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人来挑,你只上轿到店便是。”薄幸去了。翠翘道:“此人好古怪也。甚是恁的张皇,不要是算计奴家。这不象个到店的光景,好似个打发我起身的模样,不要托大了。莫信直中直,须防仁不仁。且将我随身行李、奁妆、衣服,收做一个皮箱,带在轿上。就是有甚不虞,也好拿去防身。到别处也好做个入门笑。”即忙将自己物件,俱收拾在皮箱中,打了一捆铺盖,还有二十多两银子,缚在手上。
收拾方完,轿夫已到。翠翘道:“将皮箱铺盖放在轿上,余物等脚夫来挑。”轿夫道:“薄大爷分咐,行李铺盖一些不须担。”翠翘道:“别物不必带,此是随身动用,要放在轿上的。”就发与轿夫。店主人道:“薄大爷叫放在我这里,再来挑哩。”翠翘一发心疑,作怒道:“我人倒去得,东西倒发不得!况我是主人,有甚不可!”硬主张发在轿上。辞别店婆,交付行李明白,方才上轿启行。转弯抹角,约有半日,方到一所楼房前歇下。摄进轿子道:“大侨落轿。”翠翘定睛一看,不象个店铺,心里转道:“又不是路了。”竟不下轿,对轿夫道:“请薄大爷来。”轿夫见他不肯下轿,没了主意,应了一声道:“我去寻。”走入屋中。半晌,薄幸不见来。走出一位妇人,年约三十多岁,走到轿边道:“薄大爷就来,王娘请里边坐。”翠翘见他是个水户的行径,便接声道:“娘收了我的行李,一铺一箱,我来也。”那妇人满脸欢喜,叫发了行李进去。翠翘走下轿道:“怎叫娘来迎我?”那妇人道:“不妨得。”遂一同进去。翠翘又见内里立着一班女客,一发是心照了。到中堂道:“娘坐上,容翠翘拜见。”那妇人一发欢悦得无极,道:“乖儿子,不消拜。”翠翘倒头四拜。
原来那妇人就是客妈。客妈道:“我儿你怎知他卖你?”翠翘道:“行动之间大异平昔,是以知之。”客妈道:“儿子好眼睛,我不难为你,你须用心替我做生意。”翠翘道:“娘费多少银子讨我的?”客妈道:“二百四十两。”翠翘道:“十倍利钱。”客妈问其所以,翠翘细述一番。客妈安慰道:“如此歪人,自有天报。亏你有见识,拿了许多行李来。”翠翘道:“此儿随嫁之物,与他无干。他也决不敢来讨我的东西。如此辈既丧良心,自遭横报,不必说他了。只求娘凡事宽恕些,便是翠翘之受用矣。这是我孽障未完,故又到此,翠翘再不妄想了。”客妈见他这个光景,甚是得意,一下也不打他,一句也不骂他,两个且是合得来。
那薄幸得了钞,躲在别处,等待翠翘起了身,然后回寓。见翠翘行李发去,顿足道:“便宜了客妈,二百两银子讨个人,倒有六七十两首饰衣服。我本欲上门去取讨,恐一时撞着了王翠翘,扯住了要死要活,教我那时如何摆脱,岂不一发弄得不干不净?罢了,丢了吧,只当送与婊子了。”送一口气收拾起行李,备办些路上使用盘缠,竟回无锡去了。
且说王翠翘复落娼家,自叹道:“我命何蹇耶!千磨百折得从了良,又受万千之若。今依然落在其中,岂非天之命也!这遭竟不妄想矣。”便醉酒微歌,人以彼求欢,彼正借人遣兴。豪歌彻夜,放饮飞觞,其名遂振一时。
来了一个好汉,姓徐名海,号明山和尚,越人也。开济豁达,包含宏大。等富贵若弁毛,视俦列如草莽。气节迈轮,高雄盖世。深明韬略,善躁奇正。〔曾〕曰:天生吾才,必有吾用。有才无用,天负我矣。设若皇天负我,我亦可以负皇天。大丈夫处世,当磊磊落落,建不朽于天壤,安能随肉食者老死牖下!纵有才无命,英雄无用武之地,〔不能〕流芳百世,亦当自我造命,弄兵潢地,遗耻万年。不然这腔子内活泼泼的热血,如何得发付也?”早年习儒不就,弃而为商,财用充足,最好结交朋友。闻翠翘有侠概,因同二三壮士来访。客妈知道明山是个出头好汉,连忙叫翠翘相陪。
