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后,彼此似乎皆是刻意躲避,她不愿见他,想来他也不愿见她。
公主远嫁南漠之事,已然成了定局。听闻风离莹哭闹不止,几次欲闯御书房陈请,皆是被人拦下。而风离御更是下旨,将风离莹禁足于景仁宫中,直至十月出嫁。
金秋十月,正是大雁南飞的时候,而昔日被先皇捧在手心里疼宠的十公主风离莹也将随着那些雁儿们一同去那遥远的南方。听闻南漠国山峦起伏,沼气瘴气频生,也不知风离莹这般身子黔贵的公主,如何能承受得住。
时光在指缝间匆匆流逝,一晃又是过去了八九日。她几乎足不出户,日日只在朝阳殿中专心绣着为腹中孩子准备的锦被与枕巾。
即便时间再难熬,也终于要到她册封皇后的日子了,心内平静得几乎寻不到一丝涟漪。内务府选定的吉时是后日正午,在正泰殿前举行帝后大婚仪式,普天同庆,届时又将是大赦天下三日,想来这大赦天下的皇榜已然是在晋都城内四处张贴,她几乎可以想象得到,那熙熙攘攘的街市之上,鼎沸的人群是如何雀跃的耸动。
有多久没有出宫了,她真的很怀念晋都那热闹非凡的街市,那一一擦肩而过的过客,每个人的脸上,表情各异,有快乐的,有愁苦的,但却都是真实的。不像这宫中,人人谨小慎微,仿若都戴了一张面具,令人看不清原先的真面目。
一想到明日便可出宫回到尚书府中,虽是回府待嫁,可这是目前最令她兴奋之事。爹爹,娘亲,哥哥都好久不见了,她真的十分想念他们,有太多太多的话想要同他们说,只怕是说上一整夜也说不完的。
连连八九日,朝阳殿之中皆是人来人往,一众宫女内监们正在抓紧布置着,短短几日,殿中已是刻画雕彩,居香涂壁,锦幔珠帘,穷极执丽,隐约闻得椒香细细,暖香阵阵。这样的香意似细雨洒落,四处晕开,无所不及,兜头兜脸地袭来让人几欲迷醉。
殿中更是置上了通天落地的屏风,皆是换上了水晶玉璧灯,以珍珠为帘幕,夜明珠为掌灯,鲛绡宝罗帐,帐上绣满了多子多福的吉祥图案,配上青玉抱香枕,冰蚕丝被。
总是人来人往的,烟落瞧着不免觉得心中有几分烦躁。是以便起身去琴书的永寿殿稍坐片刻。太妃们的居所自是更远,永寿殿已然不是步行少刻便能到达的。是以烟落择了一轿撵,便独自去了。
她此前并未去过永寿殿,远远只见,一座青砖古朴的院落正隐匿在碧水之后,瞧着竟有几分江南烟雨的味道。而殿前是一汪蜿蜒的碧水,池边垂柳荫荫,条条碧绿丝绦悠然垂地,仿佛女子舒展开曼妙长,池边亦多假山,堆砌精巧,假山之上藤萝掩映,点缀得宜,恍若一副精美画卷。
烟落行至假山后,细瞧碧波池水中,似有一条小舟。
莲叶田田遮天,荷花高耸其上,水波粼粼如金。那小船之上,似有两名女子相聊甚欢,一名着绿衣的瞧着似是映月,一名着红衣的自然是琴书。看着她们泛舟其间,如在碧叶红花间寻找幽深之路,偶尔见着琴书折了莲蓬剥新鲜莲子吃。
那样的惬意舒心,直教烟落眸中一阵酸涩,映月在宫中无依,又是极疏远她这个亲姐姐,如果映月能与琴书谈得来,倒也不失为一桩好事。她这个做姐姐的真的很无用,也许琴书可以代替她这个姐姐多多照拂映月。
也许,对于琴书来说,只要是有了秋家的骨肉,她都会这般温言相向罢。
水面之上飘来阵阵清冽的风,吹乱了她额边的碎,晃碎了她清丽的容颜。小舟折折荡远,忽的闻得一阵琵琶淙淙之声,流畅婉转,是映月。
映月的琵琶乃是她亲手传授教习,是以得尽她的真传,听着映月的琵琶之声虽是清越却不乏哀婉之音,想来映月在宫中的日子过得一定也不甚好。
烟落抬头望一望头顶之上碧清如琉璃的蓝天,时候尚早,不忍打搅她们这难得一时的娴静。独自缓缓行至了琴书的永寿殿。一名宫女见她来,忙上前一步,恭迎道:“娘娘,秋太妃正与昭仪娘娘正一同泛舟,要不要奴婢去通禀一声?”
