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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是谁解开了麻花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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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的一大堆鸡毛蒜皮的作品,而且还在我们这一届学生主要事迹栏里看到,本届三名同学光荣考上大学:贝小嘉、程西鸿、彭文武。当时我一看上面这些名字鼻子里就直冒冷气。“***,他的名字凭什么能和我们排在一起!”这不仅是我一个人的想法,我们那届学生只要是回校开校庆的都这么想。其实那会儿多年的记者生涯已经使我学会了锋芒内敛,我并不是想计较什么,我只是觉得心中有气,我宁肯那主要事迹栏里没有我和贝小嘉的名字,我也不愿意和这种人的名字排在一起。

    现在,我无聊地四处张望。我看见了彭文武,他的模样令人发笑。他居然在咬笔杆,他一下一下地咬,目光零乱而呆滞。我估计他的试卷上除了名字和考号之类决不会再有任何墨水的痕迹。他用的是一支金黄色的钢笔,笔帽在他的嘴里已经咬得有些扁了,但是他还在咬,一下,又一下。给人的感觉好像还以为高考的主要题目就是看谁能把钢笔咬断了吞下去似的。

    彭文武咬了一阵后钢笔就残酷地变了形,同时我还看见彭文武那讨厌的臭口水居然也顺着钢笔流在了课桌上,我觉得真他妈恶心。彭文武可能也感觉到自己很恶心,他停止了咬钢笔,同时还用自己的衣袖把桌上的口水抹掉。他的举动很让我受不了,我觉得这小子实在是太丑陋了。可是这小子居然又开始挖鼻孔,他一下一下地挖,动作粗俗而恶心,当他把鼻孔挖得除了能挖出鼻血其它什么也挖不出来的时候监考老师就走过来了。监考老师的脸上露出一种不屑的表情,他轻轻地敲了敲彭文武的课桌,示意他这里是考场别当做垃圾堆。彭文武抬起头白了监考老师一眼,站起来就交卷去了。彭文武一交卷我就很快乐,我想我终于可以交卷了。

    高考结束后的那一段时间里,我的情绪一直不太好,常常把自己关在家里,趴在窗边看多云的天空。七月的天空总是有一片片鱼鳞一样的彩霞,它们像金黄的花边一点一点地镶在天空,但不知为什么,我总感觉它们像血水在涂抹和改变我的视觉。我所居住的地方是一幢只有五层楼的老式房子,两室一厅。父母住一间,我住一间。高考完了之后,我那有力量的工人父亲一见我那死气沉沉的面孔就有些于心不忍,虽然他粗壮的手常常会来破坏我的屁股,但我毕竟是他的儿子。“算了,你干脆到我们厂里打铁吧。”他这样安慰我。语气虽然粗鲁,但丝毫没有责怪我的意思。他这样说的时候是在饭桌上。我一直在默默扒拉着碗里的米粒,听见父亲的话,眼泪就直往碗里掉。父亲见了我这种模样就有些生气:“要读书明年就再读一年,不读书就去打铁,流眼抹泪的像个熊包,我可没你这种软蛋儿子。”我不说话,流着泪吃完饭就闷声不响地回自己的房里去了。父亲想继续说什么,但被母亲劝住了。

    贝小嘉这段时间常常到我这里来。她每次来总会提些水果之类的东西,她的眼睛总是亮亮的,头发长长的披在肩上。我妈和我爸对她总是很好。母亲是个心地善良的人,有一次她对我爸说:“老程啊,”她一直这样叫我爸“西鸿这么小谈恋爱怕不合适吧。”我父亲正在喝酒,脸红红的“怕什么,男孩子又不吃亏。”他居然这样说。

    母亲就有些不高兴。母亲说:“你这当老子的怎么能这样说,你得管管孩子,可别像楼下老周的儿子一样闹出什么事来。”母亲说这话是有道理的,因为住在我家楼下的周叔的小儿子周智勇虽然刚念高二,可是却让班里的一个女孩怀了孕。那女孩的父母找上门来,闹得不可开交。父亲听母亲这样说,就觉得应该引起重视,父亲就对我说:“你高中也毕业了,和女同学来往来往也没什么,但有一条你可得记住,千万别闹出什么事来。”

