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忏情桃儿蹈祸
我们言归于好,每天又陪他读书,只是文举却似乎不再放那么多心思在书上,一个早上,我端了茶进来、看他一个人站在窗边发呆。怎么了呢?平常这个时候,他都是最认真的。
“杜大哥,人参茶,还有一些糕点。”我道,把漆木托盘放在桌上。
“我不想吃,你吃。”他道,仍是望着窗外。
“我是很想吃,可这是江大人派人送来的,他听说你咳嗽了,特地要人做来给你补身体的。”我笑。
“你吃了吧,我们还分什么彼此呢。”他很不经意的,很自然的道。听他这么说,我心里很是高兴,轻声走到他身边,看他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
“杜大哥,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他懒洋洋的答。我看他桌上写了一首七绝
云雨梦回月瑶台,
至今犹记雪香腮。
晓风拂动庭前叶,
疑是凌波玉影来。
凌波玉影?我不是很懂。
“写的是什么?”
“前两个晚上,我作了一个梦”他道,静静的注视着我,不经意的咳了几下,有点不安似的别开头去,仍是望着窗外。
“咳嗽没有好一点?”我很担心,这两天文举的气色非常不好,秀逸的眉目少了许多光采。
他摇摇头,幽幽的道:“咳嗽是小事,倒是觉得烦烦躁躁的,心思总是静不下来。”
考期近了,静不下心的确让他烦恼,可是他的咳嗽却让其他人烦恼。江绿瑶和江大人不时差人来问候,江敖生为他请来大夫诊治,嘱咐他好好休养;我亲自替他煎葯,把葯吹凉,端到他桌前:
“杜大哥,喝完葯别看书了,睡一下出个汗,也许会好一点儿。”我道。文举点点头,双手端起碗来尝了一口道:
“好烫!
“烫?我再替你吹一下。”我和他一起端着碗把葯吹凉,两人对望一眼,都觉得好笑。
“这碗葯宝贝似的要我们两人都来吹。”文举笑道。
“喝了葯你的身体就会好起来,好起来就能去考试,等进士及第就有脸见江东父老了,这么多人的指望都在这碗葯里,所以它当然是宝了!杜大哥喝的是宝葯,所以你比葯更宝。”
文举笑道:“人也能拿来和葯比?你啊!表灵精怪,我和你说话,身体就好了一大半了。”
“那我又比杜大哥更宝一些,”我嘻嘻笑道:“如果能让你的身体好起来,把我煮了当葯吃也行。”
“如果吃了你才能好起来,那我宁可不要活了。”文举有些严肃。“傻丫头,以后不许再说这种傻话。”
我笑道:“刚刚才说我鬼灵精怪,这会儿又说我傻,你倒说说看,我是聪明还是傻?”
文举笑着摇摇头,道:
“我还真是没见过像你这么伶牙俐齿的女孩儿,如果你是个男子,一定也能成为风流人物。”
我也摇头:“我才不要,你们这里的人太可怜了,尤其是女孩子,愈长大愈像木头。”
“我们这里的人?那你又是哪里的人?”文举笑。
我吓了一跳,说溜嘴了,只得又胡说:
“我是你这里的人,待在你身边,想哭就哭,想笑就笑,自由自在得很呢!”文举知道我是女孩后,除了夜宿东回三曲那回之外,倒是从来不会要我有个女孩的样儿。
说笑之间,那碗葯已经喝了一大半了,文举额上冒出了汗,我腾出一只手,用袖子帮他擦汗。
“这葯好不好喝?”我还没喝过呢,想抢过来尝一口。
“小桃子,葯也是浑喝的!”文举也笑,伸手来捏我鼻子,正闹着,有人敲了门。
“杜公子。”是李重山和江绿瑶,还有个随身服侍她的小丫头。这丫头我认得,是上回在江绿瑶房里让她撞见了,她还说我是神仙。
我和文举放下碗,站了起来。
“李公子,江姑娘。”
李重山跨进门来,意有所指的笑道:“小桃和杜相公的感情真是好!杜公子身体好一点了吗?”
“多谢记着,觉得好多了。”文举道。“请坐。”
“那就好了,杜公子的病再不好,只怕我们家小姐也要病倒了。”江绿瑶的丫头扶她坐下,笑着说。
“玉儿,你胡说什么?”江绿瑶道。
文举和江绿瑶对望一眼,含情脉脉的,这一瞬我只觉得全身像被针刺了一样。
“杜公子有小桃悉心照顾,相信身体很快就会好起来的。”李重山道,我和他对上一眼,很讨厌他这样话中有话的明指暗指东指西指。
“小桃,杜公子就麻烦你多费心。”江绿瑶柔声说道。
照顾文举还用得着她说吗?