烟落笑笑,摆摆手道:“不用了,本宫方才已是瞧见了。你下去忙你的吧,本宫自己在殿中小坐会儿,等她回来便是。”
那名宫女敛衣福身,一副恭谦之状,缓身退出永寿殿。
烟落环顾四周,这里布置得十分素雅,以青色为主。只是殿中徐徐缭绕着一股子淡淡的烟味,再一瞧,原是东窗之下搁置着一案长长的香台,其上供着一尊玉观音,三柱檀香徐徐袅袅,一串迦南佛珠并着木鱼,摆在了案几之上。
烟落不觉心内怅然,风离御的帝位得来真是不易,这其中还有牺牲了琴书如花般的青春。虽然眼下贵为太妃,可终极此生,心却只能如千年枯井一般。才不过二十六的年纪,琴书竟然已是日夜相伴青灯古佛,聊度余生。
漫漫长夜于孤独女子,能打时间的,唯有刺绣和诵佛罢了。
犹自叹息一声,烟落的目光已然注意到了一个春藤小篓,里面摆放着各式各样的绣件,颜色鲜艳,花样精巧。有的已是完成,有的方才绣了一半,心里喜爱便随手拿起来细看,不外是穿花龙凤,鸳鸯莲鹭,蜂蝶争春,无非皆是祥瑞之意。翻到底下,正要放起来,此时一枚蝶形香囊,绣着七彩斑斓的瑚蝶,那蝶翼盈盈欲飞,色泽光影层叠分明,骤然引起了她的注意。
脑中有片刻的空白,烟落伸手去取那枚香囊,细瞧之下,方能现她的手竟是止不住轻微的颤抖着。
记忆如潮水般自千疮百孔的缝隙间喷涌而出,一幕一幕回映在了她的眼前,脑中起初似有迷蒙的大雾,却被清冽的风徐徐吹散,漏出内里清晰无比的一重重景色。
仿佛是很久很久以前,秀女大选的那一晚,风离御曾来找过她,琴书守在了殿门之外。而那晚风离御临走之时,曾经叮嘱她一句,要收好那枚蝶形玉佩,免生事端。这句话,门外的琴书自然是听见的。
两日后,琴书替她绣了这样一枚蝶形香囊,轻轻放入她的手中,宛然微笑道:“小主,您的那枚蝶形玉佩过于惹眼,还是放入香囊之中收起来,再随身带着更为妥当些。”
琴书的建议,她欣然接受。
有这样一日,琴书建议她去杏林苑观看司天监莫寻教导宫女下棋,彼时的她向来固居云华宫,闭门不出,为的便是不想惹人注目。那时的她,从未怀疑过,琴书邀她去观看下棋,会不会只是将她引开,调虎离山?
记得她与琴构陷莫寻与梅妃,莫寻离宫前曾经提醒她,他如是说:“我的确是拿了你的贴身之物,不过是想作个纪念。敢问我又怎知是宁王送与你的定情信物?这么寻常的问题,难道你不曾想过么?”
的确,即便莫寻在杏林苑的那日棋局结束之后,顺手将她腰间的香囊及玉佩一并捞去,可莫寻又是如何知晓,这是风离御送给她的呢。即便是他能猜到如此不寻常的玉佩,必定是旁人相赠,敢问,除了与风离御极为贴近之人,或是自小伴他长大之人,何人能知晓这是一枚风离御自小的贴身之物,意义非同一般呢?
如果说,有一个人应该知道,且完全有理由知道,那么,这个人,只会是琴书。
可即便是莫寻提醒了她,她也没有怀疑过琴书。直到皇上驾崩那日,曾无意中透露,她的玉佩,竟是在云华宫中搜出的。当下,她便觉得大为疑惑,只是后来变故连连,且尘埃落定,她一直没有去细想。
如今仔细想来,她从来足不出户,怎会连内务府何时来搜宫都不知晓?唯一不在的那日,便是去杏林苑下棋之日。
由于丢失玉佩之时,琴书一直跟随在了她的左右,是以她怎可能怀疑琴书?
而那个装有蝶形玉佩的香囊,应当是一同被莫寻拿了去。而此时,她的手中,这个一模一样的香囊,又是从何而来?
一模一样!烟落脑中突然有零星一闪,忽的全部明了,原来竟是这样的。琴书一定是绣了两个一模一样的香囊,而那日香囊之中的玉佩早被调换过了,是以莫寻拿去的,应当只是一枚普通的玉佩。不过,即便莫寻那日没有顺手牵羊,琴书也一定会想办法让她丢了贴身之物。
原来,这一早便是一个圈套。
当真相一一清晰的浮出水面,烟落僵滞站立着,只觉得身后已是惊出了一身黏腻的冷汗,夏日凉薄的丝质衣料紧紧贴附在身上。
纤弱的身子不住颤抖着,身上虚,一阵阵凉。胸口闷的难受,本来她的孕吐反应已是好些了,此时此刻却又克制不住的干呕起来。
纱窗外的阳光那样明亮那样热,白晃晃地照在地上反得人眼晕。转眸瞧着案几之上,那三柱檀香如枯槁般死沉,只觉得那香的袅袅青烟都如一圈一圈的绳索,勒上她的脖颈,无法呼吸。
人心之深,竟能至此么?琴书,琴书!
犹记得,当时刘公公率人前来将她带去慎刑司,琴书神色焦急的上前拽住刘公公的衣袖,那焦切之色,竟是伪装的?
犹记得,琴书去慎刑司探望奄奄一息的她,泪流满面,见着动容,闻着落泪,这背后竟是算计?
犹记得,她自慎刑司出来之后,又入暴室,琴书对她悉心照料,独自一人做着所有的苦活,日渐憔悴与消瘦,难道仅仅是因为内心愧疚?
手中的香囊已是被她握得死紧,汗水将它湿了个透,几乎能掐出水来。
如果,连如此交心的挚友,都不能信任,都是在背后算计着她的,那真真是太可怕了。姐妹情谊?如果在这偌大的宫中,连琴书都不能信任,那还有谁能相伴?
原来,知晓真相的代价,便是如此的痛心!
烟落完全沉浸在了震惊之中,全然不觉身后已是有人掀起了湘妃竹帘,莲步踱了进来。
送走了映月,琴书本是满面舒心的笑容,甫一进屋,便见烟落背身站立,瞧着身形十分的僵硬,不由得疑惑上前,待到看清楚烟落手中所持之物时,她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无丝毫血色。
“烟落”琴,声音细若蚁呐,结巴道:“你怎么来了?”
烟落美眸眯起,面无表情,径自拉过琴书的手,方现她的手竟与自己一般粘腻,皆是汗水。原来,她也会紧张至此?
“宛琴”烟落启口,欲言又止,只定定瞧着琴书,秀眉纠成死结。她希望缘由由琴书自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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