    我嘴里答应着:“不会。”心里却在想你这话说迟了,因为我早和贝小嘉闹出那件事了。但这些我当然不能说出来。我只是说:“我和贝小嘉是一般同学。”

    贝小嘉一般都是下午来。来了之后就和我一块关在房间里。我们说一些话,更多的是她说,而我一般都闭上嘴,大脑里一片空白地听她的声音弥漫开来。有时候她说得兴高采烈说得自己格格格地笑个不停的时候却突然发现我一脸阴郁目光呆滞,她就会停下来,用梦一样的眼睛看着我,说:“西鸿,你能不能开心点。”

    但是我怎么也开心不起来。朱朱的事情和高考的失利让我陷进了一个巨大的阴影里,怎么也爬不出来。虽然我明知道自己凭成绩很难进入大学,但我仍然对自己充满了失望。看着我那些发表的文章,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自己写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屁用也没有。我就很讨厌自己。

    贝小嘉见我像一条阴冷的蛇一样没情绪,心里便很难过。她就常常说一些很好听的大道理来劝我。但是我一点也听不进去,有时候我甚至偏激地认为她是在讽刺我或者挖苦我,我就对她无缘无故地发脾气,并且会对她大声咆哮,我说:“你滚。”她不滚。她很忠实。

    虽然她的眼里有了委屈的泪花,但是仍然拉着我的手,一摇一摇地说:“西鸿,别灰心,不是还有机会读特招吗?”我看着她美丽的脸,心里就软绵绵地叹气。母亲常常会留贝小嘉在家里吃饭。我估计那会儿母亲已经开始把贝小嘉当做自己的儿媳妇了。但是贝小嘉总是拒绝。她的理由总是很简单,每次都是一句话:“不了,我妈也等我吃饭呢!”然后飘曳着走到晚霞中。

    高考成绩下来那天我没有到学校去看榜。我知道自己的成绩肯定很糟糕,去了也是白去,反正考不上。那天的天气一反常态地飘着小雨,给这座夏季总是高温笼罩的城市带来了几许难能可贵的清凉。

    黄昏的时候,我趴在窗台上,内心阴霾地看着窗外飘满小雨的天空。

    在我家五楼的窗台下面,有一条青石板铺成的小巷,小巷边还种有几棵年轻的刺梧桐,梧桐叶子绿绿的,被雨水洗过之后,显得更加清翠和碧绿。高考之后,我常常会趴在窗台上发呆,而且一趴就是好几个小时,心里空荡荡的,好像在想着许多问题,好像什么也没想。天空阴霾如同一块重重的铅压下来。我又一次趴在窗台边,目光无神地往下看。窗下的小巷亮着五颜六色的伞,偶尔有几片叶子会从树枝上掉下去,纸张一样飞在小巷的空中,有几片便会沾在行人的伞上。我就觉得自己的心就像那些脱离了树枝的叶子,正在一点点地往下陷。这时候我看见从小巷的远处跑过来一个穿白衣裙的女孩。她奔跑的姿式清纯而有力,尤其是她的胸脯,随着她的跑动在上下跳跃,青春而健康。细密的雨水一层层盖下来,小巷在雨水中陈旧而古朴,有着典雅的味道。那个穿白衣裙的女孩就像一匹白色的鹿子,她的衣裙非常闪亮,一路小跑地穿过我窗下古朴的小巷,黑发上布满了亮晶晶的水珠,大眼睛里有快乐在闪光。后来她就跑到了我家门前,并且轻脆地敲门。

    很多年后,每当回忆起我的青春时代,我总会想到与贝小嘉有关的两个身影。她的身影实在是非常美丽和动人,而且她总是在我意想不到的时候出现并带给我一些意想不到的幸运。

    贝小嘉的那两个身影,一个是红色的,一个是白色的。

    红色的身影出现在那个大雪的冬天,那时我刚和她成为同桌不久。那天她穿红风衣,那天我饿得把天上的雪花幻想成陷饼。后来我就看见红色的风衣带着雪花把一个黄灿灿的面包递到了我饿得正准备啃课桌的嘴边。

