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白,如醉方醒,如梦方觉。道:“我怎在这里?这是甚么所在?”一老姥姥说道:“你卖在我府里为奴,今日参见老夫人,须要小心。”翠翘哑口无言,摸头不着。细看这人家,堂堂宰府,不似个将就人家。忖道:“我王翠翘多是做梦也。明明在临淄花园内烧夜香,诉衷情祝天,见一起贼抢入,将我绑起。怎得后来一阵昏迷,不知人事,睡得一觉,这人物山川都更变了?我的家舍哩?我的丫头哩?怎都不见了?这宰府是谁家?我却到这里来?多管是梦也,抑是醒也?”
正狐疑不决,忽一丫头走至,对翠翘道:“新来的姐姐,奶奶坐在中堂要问你甚事,快些去叩见。”翠翘无奈,只得跟着那丫头转弯抹角。一座大厅,扁上是“天官冢宰”四字,中堂坐一夫人,年约五十余多,两旁列着丫鬟三四十人。内十余个粗壮雄健者,各执绳索、板子恭立。翠翘忖道:“这不是个好所在,若果陷入他家,翠翘又落苦海了。”不觉坠下泪来。然事已至此,不得不上前相见。遂整一整衣衫,转移莲步。
此时乃暮春时节,已是单夹之衣。翠翘身穿月白绸纱衫,内衬红绸纱袄,白绣裙,大红凤头鞋,自阶下一步步行上堂来,果是风流齐整。宦夫人看了道:“果然好一个美品,怪不得我女婿爱他。今日不把他个下马威,怎么磨灭得他性子落来!”翠翘看看走近前,那旁边立的丫头道:“新来的丫环磕夫人头。”翠翘不知来历,回眼看那叫的人。那丫头大呼道:“还不磕头,讨打!”翠翘着了一惊,连连跪倒,磕了四个头。宦夫人开言问道:“那丫头是那里人氏?姓甚名谁?有甚事故丈夫卖你到此?”翠翘听了“丈夫卖”三字,不知从哪里说起,只得跪上前两步,含泪禀道:“夫人在上,待妾诉禀。妾家往临淄,乃良人之妇。偶在后园烧夜香,被人抢掳至此,望夫人搭救。”宦夫人道:“这妮子恁的胡说!临淄离此相隔二千余里,你是几时离的?”翠翘道:“妾那夜烧香,是三月初五。”夫人大怒道:“-!这丫头真是可恶,半句言语也没有真实的!临淄到此,有一月路程,今日才是廿五,你到我府中已是三日,就飞也飞不到此。我看你言语支离,行藏古怪,不是个背夫逃走,被人赚卖于此,定是做甚不端事,丈夫远卖他方。从直招来,免我拷打!”翠翘道:“妾实临淄良人之妇,有家有业,有公有夫,实是被强人劫掳至此的。”夫人冷笑道:“更说得没腔了。强人掳了你,将来卖与我府中,船来三日,经程二千余里,你怎一言不说?况此官船,难道怕他怎的不成?”翠翘哭道:“夫人!我被他捆住,心下还是明白的。我道大王财帛听取,勿伤吾命。他将甚物件在妾口中一抹,便如醉如痴,不明不白,昏昏沉沉,不知怎么了。直到今日,方才明白。安见潭府,尚疑是梦中。”夫人笑道:“这是睁眼梦。你到我跟前不直言明诉,捣出这样鬼话来搪塞我。我替你醒一醒梦,你自然条直肯说。”叫:“丫环,捆打他三十,再盘问他!”
