悠悠,磨出一些细微的软软的声响。这眼神,这圆腚,格外让雪莲湾小伙子们神情摇荡。
七奶奶看出大雄喜欢麦兰子,心里高兴,但七奶奶嘴上不说,她等待着黄木匠来求婚。可是,黄木匠没来,大雄也没正巴经地向麦兰子求婚。七奶奶心里着实不悦。但七奶奶明白,在麦兰子的海味酒家里,好多男人细麻苍蝇似地围着她转来转去,等麦兰子的心跟别人跑了,大雄就该傻眼了。可是,七奶奶的担忧毫无道理,麦兰子理都不理他们,能走到她眼前的,除了裴校长就是大雄。有一次麦兰子去网厂找张士臣厂长拉包桌。张士臣看见麦兰子就笑眯眯的。日子久了,张士臣就对麦兰子有了美妙的想法,天天他都甩着两条短棒一样的粗腿摇进酒家,大把大把的票子甩出来喝酒。张士臣买通了麦兰子的干娘。麦兰子爹死后,娘就去世了,爹出海打鱼的时候死在海里,娘是想爹想出了怪病,患癌症死的。当时,麦兰子和麦翎子还小,她们是吃干娘的奶水长大的。干娘动员麦兰子给张士臣当情人。麦兰子坚决不应。干娘就说:“张士臣是农民企业家,有钱有势好多姑娘巴结还巴结不上呢。“麦兰子说:“俺看不上他,俺也没有穿金挂银的命。”干娘急急歪歪说:“你到底干不干?”麦兰子说:“死也不干。”干娘说:“死丫头没一点良心亏俺那些奶水。”麦兰子俏丽的目光咄咄逼人地说:“干娘等俺生了孩子让孩子喝奶粉,俺挤奶还你。”干娘骂骂咧咧地笑喷了:“鬼丫头,你成精啦!有这么还人情账的吗?”这之后娘俩总是疙疙瘩瘩的。这事让七奶奶知道了,就把干娘狠狠骂了一顿。张士臣的包桌算是彻底挪走了。
发天的时候,老河口顶上来的渔船少得可怜,酒家一晚一早的海货就供给不上了。麦兰子要到老河口买海货。她钻出灶房,打扮打扮,一路跑到老河口。她几天的乐事全都在这里。她最爱看大雄闯滩的强悍和一腔化不开的野气,看他在沉重劳动中保持的巨大热情。她就朦朦胧胧生出一种渴求,很快会燃成一腔复杂的心火。
天像一条蓝旱船,润着无边的蓝。发天的浪头子滚滚荡荡,一阵复一阵,久久不息。缩进泥岬里的船怕是得来日拢滩了。大雄的船神神气气在海滩上颠着,搅起一湾的鲜活。他很快就适应了环境,闯滩时的兴奋、刺激和忧虑,马上转变成一种常规生活。什么样的人都得面对平淡的常规生活。他朝麦兰子摇着蒲扇似的大掌喊:“麦兰子,你下来哟。”
麦兰子做出高深的样子摇头。
“满籽蟹,皮皮虾。”
麦兰子仍旧不语。
“这小样儿的,玩深沉呢。”大雄说。
麦兰子把目光扯回来,像看大戏似的,扳住笑。大雄一杆目光软了酸了,撸了一把乌油油的鼻头,嚷嚷道:“俺让七奶奶打你屁股!”麦兰子不动声色,满脸的内容。大雄愣了一下,很沉地叹了口气,好像从麦兰子脸上读懂了什么,扭身扑甩着大脚片子,踩响了泥滩。他熊似地爬上船板,抱起折断的一节龙骨“通通”两下子戳开船门。沉厚悠长的闷响像铆船钉的声音,荡开沉沉的暮气,火爆爆的。大雄哈腰钻进舱子,舱里充斥了辛涩的凉津津的沤馊气。他划拉着大手抠紧了蟹筐,稀汤薄水地拽出舱子。他又相继拽出两筐皮皮虾。“哗”一个大浪,砸得破船哐啷啷一阵痉挛。大雄毫不在乎,任潮吼唱,任船呻吟,一弓身,一只铁钳般大手拎一只筐子,纵身跳下船板,轻轻巧巧落地,溅起麻麻点点的蛤蜊皮子和泥水。蟹筐被墩得脱了形,一只只乌青肥硕的梭子蟹嘁嘁嚓嚓舒筋展骨。他又拽下另一筐皮皮虾时,男男女女的渔贩子挤挤密密凑过来,像猫见了鲜腥,透着交易的兴奋。“大雄,卖给我吧,俺等狗日的三天啦!”一个黑壮壮的鱼贩子说,摇动的脑袋像木匠用的墨斗儿。大雄迷迷瞪瞪的憨笑,一个个撅高了的屁股望他的海货。
过了一会儿,大雄就觉得腻歪了。麦兰子为啥没凑上来?他又歪头朝人群里寻着。麦兰子正朝什么人招手。大雄心提起来,贼贼地寻着,看见了裴校长,心里就沉了一下。裴校长穿一件灰衣服,白瘦的手臂抖着一个网兜,不时拿眼瞄瞄发天的海面。身后跟着一个老师和一群孩子。大雄知道他是带孩子们上海洋课。一碗笔墨饭,害得他太弱了,让人生怜。那堆人里蝇营狗苟的,哪像咱这路汉子穿大鞋放响屁过瘾。大雄想着,就呼啦啦被鱼贩子围了。
“大雄,报个价吧!”“墨斗”推开众多同行死乞百赖缠着大雄,频频递烟,眼神里却是充满鄙夷。大雄歪着脸相,懒得答理他们,得意的目光压着黑压压的脑袋。人们的目光咬着他,又口口声声激他。大雄不恼,身板子一前一后地摇着,嘴里发出一车短促的唏嘘声。“墨斗”不耐烦地问:“瞧你小子牛的,快说个价吧!”大雄大大咧咧地晃晃大掌:“蟹”!