    白色的身影出现在高考成绩公布出来的那个飘小雨的夏天。那天贝小嘉穿白衣裙,那天雨水侵过她乌黑的发梢。开门的时候我看见贝小嘉一脸的惊喜。

    “西鸿,你要念大学了。”贝小嘉一进门就嚷,快乐使她的美丽无与伦比。

    我吓了一跳,还以为她是在逗我开心,我说:“不会吧,我的成绩我还不清楚,有几科恐怕五十分都没有。”

    她拍了一下我的肩:“傻瓜,谁说是你考上的,你的考分差得远哩,”她顿了顿说:“你被特招了,a城大学中文系。”我不相信幸福会来得这么突然,我说:“你可别骗我?”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贝小嘉见我不太相信她的话,声音就大起来“是校长亲口说的,你就安心等录取通知书吧班里的同学都在找你,要你请客哩,你倒好,一个人躲在家里。”她这样说我就没有理由不相信了,我欢呼了一声,激动得就像捡了金子一样地在屋里跑来跑去。那一刻,埋藏在我心里的忧郁和不高兴彻底没有了,而且这些充满压抑的感觉好像从来就不曾在我心里发生过。

    窗外仍然在飘着小雨,但我却感到阳光已经突然到来,并且所有的东西都被它映得金光灿烂的。贝小嘉看着我得意的样子,脸上也挂满了微笑:“看你,都快疯了。”

    这时候的贝小嘉在我眼里比任何时候都要美丽。“我的确是疯了。”我一边说一边看着贝小嘉被白衣裙裹住的亭亭玉立的身体,突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冲动。

    从朱朱出事开始,我的心情可以说从来就没有好过,虽然贝小嘉经常来我的房间,但我好久都没有了那方面的**。现在我抱住贝小嘉在这个夏天一如既往的成熟的身体,我说:“我要你。”

    “今天不行,”她惊慌地摇头“今天做了坏事会有麻烦。”

    我低着头在她洁白而甜美的面孔上擦了一下,我又开始笑得很小流氓,我说:“会有什么麻烦,我爸和我妈下班还早哩,我们有的是时间。”

    贝小嘉微怒地推开我“我不是说这个”她的眼睛里流动着泉水,苹果脸红红的像一枚刚刚升起的小太阳“今天不行,今天会怀孩子的。”她仍然很害羞,努力把这几句话说完后脸涨得更红了。

    这时候我突然想起了楼下周智勇的事来,我可不敢这样干。其实每次我和贝小嘉在一起,都是按照贝小嘉在她妈妈那里偷的那本书所说的时间内进行的。除了这个时间,贝小嘉说什么也不同意。我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现在贝小嘉说不行当然就不行。我可不敢胡来。我用眼睛刀子一样地看着贝小嘉,她的脸晕红而闪光。我突然想起了什么,我问她,我说贝小嘉你考得怎么样。说这话的时候我发觉自己很自私,因为贝小嘉一直在关心着我的考分和心情,而我却连最起码的问候也差点给忘了。

    贝小嘉的脸上有些忧郁。我吓了一跳,我还认为她没考上,我说怎么了凭你的成绩应该考得上的。贝小嘉点点头,她说她上了师大的分数线,录取肯定没什么问题。她这样说的时候我仍然发现她的脸上没有笑意。“怎么了,你不是想当教师吗?”我说:“你应该高兴才对呀。”贝小嘉的表情有些委屈,眼里泪汪汪的。“但是你要去a城,”她说:“早知这样我也填a城的大学了。”她的声音有些哽咽起来。

    a城离我所居住的城市有些远,要坐一个晚上的火车才能到达。

    我有些感动,我说:“没事没事,四年一晃就过去了,不是还有寒暑假吗?”贝小嘉的表情忧郁而委屈,她说:“四年,你可不能对不起我。”

