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虚
海又是闹灾的样子。
老天阴沉沉的,爽人的光亮滑进看不清爽的地方去了。大鱼抬起酸乏的手臂,抹了一下脑门的汗珠子,身体就一点点发软。他眼一黑,身子晃了几晃。“奶奶的!”他骂自己。人不能这么简简单单地完蛋,尽管活着不易。他已经没有退路了,俺一定要治好珍子的病。几天折腾,大鱼又在秦科长的劝说下回村了。天气预报说这几天来风暴潮,西海滩急需筑坝,犯人村的财产不能泡汤。眼见着大坝立起来了,大鱼松了口气。
大鱼呆呆地站起来。坝顶上响起空洞沉闷打桩声音的时候,他心里一震。渔火燃起来了,满天都闪闪耀耀地颤动着。大鱼朝村里走着,雾越来越浓,夜天沉沉茫茫的,不时响起雷声。雷声不很响亮,却是滚动的,一阵复一阵,久久不息。大鱼狠狠地朝暗处吐出一口痰:“狗日的,风暴潮不会过夜啦!”
果然给大鱼说着了,他对灾难的预感总是很准的。夜半,大鱼正睡着,就听见几声跪生生的响雷,跟着就起贼风了。闪电刺得大鱼睁不开眼睛,懵里懵懂地吼一句:“发天啦!快起来。”大鱼仿佛成了村民的主心骨儿,他们在惊慌的奔跑中不由自主地向大鱼靠拢,他们族拥着大鱼朝拦潮大坝奔去。大鱼站在高处,指挥着人们往草袋子里装石头和沙土。大鱼望一眼疯狂嚣叫的浪头子,不由打了一个寒噤,象是屁股缝长草,有些慌,目光也就浊了。他顿觉脑袋瓜一阵酥麻,一阵疼痛。大浪掀出重浊的闹响,在癫狂里嘲弄着他的狼坝。他自己也不知怎么了,今天见到大浪会心中发虚。大鱼听见了嗄嗄的木桩的断裂声,他惊骇得张大了嘴巴。
大鱼心乱了,死死盯着大坝。在大鱼的印象里,大坝出了豁子,最好拿船堵。这时“轰”一声响,大坝的一截儿不可逆转地崩塌了。声音很响,如旱天雷在大海滩上滚动,铺天盖地滚至远远的。之后,上蹿下跳的海水就呲呀咧嘴地冲下来了。大鱼强作镇定地吼了句:“狗日的,俺去闯坝!来人,推船!”说着,他跳到船上,钻进舵楼里。
“小心,大鱼!”人们满怀信心地期待着他。大鱼的船打着斜线冲进浪里,颤着碎响,一颠一颠朝豁口子冲去。久违了,大鱼又看见豁口了。他的目光咬着豁口,握舵把的手象得了鸡爪风一样胡抖了。往事如烟散去,又如潮涌来。他心乱如麻,莫名地生出一股惧怕来。豁口如一张虎口嘲弄着他。他驾船的精气被什么吸走了,再看啥东西都是黑洞洞的一片了。他感到从没有象今天这样脆弱,无所依附,鬼在跟他摆迷魂阵呢。老船就要挨近豁口子了。
大鱼心虚了,人怕的是心虚。当年大雄闯豁口的时候,心火多旺啊!而且没有那么想法,心虚来自欲望。在这一刻,大鱼的欲望太多了,他想重新当一回英雄。如果再次立功,给秦队长看,给珍子看,秦队长就会同意他跟珍子的婚事,就会同意他给珍子治病,那样雪莲湾人对他的看法就会变了。他的想法还有很多、很多。怎么就一下子冒出那么多的想法?
老船变成了没有灵性的棺椁,头重脚轻,东倒西歪。“轰”一声响,老船在没有接近豁口处撞坝,船被击碎,木板、绳头和帆片漫天弥散。大鱼都被甩进大浪里了。大鱼身子被豁口一侧迅猛的水流卷走。这一刻,大鱼彻底失望了。他盼着自己快一点被浪头子卷走算了。可是,海水没能卷走他,他被窝窝囊囊地卡在一堆草袋子中间。他被人拖上来的时候,竟然像狼一样哭出了声:“啊,操它娘啊——”
就在海浪头卷上十里长滩的时候,人们纷纷爬上最高的泥岗子上避难。他们眼巴巴望着疯狂嚣叫的海浪头淹没了一切,人们心里发怵,就心酸,就叹息,就落泪了。
黎明到来的时候,风潮退去了。
太阳像朵花,开在海里头。
麻麻瘩瘩的海滩上,空无一人。忽然,一个面孔惨白披头散发的女人,摇摇晃晃地在海滩上奔跑。她是珍子。她穿着鲜亮得打眼的红褂子,像一朵开野了的红蓼花,可可依人,纯美无比。她迎着大海笑着,跑着,笑得很狂,跑得很野。她身后有一个光葫芦头的渔娃追着哭喊:
“婶娘,婶娘——”
注释28:翡翠手镯
噗嗒嗒的风箱声又响了。
麦兰子是被风箱声吵醒的。她起床后便利利索索爬起来,准备到小酒店营业。她捷步闯进七奶奶屋里,七奶奶不在。这时候有一种“嚓嚓嚓嚓”的声响移过来。她迅疾来到后院,惊人的一幕显现了。她看见七奶奶枯着一头白发,哆哆嗦嗦地抠石榴树下的泥土。树影不知不觉地移着,七奶奶灰色的肩头凝着早霞的光亮,又圆又白的头顶,雪花似的颤动着什么。七奶奶枯手一下一下剜着雨水浸过的湿土,味道很足的地气疏疏地升起来,绕到七奶xx头上去,渐渐化在日光中了。
“七奶奶,哎。”麦兰子轻声叫着。
七奶奶象是变了一个人,老脸很怪,任麦兰子的呼叫在耳朵里飘进飘出,也没回一声。麦兰子看见的是一张老皱的走火入魔的脸,脸上汗豆很白,一粒一粒含在皱沟里,在日光下闪闪烁烁的。麦兰子愣愣地站着,望着七奶奶专注痴迷的样子,沮丧地叹口气,怅怅地走了。七奶奶神情木然地重复那个令人费解而愚钝的动作。七奶奶是圣人喝盐卤,明白人办糊涂事,还是家里真的要有灾祸降临?大雄,你这个屌样的,还不快回来一趟。她一想,心便缩紧了。过了好几天,为了这条小红蛇,七奶奶依旧神神鬼鬼地在老树下折腾着,树根四周凹着大坑,裸着七缠八钻的树根,红蛇依然没有影子。七奶奶喘得紧了。
一个夜里,大雄回家了。他喝了烈酒似的摇晃着进了房,身上脸上的雪花没去扫,壮凛凛地身架塌了,膝头一软,跪下了:“兰子,完啦!”