众人吸口凉气。
大雄又晃大掌:“皮皮虾。”
又一口凉气。“墨斗”黑黑的脸相,炸了:
“狗日的,真黑,换棺材本哩?”
大雄拿眼在“墨斗”身上搜刮一遍。
“包脚布做孝帽,一步登天呢!”“墨斗”又说。
大雄圪蹴着,手一阵一阵发痒。
“烟袋杆子,黑心!”
“乌龟爬门坎子,翻个兔崽了!”
“墨斗”连连骂:“是个茬儿。”
大雄说:“螃蟹吐沫,没完没了啦!”
“对你这号人,哼”大雄火了:“俺是哪号人?”
“墨斗”咕哝了一句什么,大雄没听清。就这么轻轻一咕哝,却压得一条汉子丢了分量。他顿觉得鼻孔热辣辣堵得慌,一抠,挖出一块硬巴巴的黑泥。“狗日的,爷给你实惠的!”大雄吼声如响雷在大海上粗野沉闷地滚动,伸出一只脚轻轻一拧,就将“墨斗”勾倒了“啪叽”一声四仰八叉跌在泥水里。“黑了心的又打人!”鱼贩子喊。“墨斗”没吱声,哼哼着爬起来,鼻子一抽一抽,把腰杀得低低的,黑炭棒一样的手臂开出嘎巴巴脆响,闷闷一声钝吼,壮牛般朝大雄叽叽噜噜地滚。两人绞成一团。大雄脑袋被泥水浆糊似地粘胶着,怪异的臭腥一阵一阵钻他鼻孔。他野野地吼镇鬼号子,吼得“墨斗”见了鬼似的发软。“大梆子,加油!大梆子,打狗日的!”鱼贩子们齐齐为“墨斗”加油。“墨斗”在众人哄笑里镇静许多,腾出一只拳头击中大雄的左腮。
大雄顿觉头昏眼花,脑壳嗡嗡响,疼出儿滴酸泪。“墨斗”兴奋了,吱溜溜骑到大雄身上,一手抠紧大雄的大腮,一只拳头捣得狼虎。大雄觉得天旋地转看不清爽了。“搧,搧他个狗日的!”“这回他是黑瞎子撞井,熊到底儿啦!哈哈哈”人们似乎很解气。大雄竟没挣脱,闭了眼,呼吸顺畅,睡着了似的,克制着自己的愉快心情。任“墨斗”一下一下搧,脑袋配合着一下下地摆。鼻头的血小红蛇一样爬出来挂在嘴角上。他笑了一下。“大雄,服软吧!”人们嚷。麦兰子远远地津津有味儿地瞧大戏,见大雄草鸡了,就慌慌地喊:“大雄哥,大雄哥你不能就这么完蛋啊!”大雄听见了,来劲了,轻蔑地吸溜一声鼻子,拿舌头舔舔干裂的厚嘴唇,将鼻血吮进嘴里,凝成一口“喷儿”一声啐到“墨斗”走火人魔的脸上:“爷爷败火啦!轮到你喽!”说着一轮大腿将“墨斗”惶惶的,像头倦驴似地呻唤了一声。大雄一使劲儿就跳了起来,圈子腿弯弯裆里溜狗,摇摇晃晃奔过来,脚底透一股狠气。他抄起“墨斗”的一条短腿,掀一下“墨斗”就十分狼狈地栽泥里一下。一掀一掀“墨斗”就一啃一啃地在空中划弧。“墨斗”的一身馊肉几乎掀成一团软泥,呼噜呼噜地说:“狗日的,俺服啦。”大雄就喜兴得扭歪了脸,朝麦兰子吐一下舌头。
这个场面吸引了孩子们,裴校长赶过来了。裴校长扶起泥里的鱼贩子说:“别打了,忍一忍都过去啦,都是一般肩高肩平,谁也别苛薄谁啦!”
“墨斗”仍不服气:“他哄抬物价!”
麦兰子光着脚丫好奇地站在泥滩里,神情专注地听着校长给“和稀泥”裴校长不急不躁,说话慢声细语:“物价,是有个极限。可在每天发天的日子,仅仅是物价能解释的么?”
“你说呢!”
“你们得尊重他们的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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