    “没问题,你如果不放心你可以再随便找一个男孩子嘛。”我没心没肺的样子让贝小嘉很伤心,她几乎是愤怒地叫起来:“你把我当什么了。”我吓了一跳,连忙搂住她,我说你知道我乱说惯了你老人家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贝小嘉在我怀里像风中的叶片一样颤栗起来。后来她说:“西鸿,你要珍惜我。”语气冷静得要命,眼睛里纯洁和锐利的目光使我内心一阵一阵地寒。

    晚上的时候,从单位下班回来的父亲和母亲得知他们这个可恨又可气的儿子居然特招去读了大学,激动得几乎就要晕过去了。他们在头昏脑胀的激动中疯狂地做了很大一桌子需要十个人才能吃得完的菜,我那工人父亲还去弄了几挂鞭炮放起来,就像过年一样。

    我和贝小嘉在我那间屋里捂着耳朵,快乐地跺着脚,看着鞭炮炸出来的纸屑和青烟在房间里飘来飘去。鞭炮声引来左邻右舍惊异的目光:“老程,什么事这么高兴?”

    “嘿嘿嘿,”父亲乐得都快傻了“我儿子特招读大学啦。”他大声叫着,好像他儿子不仅要读大学,而且马上就可能要当市长似的。

    那天贝小嘉经不住我们一家三口人的强烈邀请,破天荒地留在我家里吃饭。

    我母亲一个劲地给她挟菜,眼里流动着一种只有对自己的闺女才会有的母爱的光芒。母亲文化水平不太高,比较穷于辞令,她只是说:“吃,吃。”于是贝小嘉就吃,她的碗像小山一样拔起尖来,而且碗里的菜还在不停地增加。我非常怀疑贝小嘉极可能会被我母亲挟的菜撑死。

    我骄傲的工人父亲几杯酒下肚就开始满脸绯红就开始打胡乱说“要不,我过段时间去见见你爸和他喝两盅。”他居然对贝小嘉这样说。贝小嘉的脸红得像鲜桃,但是我知道她非常乐意。我故意逗她,我说:“爸,你明天就去吧,这事要趁热打铁。”

    贝小嘉吓了一跳。“等大学毕业了再去吧。”她一脸窘态地说。我就差点笑出声来。

    晚饭后,窗外的雨也住了。我拉着贝小嘉的手往师大走,我说我们去找找向天吧,我说有好长时间都没去师大了。贝小嘉便乖顺地跟在了我身后。

    我拉着贝小嘉从小巷穿过,我们小心地避开积水,相互微笑着往师大走。

    贝小嘉一直表现得很快乐。她甜甜地说:“你爸和你妈真好。”

    我乐出声来“这么早就想嫁过来,”我看了她一眼“程西鸿同志还不一定同意哩。”

    贝小嘉白了我一眼:“你就不能正经点,老那么坏。”

    “男人不坏,女人不爱。”我洋洋得意,一脸小地痞味。贝小嘉不高兴地打了我一下:“不管怎么样,我都要嫁给你。”她的语气冷静得要命。我吓了一跳。因为直到那会儿我都还没有考虑到将来是否要把贝小嘉像在单位上领福利一样领回家。我只是觉得贝小嘉挺可爱,只是觉得和她在一块还挺高兴。

    我和贝小嘉拉着手走进向天那间门外开满了白色花的小屋的时候,屋里除了向天,还有一个眼睛会说话的女孩。我惊奇地发现平时像狗窝一样乱七糟八的房间突然变得整齐而温馨起来,屋里的所有东西都井然有序,空气中还流动着淡淡的香水味。

    向天正在和那个眼睛会说话的女孩子一块喝茶,是那种又香又纯的茉莉。

    那个眼睛会说话的女孩子我认识,她漂亮而活泼,她的胆子又大又热烈,而且她还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她叫舒眉衣。