她这样吩咐我,难道她会比我和文举的关系更亲近?
“杜大哥和我情谊深厚,我当然会好好照顾他的。”我道。
“这样我就放心了。”江绿瑶点点头,又转向文举,道:“杜公子你好好休养,书本就先放着吧,千万别为了考试把身体弄坏了。”
这段话说得平淡,却是情意深刻,我只想快点把她赶走。
“杜大哥喝了葯要睡一下。”我道。
“那我们就不打搅了,杜公子好生调养。”李重山很快的站起来,文举送他们到门口,江绿瑶临去秋波的又回头望他。
“外面风大,杜公子留步,小桃送我们就行了。”李重山道,正合我意,没想到这家伙真的还能派上用场。
“杜大哥,你先躺着,我送他们。”我道。文举点点头,我掩上了门,送他们走一小段路。
江绿瑶殷殷切切的询问病情:
“喝了葯,没有好一点吗?”
“没有,”我摇摇头,也觉得很担心。“大夫说过是受了风寒,可是,我总觉得葯似乎不大对症。”我说得很婉转,他们家请来的大夫,总不好意思直接批评。
“这”江绿瑶沉吟一会儿,道:
“我告诉我爹,再请个高明一些的大夫来。小桃,我不能常常去看他,真的麻烦你多费心了。”
“嗯。”我心中一动,只能点点头,江绿瑶对文举也是真心真意的。
目送她由小丫头扶着回房,我回过头来,李重山正盯着我。
奇怪,他为什么不走?
“干嘛?”我道。
“他生病了,正是一个好机会。”他莫名其妙冒出一句话来。
“好机会?”
“只要他的病好不了,拖过考期就成了。”他道,很阴险的样子。
“我看你的脑子有问题,我巴不得他的病快点好,怎么可能答应你。”
他微微一笑,道:
“如果是这样,那我只好用我自己的方法了。
“你的方法?什么方法?”
“我表舅很器重杜公子你是知道的,如果让他发现杜文举屋里藏了个女人,他会怎么样?”
那对我来说当然更好,可是文举会被人误解。
“杜文举穷得要进当铺了,要是没有我表舅帮他,恐怕连睡觉的地方也没有。再说,就算让他进士及第,我表舅也会因为杜文举的人品有问题,发挥他的影响力让杜文举一样得不到重用。”
这比我想像的要严重的多了。
李重山原来挺聪明的,他骗我到妓院,是想确定我这着棋。
“还有”李重山提高声调,把我的心也提了上来。
“好了,你别再说了,我相信你一定不知道你斗的人是谁?”我使坏的笑,随手摘下一片叶子,让它在我手心里烧成灰烬。
他大惊。“你玩什么把戏?”
我瞪着他,一个字一个字的慢慢说道:
“你知道的事情要是敢说出去一个字,就等着请人替你收尸。这是不是把戏,你到阎罗王那里问问就会知道。”
文举的身体并没有好起来,他晚上咳得几乎无法入眠,白天昏昏沉沉的茶饭不思,才两三天工夫,瘦得只剩皮包骨。江家上下为他急翻了天,我眼睁睁看他愈来愈瘦。咳得愈来愈厉害,也慌了手脚。江敖生又为他延请来了京城的名医,一堆人挤在文举房里。
留着山羊胡子的大夫眯着眼睛,凝神把脉,左手换成右手,右手又换左手,切了好几次脉.点点头又摇摇头,着实一个慢郎中。
“怎么样了?”江敖生沉着声问道。
“我跟他开几帖葯”大夫慢吞吞的道。跟着又说:“江大人,咱们借一步说话。”
两人让了一回,江敖生还是让大夫先行,李重山眼见他二人离去,就跟着去了。江绿瑶立在床边,望着昏睡消瘦的文举,红着眼眶一句话也没说。大夫人安慰的拍拍她的手,道:
“绿瑶,别急,先等你爹回来,看大夫怎么说。
没等江绿瑶回话,二夫人抢着唠叨道:
“这杜公子也真是的,再过几天就要考试了,却偏偏病得这么重,不知道大夫到底跟老爷说什么,这么神秘兮兮的,会不会是”她不知道说到哪儿去了,忽然叹了很长的一口气,摇摇头道:“唉神仙难救无命客。”
“你住嘴!”我叫,居然和江绿瑶是同时出口的。我望了她一眼,心中有说不出来的感觉。
二夫人被我和江绿瑶同时喝住,脸色很难看,大夫人只得出面打圆场,叨念了几句:
“菁妹子,这会儿大伙儿心情都不好,你少说两句。”
我看到李重山和二夫人心里就有气,转身跑了出去,想听听那个慢郎中到底怎么说。
步出房门,便看到他们三人在花荫之下叽哩咕噜,只听见李重山道:
“可也奇怪了,怎么会有这等事儿?会不会是”
“是什么?”江敖生问。
“表舅这么器重杜公子我不敢说。”李重山道。
“要说就快说!”江敖生不耐烦的道。
“说不定是什么冤鬼缠身,应该找个法师来驱邪,免得”他压低声音,不等他说完,江敖生扯着嗓子大喝道:
“你胡说些什么!读圣贤书,难道不知道子不语怪力乱神?看不见摸不着的事情,信口胡猜,有用吗?”
