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肯在俺前低头!你狗眼看人低!”大鱼说。老包头二目圆睁:“你”他的行径被佣人窥透了,不免惶惶,两腿象发瘟的鸡一样乱蹬。大鱼见他没了咒念,就摆出一副得意的样子气他。老包头直杵杵地傻挺着,骂道:“没大没小啦?俺是船主,你给俺做饭去!”大鱼歪着头,一脸的轻蔑:“早饭是俺做的,这顿该轮到你啦!”老包头急赤白脸地骂:“反啦?你个没有改造好的家伙!”大鱼胸膛里的火苗子一蹿一蹿的,叫道:“咱他妈也是人啦!酒不醉心醉,活一天就得活出个人样儿来!”老包头第一回碰上大鱼这样撅他,口口声声一句话:“你胡来,俺扣你的工钱!”大鱼摆出随随便便满不在乎的样儿,没深没浅地说:“你还蒙在鼓里哪!你个不会打鸣儿的老公鸡!连你的老婆都是俺的人,工钱不给俺,怕是珍子不答应吧?”老包头的心尖子被戳疼了,虾着身子跳起来,仄仄歪歪扑向大鱼吼道:“你个没点灯日下的东西,珍子是俺的女人,你敢动她一指头,俺跟你没完!”大鱼抡起大掌狠狠拍在老包头的天灵盖上“扑”一声,老包头软瘫下来。大鱼吼:“告诉你,咱们打开窗子说亮话吧!回去,咱就鱼走水鸟飞天两清啦!你敢叼难珍子俺就”老包头吓得连连退缩着:“你想怎么样?”大鱼说:“珍子跟你离婚,俺带她走!”老包头绝望地舞着双手,连连叫着:“不,不,不”她努嚅着嘴巴,又仰头呵罗呵罗弄出哭声,两行老泪下来了。大鱼怪模怪样地瞧他一眼,很开心。老包头的身子往上一欠一欠,就跪在大鱼脚下哀求:“大兄弟,俺多给你开工钱,俺给你盖一所房子,只要你放过珍子。俺老朽了,讨个女人不易哩!”大鱼的脑袋象触电似的麻胀起来,定定心,他闷雷似的吼一句:“俺答应过珍子,俺得对得起她!谁也不能阻挡俺们的好日子!你说不动俺,你狗日的眼泪不值钱!”说完扭身走出舱子。他走路时双脚落地很重,透一股狠气。
老包头怕啥有啥,战战兢兢的日子也拢不住了。就躲在舱里娘们似的哀哀唏唏哭一场,声音很低很凄,十分难听。大鱼立在呼啦呼啦抖动的老帆底下,感到自己顶天立地高大无比了,目光一截一截探到远处,更加坚定和不可逆转了。他倔倔地冲着大海吼了一句:“狗日的,日后有好戏看呐!”
他们在盐岛窝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黄雾退去,老天依旧不开脸。老包头听天气预报说两天以后有风暴潮,就逼大鱼马上开船抢在风暴潮到来之前赶回去。大鱼没再顶嘴,十分乖顺地驾船离开盐岛。他想珍子了,也便归心似箭。开船之前,大鱼咕嘟咕嘟仰脖灌了一通老酒。他在舱楼子里耐不住憋闷,通身酒热醺灸,敞开衣襟,两片衣襟一掀一掀,亮着油渍渍的胸沟儿。老包头皱着眉头子吸闷烟,烟袋吸得咝咝有声。他的脑袋象个空坛子,老脸上凝着一如既往的怨愤和万事操劳的忧郁。他不时瞟一眼舵楼里大鱼,就想将那狗日的脑壳敲碎。遗憾的是他没这个能力,在海上,他还得依靠大鱼,老包头自顾自说:“奶奶的,忍啦!”
大鱼不急不躁稳稳当当地驾船。两条酸乏的手臂弄出一些细微的声响,嘴里哼着野歌,火辣辣的眼睛里透出一股悠远的神往。日子久了,他与老包头尿不到一壶里,就干脆带上珍子跑吧,老娘死后,雪莲湾已经没有他什么人了,宁早别晚,夜长梦多。一想女人,再长的海路也短了。老船荡至黄昏,他们已远远地看见海岸线了。起风了,很硬的风头子摧得大海尽在颤抖中,大浪翻着花样涌向海堤。犬牙交错的浪头子,咬瘪了海面上的万物。嗡嗡的声音从远处荡来。帆和船的影子很模糊了,风暴潮的气息在黄昏的海面上幽幽行走,大海狂躁不安地骚动了。一个神秘的声音很快变成焦干哑闷的雷声,沉沉地滚来滚去。大鱼嗅到了一股浓郁的风暴潮的气息,贼风又将他粗重的喘息吹向大海。他探出脑袋,看见天空飞舞着各种海鸟。他手臂一抡,在空中割出一串冷嗖嗖的声音:“狗日的,风暴潮来啦!”