    了不起的舒眉衣

    舒眉衣终于走进向天房间的时候我的小说都快结束了。有时候我常常感到像舒眉衣这样的女人实在应该算得上是一种可爱而阴险的动物。她总是在很晚的时候才会在一个故事里出现,而且她的出现意外而又令人刮目,就像一匹美丽的母豹,一生中只用那轻盈的一扑,就猎获了属于自己的猎物。而且这种猎物将成为她一生的永远的食粮。我这样比喻舒眉衣她肯定不乐意,因为我的比喻太过拙劣,而且把她形容得不是很好。还有一个比喻,那就是舒眉衣像一只精心织网的蜘蛛,她一边织网一边观察,一旦机会出现,她就把那张网铺天盖地罩下来,而且一罩即中,令人防不胜防,这个比喻显得非常丑陋,但我个人认为非常形象。当然,美丽可爱的舒眉衣是非常不愿意我把她作这样的比喻的。

    舒眉衣走进向天房间的时候是夏天里的一个夜晚。那天夜里有很多美丽的星星,像棋子一样散布在蔚蓝的天空深处。暑假的师大校园因失去了往日的喧闹而寂静无声。舒眉衣从校园里一条布满杂草的小径走过的时候她还看见了荧火虫,它们发着一点点的亮光小灯笼般闪烁在舒眉衣的前方。舒眉衣心情轻松如同盛夏里的晚风。她穿着一套短短的天蓝色套裙,长长的马尾被一根彩色的丝带系着,随着她步子的摆动而左右摇晃,青春而亮丽。

    舒眉衣在星星的光芒下像一朵花一样飘在向天门前的时候,她突然感到心中有一种欢乐即将被撑得爆起来。她脸上有好看的微笑,她轻松得像一根流畅的线条。

    向天正在屋里看书。对于这座常常被阳光笼罩的城市,夜晚显得相对重要。尤其是夏天,巨大的阳光完全可以绞碎一个人的梦想。向天很讨厌这种时刻,他喜欢除了夏天之外的任何一个季节。

    皮珊走了。向天知道皮珊永远也不可能再回到这里,当他在火车站的站台上看见皮珊手里的那根白纱帕随风飘落的时候,他就知道一个或许本来就不存在的梦想已经烟消云散了。向天站在火车站的时候泪眼迷朦。他感到自己的心事像阳光下的一个小黑点,很快将会消逝得无影无踪这一段时间,向天的小屋显得相对安静,林川和白狐已经走了,文青水和程西鸿也好久没来了。向天一个人独自坐在小屋里,一杯茶和一卷书常常会让他把一个夜晚坐穿。现在向天又开始写那些充满剑胆豪情的诗歌,有时候他也会想到皮珊,那个总是很忧郁的成都女孩,但是他的心中已经少了冲动和漏*点。每次想到皮珊,向天总是想拉开抽屉去找出那张皮珊忧郁着拈花的照片,可是他每次都总是能控制自己不把手伸出去,因为向天此时已经清楚地认识到,她是一个梦,她将永远存封在抽屉里的最深处而不应该摆放在自己目光所能触及的地方。向天甚至多次产生过想调回那座生养自己的小城,并且和前妻复婚的想法。一想到前妻,他的情绪就有些糟糕,他在一首诗中写道:那一夜泪水比雨水还多。

    前妻离开向天之前的那个夜晚就像一场刻骨铭心的电影永远植在向天的灵魂深处。

    舒眉衣走到向天家门前的时候,向天一边看书还一边听见了长短不一的蝉声。但是他没有注意到有一个青春而健康的女孩正在像月光下的百合花一样地靠近自己。

    舒眉衣站在门边,门没有关。屋里亮着一盏桔红色的台灯,淡淡的光芒使这间屋子有了柠檬的色彩。透过微薄的光,舒眉衣注意到这间屋子异常凌乱,书和废纸屑一类的东西铺满了地面,还有脏衣裤和水果皮舒眉衣看着这间散发着书卷气的零乱的屋子就不由自主地轻轻笑起来,她的笑容像水一样自然,并且隐藏着一种宽容和韧性,接着她就轻轻地敲了敲开着的门。向天转过头来的时候,舒眉衣已经迤逦地走进了屋子。“你好,向天。”舒眉衣非常随便地和向天打招呼,她大方得使人怀疑这间屋子的真正主人不是向天。