麦兰子骇然吸口凉气:“这是咋啦?”
大雄泥软泥地瘫在灯影里,像一头猪,再也没了人民教师的体面和风光。他含含糊糊地说:“钱,钱都他娘的输了。”麦兰子心颤了,抖抖地象要倒下去。她没问输多少钱,钱不比这档事本身重要。大雄反倒沉不住气了,绝望的声音一截一截挤出来:“12万,那两存折都光啦!兰子,俺不是人,对不住你和孩子。”麦兰子方寸也乱了,脸上挂着紫青的悔悟,象落一层霜。是悔不该送男人去学校?还是悔不该把“折子”全甩给他?她沉默了。
大雄最怕女人的沉默,血呼噜噜涌到喉头,咽不下吐不出,憋出廉价的泪珠来:“俺在学校里呆着憋屈,就让马大棒拉去赌啦!俺就是想开开心儿,谁知一玩就他奶奶的搂不住啦!”麦兰子黑钻钻的眼睛似要将男人穿透:“你,你还腆脸子显摆呢?这回,你可是六粒骰子掷五点,出色啦!”然后他走到男人眼前,将散了架的男人拽起来。大雄的目光是胆怯的,回避的,躲躲闪闪的。麦兰子说:“你知道,俺最容不得撒谎的人,只有你大雄才能把俺糊弄到这个份上。”圈在她眼里的泪,终于噗嗒嗒掉下来。大雄也流泪了,嘴巴惦量着字说:“俺不是人,是畜生,没脸活着啦!俺死前啥都掏给你吧,你的小酒店,俺也押上,输啦。”麦兰子心尖一哆嗦,问:“你输给谁啦?”大雄说:“马大棒。”麦兰子瘫坐下来,剧烈的震颤传导四肢,又一古脑流到汗涔涔的脚心里。
七奶奶颤颤走出屋子,囤着的袄袖滑了下去,她不祥的预感还是应验了。
“俺真的不想活啦!”大雄狠狠吐出一口气,脸相便平静了,混如鱼目的眼睛绝望地盯着麦兰子的脸。麦兰子久久不语,缓缓把恐怖的目光,从黑暗的角落里扯回,仔细研究起大雄的脸,似乎在寻找什么,看得大雄心里阵阵发空。“俺不是吓唬你,俺再也没脸活在这个家里了!”大雄眼神虚虚的,鼻根处涌出一股辛辣的酸水。麦兰子不再看大雄,目光移至挂在墙上的红旱船上。淡淡红绸晃在灯影里,红绸上的纹纹络络依然全看得清楚。她眼里全是红颜色。
屋里一时很静很静。窗外下雨了,海风尖尖地呼啸。麦兰子眼里的红旱船还是忠厚牢靠的,让她委实不解。她时时念想不可知的将来,的的确确有个说不清看不见的东西在等她。她看着大雄,脸相松爽一些说:“大雄,俺有哪点对不住你么?”大雄摇头:“是俺作孽,对不住你。”“输了12万,加上酒店,还有别的地方没有擦屁股吗?”大雄说:“就这还不够戗么?”麦兰子问:“就为钱你才去死吗?”大雄哀哀叹着:“俺没脸见人。”麦兰子苦笑了,说:“你还有救,这时候,竟然还想着脸面。”大雄垂头不语。麦兰子冷冷地说:“你走吧,走吧”大雄猝然抬头:“去哪儿?”麦兰子说:“还是那条道儿,把失了的脸面赚回来!”大雄愕然地瞪圆了眼:“这能成么?”麦兰子说:“给你带上钱,去东北佳木斯俺姨那儿,在学两年吧。俺姨能办”大雄的脸很湿嘴很干,迟迟疑疑地点头。大雄没有想到女人麦兰子在这个时候,会有这样的魄力。这个时候,只有点头,只有继续往前走,眼前刚强的女人才彻底属于他。他喋了声表白:“俺日后改,不改还是人吗?”“有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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