老包头早就被眼前的景儿吓呆。他惧拍风暴潮,可它象是专门跟他做对似的提前扑来。他怕大鱼慌了阵脚,半天不愿承认这个可怕的现实,见大鱼一语道破,他才惊惊骇骇地骂天了:“真他娘倒霉,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气象预报有个屁准,纯碎是他娘的大腿上号脉!”大鱼没理老包头,但刚才悠闲的神态渐渐变得严峻起来,噗一声,喷出嘴里的烟头。老包头喊:“大鱼,能拢滩么?”大鱼骂道:“这屁话管蛋用?前不着岸后不挨岛的,往哪儿拢?只有闯狗日的!”老包头慌手慌脚地朝舵楼子挪来:“今天的风暴潮邪性,俺看这回是凶多吉少啊。”
风暴潮就是海啸,雪莲湾几年少有。春天的雪莲湾最容易逼来风暴潮。眨眼的工夫,海天就浑蒙一片了“哗哗”的每一个大浪,拍在船舷上,总要激起几丈高的水柱。海面好象整片团团陷落下去,深深的,黑黑的,极象一个恐怖的潭。满天大大小小的浪沫子朝老船落下,纷纷如雨。老包头浑身被浇个精湿,他哆哆嗦嗦甩着两条短腿,朝舱子里钻。大鱼朝他吼:“落帆,快他妈落帆啊!”话音没落,船就颠进死路了,栽进旋涡了。水底有一股巨大的吸力,将船生生拽进去。船身打横了,帆只起反作用了。老包头听见大鱼吼了,试试探探不敢钻出舱子,害怕跟闯黄龙潮似的甩进海里。大鱼火了,骂一句:“胆小鬼!”就滚出舵楼子,踉踉跄跄奔向双桅。被海水浸湿的绳子滑溜溜的,解不开,老帆怎么也落不下来。大鱼喊:“快,快扔斧头过来!”老包头吃力地扔过太平斧。大鱼抄过太平斧“唰”地抡起来,老帆“噗哒哒”地掉下来了。帆一落,老船的处境好多了,大鱼松口气,哈腰跑回舵楼子。他驾船闯出一个旋涡,竭力将船体顺过来。老船在疯颠的海里跌跌宕宕地跳跃。水帘子从四面八方砸来,使大鱼不论把眼睛往哪疙瘩看都会感到水妖朝他狞笑。大鱼不知道,老船是怎么糊里糊涂地卷到老河口东侧的拦潮坝底下的。他探着水涝涝的脑袋,忽然被“轰”地一声巨响惊呆了。
他看见了,拦潮坝被贼爆爆的浪头子撕开一个很大的豁口,海水哇哇吼唱着钻出豁口,直泻而下。他还瞧见豁口两头在“扑啦啦”地塌落破碎,轰轰隆隆的声响惊心动魄,哪怕十里外都能听到。大鱼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他知道豁口再塌下去,再堵就不那么容易了。那样下去,海水就会洗劫一切。河口东侧的十几个村庄、碱厂、盐场、几千亩虾池子就会变成汪洋。他心窝里憋出冷汗来了。他的脑袋里打了个闪,就吼一了句:“奶奶的,闯球的!”
老包头撅搭撅搭地钻出舱子,急头横脑地叫道:“大鱼,停船!打铁烤糊卵子也不看个火候!”
大鱼轻蔑地看一眼神色惶恐的老包头,骂道:“操你娘,这会儿草鸡了,那还是人么?”老包头又吼:“你狗日的跳下去堵口子啊!俺还要船呢!”
“呸!你能堵住?”大鱼骂。
“那也不能冲!俺的船
“狗操的,啥时候了还船船的?”
“你别胡xx巴整!”
大鱼铆足了劲儿瞪着一双血眼闯坝了。
老包头知道大鱼的性子,就哭哭啼啼地说软话儿:“大鱼,俺求求你,不为你我着想,也该想想珍子吧?”大鱼心尖抖了一下,骂道:“临阵躲逃,还他娘有的脸见珍子?你怕死抱上轮胎逃吧,没人强求你!”
老包头象断了骨的伞,瘪了,慌慌张张抱紧圆鼓鼓的轮胎,咕咕噜噜滚下船去了。
老船箭一般朝豁口冲去了。
“孬种!”大鱼轻蔑地骂着,死死盯住豁口,大掌左左右右调动着舵把儿。老船断断续续地发出碎响。大鱼的牙帮子咬得格格响,眉头处胀出一个肉手臂瘩。他脑里一片空茫,全身心凝在豁口处。他啥也看不见了,唯有黑洞洞的豁口。“砰”一声闷闷的巨响,老船不偏不倚地卡在豁口上了。一排浪头拍击着歪歪转转的老船,黑黑耸出一截的舵楼子被一柱大浪击成木片片,炸出老高。
海天一派阴沉。大鱼搭拉脑袋,血乎乎地胸脯子抵在舵把上。好长时间,他才被浪头拍醒了。他想喊,却喊不出来,舞着双手搏击着浪头。又过了一刻钟,海堤上涌来了黑鸦鸦抢险的人群。疙瘩爷带着村民来了。由于大鱼为抢险争取了时间,老船两头的流泥很快被堵上了。人们拖起血乎乎的大鱼,喊:“大鱼,大鱼,你醒醒啊!你小子真是个好样的!”大鱼撩开紫青的眼皮,呼噜着喉咙说:“去,去找找老包头!”人们晃着跳跳的马灯寻来寻去,才在泥坝下找到了老包头。
满海的阴霾渐渐散了,遥遥的天际,扯开一角麻白。老包头一头扎在泥坎子下,身体随着浪头一掀一掀的,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