    向天的眼镜里出现一个活泼的身影的时候,他有些迟疑,他想她怎不叫我“向老师”而叫我名字呢。而舒眉衣已经把自己扔在了向天对面那张破旧的凳子上。

    许多年后,每当向天回忆起这个细节就很吃惊。他记得那天舒眉衣所表现出来的任何一个动作都是那么随便和自然。仿佛这间小屋和屋子里的人原本就是属于她的一样。这一切让向天感到很被动。向天还清楚地记得自己曾经出现一瞬间的尴尬,但也仅仅是一瞬间,向天就恢复了常态。舒眉衣坐在向天的对面,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睛仍然闪亮得一如既往。

    “有茶吗?”舒眉衣说。

    向天起身倒茶的时候突然感到自己对这个女孩子有一种特殊的亲近感。没有说任何一句客套话,舒眉衣就像一个多年杳无音信的老朋友突然在一个彩霞满天的下午出现了。一切都是那么漫不经心和随意,没有一点矫揉造作。

    “向天,你这儿一直这么乱吗?”舒眉衣环顾了一下屋子周围说。“她居然喊我的名字,”这样想的时候向天的脸有些红。他没想到会有一个女人当面告诉他屋子很乱。他的嘴唇动了动,但没有说话,因为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讨论自己的屋子是否整洁实在是一件有些尴尬的事情。但是舒眉衣接下来所做的事情更令向天尴尬。

    那是因为舒眉衣居然开始给向天收拾起屋子来。她蹲在地上,长长的马尾丢在身后,蓝色的短裙映出来她丰满而圆润的曲线。舒眉衣先是拾起一本本随意乱扔在地上的书籍认真码好,然后就开始清理废纸屑和垃圾,她的动作纯熟和精致得如同一个音乐家面对自己用了多年的钢琴。

    向天站在一边,呆呆地看着舒眉衣在屋子里来回打扫,他清楚地看见自己那九平方米的房间在一点一点地干净起来。这时候有一种陌生而又熟悉的感觉在一瞬间涌进了向天的心里,他突然就想到了前妻。而舒眉衣仍然像一个女主人一样在收拾着房间。

    这就是向天和舒眉衣的正式会面。过程简单而神奇,完全就像一个不真实的传说。整个晚上,向天和舒眉衣几乎没有说上多少句话,他们在收拾屋子,偶尔的对话都是与垃圾有关,比如舒眉衣说:去把垃圾倒了。或者说:你去打桶水来。向天跑得乐颠颠的,向天感觉到自己和舒眉衣之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形成了一种默契。“可能是从打乒乓开始的吧。”他想。

    整个晚上,他们就像一对即将走进结婚礼堂的新人一样在以巨大的热情面对着自己美丽的新房。后来向天突然就想起了舒眉衣对自己说的话:“毕业的时候我找你还有件大事要说。”这是舒眉衣几个月前对向天说的话。“有什么大事呢?”向天想“难道就是来帮我收拾房间?”他这样想的时候就快乐地笑出声来。“什么事这么高兴?”舒眉衣问。

    “没什么没什么,”向天说。

    那个夏天愈来愈旺盛的时候天空几乎都快成了一片金黄色的面包。

    我和贝小嘉在那个夏天很难遇见的小雨初歇的夜晚走进向天家里的时候,我们的眼睛一亮。

    因为我们惊奇地发现不仅向天那间平时像狗窝的房间变得整齐而温馨,而且一贯忧郁的向天也变得神采奕奕起来,他居然还刮了胡子,而且头发也不像往日那么零乱了。

    我看着坐在一边的舒眉衣,猜测着这个女人是用什么方法神奇地改变着向天。向天一脸快乐地叫:“好小子,这几天溜哪儿去了?”我装出非常懂事的样子,用眼睛瞄了一眼一旁的舒眉衣,说:“给你留时间呀。”