四月瞻盼,两下俱有几分契爱。明山道:“闻卿来此一载。没有一人挂在眼内,可有此说么?”翠翘道:“人言过矣。妾特因人而交,相品而遇,但不以肝胆轻寄俗流则有之。若夫眼内贤愚好丑,何所不容!”徐明山道:“这等看起来,你倒是未知肝胆向谁是,令人却忆平原君。若鄙人者,可充平原之万一否?”翠翘道:“英雄大度,应是太原异人,即平原君殆无此豁达也。”徐明山笑道:“卿尘埃中物色,英雄莫错认了也。”翠翘道:“我这双识英雄的俊俏眼,好不认得真哩。”徐明山道:“好了,徐海今日遇知己了!卿乃解人,我为卿谈解语,偶成一律请政。”诗曰:常是逢人气不平,相看白眼太憨生。
肝胆向来曾寄客,文章况尔复藏名。
抱璞不收和氏壁,闭关羞作蔡生迎。
丈夫自有英雄志,肯与尔曹效谐缨。
翠翘道:“暗哑叱咤,千人自废,雄则雄矣,可惜少了些王气。”徐明山道:“卿可谓知言。然余中心亦未敢以王期也。”因载酒留宿,翠翘即以终身托徐,徐毅然以为己任也。
次日,即以二百金为翠翘赎身,使之另居,讨一婢服侍之。翠翘道:“君何不携我归家,乃又起此炉灶?”徐明山道:“卿此言可谓不如转玉。转玉欲十大朝官为媒,始嫁郝生。吾独不能以十万甲兵迎翠翘?妻第居此,不越三年吾迎尔于归。大刀阔斧,剑拔弓张,前呼后拥,万马千军,此徐海得志之秋也,吾妻其沥酒东南以贺。今孑然一身,携子安归?如今只算得为卿赎身从良,尚未可议及也。”翠翘大悟。徐海乃置屋水隅,而令王翠翘居焉。徐海与翠翘处几五月,乃别翠翘而去。去三年,杳无音信。
一日,忽闻寇兵大至,居民逃散一空。从人皆劝翠翘迁居,翠翘道:“我与明山有约,虽兵火不可擅离此地。尔等欲去则去,否则生死同之。”从人不敢止,相率而去。俄有大兵一队,带甲数千,披坚执锐,将军十余人,突至绕其居,大呼曰:“王夫人在么?奉徐明山千岁令,迎请夫人。”翠翘因出见曰:“只我便是。”那十数将官,几千甲兵,一齐跪下道:“夫人在上,众将士磕头。”夫人道:“有劳列位,千岁爷今在何处?”众军道:“千岁屯兵大荒,等候夫人。”夫人道:“既如此,即发令起身。”众将士又禀道:“夫人少停,銮舆即至。”王夫人下令道:“此地居民俱我邻佑,毋得据探劫杀,焚屋奸滢,不如今者斩首示众。”令下,三军肃然,一境平安,免于屠毒者,皆王夫人之德惠也。
俄有大将军二三十人,单辇宫娥而来。见夫人打躬道:“众将甲胄在身,不能全礼,叩参。”夫人道:“重劳列位将军。”宫娥们磕头道:“奉千岁爷命,叩接夫人。”夫人道:“起来。”迎接军士们俱叩了头。事完,众将禀道:“车驾已齐,请夫人更眼登舆。”宫娥献上珠冠霞帔,夫人对镜理妆,宫娥服侍扶上銮舆,前呼后拥而行。
约半日,又有大兵来接。接的将官参过,献上供膳。至第三日方到大荒,早有二三十骑探马飞来,护卫的扬声道:“快报千岁,夫人来矣。”探马如飞而去。不一时,炮响连天,营中旗号齐起,带甲十万俱拱立四围。军兵个个披金甲,将土人人挂虎头。中军杏黄旗展动,鼓乐喧天,一对对刀枪鞭铜,予镰钺斧,抓锤镢棍,剑戟千戈,迎将落来。军士尽职事,继之九把描金伞,逍遥马上坐着一位三山帽、大红袍、碧玉带、皂朝靴、铁面剑眉,虎头燕颔,不是别人,就是明山和尚。徐海迎着翠翘道:“夫人,今日迎你从良,比郝生迎转玉何如?”翠翘道:“郝生之迎转玉,竟要借荣十大朝臣;大王迎妻,则取诸自己,无牛后之羞矣。”徐明山道:“夫人深得我心。”迎到营中,觉久别三年,一朝重会,昔日布衣,今朝富贵,虽非裂士分茅,却也攻城拔地,威武可人。王夫人因劝他休烧毁民房,奸滢妇女,恣杀老幼,明山从之。自此兵到之处,便下令戒妄杀奸滢,皆夫人之赐也。
一日,讲起临淄旧事,明山道:“这有何难?我点兵五千,洗荡临淄,替夫人报了这段深仇就是。”夫人道:“罪人只得马不进、秀妈、楚卿,切莫茶毒他人。”正是:惟有感恩并积恨,万年千载不生尘。
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