两边丫头应了一声,赶到翠翘身边,拖翻在地。拿手的拿手,拿脚的拿脚,扯裤的扯裤,脱开来。大红裤子映着莹白的皮肤,甚是可爱。那些使女那里晓得惜玉怜香,乃久惯行杖之人,把裤子〔抻〕得贴紧,一些展动不得。一个跪在地下记数,两个擒住手,一个揿住头,一个行杖。喝声数着,劈空一板,打将落去。翠翘叫啊唷一声,婰上绝似火烧,魂魄早已不在了。那无情竹板,上下打在一处,不须三五板子,血流漂忤矣。可怜如花似玉一个佳人,怎受得恁般摧残?叫屈连天,地皮也啃去了一寸。打到二十,气已绝了。丫头报夫人道:“新丫鬟死了。”夫人道:“挺起来用水喷醒。”丫头齐应一声,放了翠翘。一把抓起头发,从背后挺住,一人拿水,照脸一喷,瞬息之间,渐渐苏醒,道:“痛杀我也。”又多时,方神定哭道:“夫人饶命。”宦夫人道:“我府中使女不下三百余人,你若死了,不过是毡上去得一根毫毛耳。你莫把死来吓我!你若妮心改过,把那些油腔都去尽了,我也另作一样看待你;你若仍前那样装乔,须知我要活活敲死你!”即唤老姥姥出来道:“这妮子就拨在你名下,教他刺绣浇花,取名叫花奴。把他这些旧服色俱换下了,另与他刺绣队里衣服穿。”姥姥上前对翠翘道:“花奴姐,谢谢奶奶,同到我那里去将息。”翠翘打得半生不死,听得此言,想道:“死在这里,一发不值钱了。且同姥姥去,看是怎样所在。生不能复冤,死当为厉鬼以报之。”爬向前,磕头道:“多谢奶奶。”那夫人道:“今后要守规矩,少犯定行重责,须要小心。”言罢,起身退入,诸婢皆散。
姥姥叫刺绣的丫头扶着翠翘,转到他的住所。叫值锅的暖酒,冲上些沙糖,把翠翘吃口翠翘道:“我恶心,吃不下。”姥姥道:“此血攻心也。你若不吃下血的酒,必要死。若在这府中死了,比一只鸡、牲口还不如哩。我看你相貌非常,定有出头的日子。不知前生做甚冤孽,该到此处受这番磨难。你且安心调养自家身子,这段缘由少不得有个清白时节。”翠翘听了姥姥这些话,甚是讲得有理,因哭道:“只求老娘慈悲!我便勉强吃下酒去。”姥姥又去讨些护心药把他吃,整整睡了两个月,棒疮方痊愈。起来换了青衣,替那些绣花女班,成行作队。逢五逢十,夫人来查一次。见他刺绣好,花枝茂,也难为不得他。
一日小姐回家,夫人唤花奴叩见小姐。小姐道:“这花奴是几时来的?”夫人道:“来有五个月了。人也伶俐,女工也通得。你爹爹讨来服侍你的,恐不中用,我先留在府中教训一番。等他习成规矩,然后送来把你。如今尽可用了。”小姐道:“多谢母亲。”夫人分咐道:“花奴,你随去服侍小姐,须要如我这里一样。姑爷处切不可做没廉耻事,若有些风声,我带回来,便活活打死你!”小姐道:“我家主公也不是那等没廉耻的秀才。”夫人笑道:“事虽如此,我也要分咐他。”
次日小姐回,花奴拜辞了夫人,又去辞别姥姥。姥姥泪下,也舍不得翠翘。低声分咐道:“性命要紧,遇着熟人,切记不可厮认。在心,在心!”翠翘摸头不着,道:“承教,时刻不敢忘也。”洒泪而别,随小姐回家。进得门来,又是一番境界,免不得替那些丫头使女趋跑。小姐问道:“花奴,晓得甚杂技么?”翠翘愁怨无聊,正欲借乐音寄恨,遂禀道:“奴婢晓得胡琴。”小姐分咐叫取胡琴一张,付与翠翘。翠翘情伤命薄,调音指法更是凄婉。小姐听了大喜,道:“你既擅此技,此后只随我佐饮消闲,不必入那些丫头队中。”翠翘道:“多谢小姐抬举。”终日随着他弹弦歌曲,一则免了替那些油盐酱醋丫头为伍,二则也得以发其抑郁不平之气。
时光易过,不觉半年有余,忽报相公回,小姐出迎。两个叙了寒温,问了起居。众使女并仆从们一齐磕了头。翠翘那时还在房里替宦氏收拾妆奁,小姐叫花奴来磕了姑爷头。翠翘放了梳笼,即整衣到厅上来。偷眼一觑,惊道:“呀!束生怎到在这里!”忽小奴又叫道:“花奴快来磕相公头。”正是:在他矮檐下,怎敢不低头。
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