    向天在我肩上擂了一拳:“臭小子,敢拿我开涮。”然后他就向我和贝小嘉介绍舒眉衣。我笑起来,我说:“认识认识,不准我们唱歌的那位女生嘛,不是说毕了业还有事要找天哥商量吗?”我口无遮拦地嚷。那天晚上舒眉衣说那句话的时候我也在场。

    向天的脸立即有些红。可让我奇怪的是舒眉衣居然一点也没感到窘迫或者不好意思。所以后来向天便成了朋友们中的笑料,我们拿他开涮,我们说他是一个“比老婆更容易害羞的男人。”

    “你肯定就是那个向天常说的口才和诗一样有才气的程西鸿吧。”舒眉衣微笑着对我说,然后她指了指贝小嘉“你女朋友?”我点点头:“也叫老婆。”我这样解释使大家都快乐地笑起来。贝小嘉也笑,并且笑得天经地义。她后来告诉我说那会儿她已经铁了心要做我老婆了。我实在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在那个使我即将踏进梦寐以求的大学校园的夏天。我和贝小嘉常常到向天的小屋去,我们四个人在一块儿总是很快乐。而且贝小嘉很快就和舒眉衣成了要好的姐妹,有时候她们俩会丢下我和向天去逛商店,那会儿正是热得人发疯的时候,我和向天就很佩服她们。“妈的,女人什么都不怕。”向天说。我很奇怪向天居然有这种理论,我问:“这是什么经验?”

    向天快乐地笑起来:“你不会遇上的。”他答非所问。

    在那个星星镶满天空的夜晚,当舒眉衣把向天的屋子收拾得整整齐齐的时候夜已经有些深了。

    向天送舒眉衣出师大。那会儿舒眉衣已经在这座城市离师大不远的一所中学报了到,九月一日之后,她将走上讲台,成为一名美丽而光荣的教师。当时向天并不知道,舒眉衣之所以要留在这座繁华而肮脏的城市主要原因就是因为他。向天只知道舒眉衣在大学毕业的时候成了新闻人物,那是因为同学们都知道舒眉衣是**,可是作为**的舒眉衣不仅不要求分配回家乡,反而要求留在这座城市的一所普通中学任教。

    向天和舒眉衣走在夜色中的校园。月亮又白又圆,映出校园柏油马路两边的矮树林很重的阴影。有花的香气从夜晚的深处传递过来,一层层透进向天的内心。最先他们都没有说话,仿佛被青春校园的夜色所陶醉。

    校园很静,只有蟋蟀在唱着一支支悠扬而低深的歌。后来舒眉衣的声音就响起来:“向天,”她大胆而热烈地注视着向天,很随便地说:“那些纸条是我写的。”

    向天吓了一跳,脸红红的,好像那些纸条不是舒眉衣写给自己的而是自己写给她的,他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但是他又隐隐感到自己内心正在升起一种喜悦。“我”向天不知道

    该说什么,他被舒眉衣的大胆吓坏了,甚至不敢用眼睛去看舒眉衣。

    他们默默地往前走,有一段时间内大家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夜晚很静,他们的脚步声敲打着地面,传出深山里泉水一样的丁咚声。晚风轻轻吹起来,带动了向天的发丝,在不远处,萤火虫像一盏盏小灯笼一样闪烁不定。

    向天有些讨厌自己,他想我总得说点什么呀。于是他就想到了一个问题,并且立刻就把它说了出来:“小舒,你不是说毕业了有什么事要找我吗?”向天这句话一说出口就立刻后悔了,他想我怎么会笨得这么厉害。

    这时他们刚好走到了校门的街灯下。透过街灯照射出来的那一层淡淡的黄光,向天可以清楚地看见穿着蓝色套装的舒眉衣脸上有花朵一样的笑容,而且他还注意到那笑容里有一种极难看见的羞涩。“我不是已经告诉了你吗?”舒眉衣说。她脸上的羞涩一点点增多起来,但笑容依旧闪亮,像照耀着大地的月光。