“表舅,是你要我说的嘛,”李重山一副委屈的样子。
“况且这种事情也不是没有发生过啊。才子负心忘义,被他抛弃的女子含冤不白,找上门来”
江敖生不语,李重山接着贼坏的道:
“而且重山觉得,杜公子病情沉重,他毕竟只是有此作客,为了周全起见,应该尽早送他回家乡去。”
这该死的李重山,居然在这个时候出这种主意。
“江大人,杜公子的病,老巧定当尽力,只是李公子的顾虑也不是没有道理。”大夫慢慢说道。
听那慢郎中的口气,似乎他对文举的病也没有把握。
怎么会这样
“这”江敖生犹豫了。
连他也不可靠。我静静回到房里,江绿瑶很快的问:
“大夫怎么说?”
“说要找法师”我喃喃。
谁知道一听我说,二夫人又呼天抢地起来:
“哎呀呀!果然我说的没错呀!可怜的杜公子,相貌堂堂的,谁知道竟是福薄之人。”
大夫人这回生气了,道:
“请法师是为了替他消灾祈福,你口没遮拦的这是怎么了?”
“请你们都回去吧,让杜大哥好好休息。”我真的快受不了了,只好下了逐客令。
等一干人等离开,文举仍在昏睡,到近黄昏才幽幽醒来。
“小桃今天初几了?”他问。
“十二了”我知道他担心考期,笑着安慰道:“放心,还有好几天呢,一定可以去考试的。”
说话之间,玉儿端来晚饭和葯,我去接了过去,她小声告诉我:“这是今天大夫新开的葯,试试有没有效。”
“杜大哥饿了吗?先吃饭好了。”等玉儿走了,我道。
“我吃不下”他懒懒的道。
“吃一点好吗?”
他不答,干脆闭上眼睛。
“那葯总不能不喝吧?”我笑道:“饭菜你不吃,我吃,葯不喝的话,那也是我喝喽!”
“真拿你没办法。”文举挤出一个倦倦的笑容,坐起来慢慢把葯喝了。我替他把碗放回桌上,他又道:“黄昏了”
“嗯,出去走走吗?”我回头问。
“嗯”他点点头。
我陪着他在房前的花荫下散了一会儿步,他很没体力的在园里的石椅子坐下来,我也在他身边的青草地上坐了,柔顺的将头靠在他腿上。
夕阳,很美。清爽微风里,只有我们俩。
文举把手轻轻放在我的帽子上,我心里一下子涨满温柔,真想就这样一直靠着。沉默了好一会儿,文举柔声说道:
“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小桃”他说着说着又咳了几声,每咳一下,我就心疼一下。
这句话听来大是不吉,我一下子抬起头来打断他的话,道:“杜大哥,你胡说什么!”
他不理我,继续又说:“到时候你把我的书挑回家去,我爹娘还有兄长他们会照顾你的。”
“我才不要,你答应过的事怎么可以赖给别人!”我扭着性子,不依。
“我是跟你说真的我这身体”咳嗽截断文举的话,他手捂着嘴愈咳愈厉害,他开开手
这一瞬,我们俩一样的震惊!
文举手心里竟是一滩鲜血。
“小桃”文举惨白着一张脸,望着我。
“杜大哥,你哪里不舒服?”我急了,怎么会忽然这么严重?
文举摇摇头极力忍着咳,似乎想说什么,紧闭着的唇却喷出一口鲜血来,跟着两眼翻白昏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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