    文青水已经很久没有去找郑纤了。偶尔郑纤美丽的身影在不经意中像一块锋利的玻璃划开他的记忆的时候,他心里就会掠过一丝轻微的暗痛。“我的紫儿。”文青水在心里狂乱地叫。现在文青水已经搬出了男生寝室,他去宣传部报了道,并且有了一间和向天一模一样的九平方米的住房。在师大,不管你的年龄和职称有多大多高,只要是未婚,就永远只能住九平方米的房间,文青水自然也不例外。现在,除了文青水自己,唯一一个走进这间房子的人就是章玫。

    送走了林川和白狐之后,文青水就一直没有再去找过向天和程西鸿他们,尽管他在内心非常渴望见到他们,尤其是那个在文青水眼里永远长不大的小兄弟程西鸿。直到程西鸿离开这座城市去a城念书之前,文青水都没有去找过他们。他越来越感到自己的情绪糟糕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他不愿意让自己最好的朋友见到自己这种近乎于颓废的模样。“我过几天回老家去一趟,要开学才回来。”这是文青水对朋友们说的。他们当然就相信了。可是文青水并没有回老家。整个暑假,他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想问题,可是结果比较糟糕。因为他越想脑子越乱,并且会在白天看见星星。后来他就不打算继续想下去了,他去找章玫。

    这个暑假章玫没有回家。她和文青水是老乡,加上目前她又一厢情愿地对文青水抱着最幸福的幻想,所以这个相貌普通但身体像线条一样流畅的单纯的女孩便决定不回家了。可是她又不知道文青水现在住什么地方,自己没法去找他。于是章玫便每天心神不安地坐在女生楼里像应聘人员等待招聘通知一样地等待着文青水来找她。

    让章玫高兴的是文青水果然如愿以偿地来了。听到文青水的声音的时候,章玫几乎是用一只兔子的速度出现在文青水面前,如果不是考虑到少女应该有的矜持,她几乎就要去拥抱他了。而文青水依然是一副被章玫暗地里称之为“诗人的骄傲”的那种懒洋洋的态度。“走吧,”文青水看了一眼章玫说,然后他就恹恹地转身走了,那模样傻瓜也会看出来不像恋人。但章玫看不出来,章玫只是乖顺地跟在文青水身后。

    他们像两个陌生人一样走进文青水的小屋之后,文青水便把章玫压在了床上。这之前他们并没有进行一点哪怕是象征性的爱抚,文青水就拉开了章玫的衣裙上去了。他脑子里空荡荡的,但是整个身体在拼命抽*动,他内心唯一具有的意识便是他要做,做到不想做时为止。章玫不知道文青水内心的想法。章玫觉得自己很幸福。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章玫的身影就会常常出现在文青水的小屋。文青水每次面对章玫,首先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几乎千遍一律地是与床有关。

    章玫从不拒绝,她依然常常来敲门,就像上班一样。

    有时候文青水也会对章玫产生出一种负疚感,但这种感觉很快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的心里总是乱糟糟的,像拴着一大堆零乱的线团,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不过郑纤的身影偶尔会像火一样闪现在文青水的记忆里。在文青水看来,郑纤已经不是郑纤了,她是紫儿。文青水曾经有好多次去找郑纤的想法,但终于没有去。那时候他突然恐怖地发现,在自己内心深处,有一个少女的身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代替了紫儿的位置,他为这个发现而感到悲哀,但是他又无可奈何。

    文青水终于疯狂地冲上大街跑到江边那幢小楼里去找郑纤的时候,夏天已经快要结束了。时间是晚上,天空一如既往地挂着只有夏天才有的闪闪发光的月亮。文青水是从操场开始出发的,那天晚上他有些醉,那天晚上操场的草坪依然绿得青翠欲滴。而那天,却是文青水刻骨铭心的日子。因为那天是八月二十号。唐儿结婚。但新郎不是文青水。文青水是在黄昏的时候想起这件事的。那时他独自一人呆在房间里喝啤酒。后来不知为什么他就叫了起来:“今天是八月二十号。”他的声音非常尖厉,以至于窗外的蝉在几分钟内全都停止了鸣叫,那时他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喝下了五瓶啤酒。

    文青水是一个不太适合喝酒的人。他一沾酒脸就会红,而且红得很厉害,像一大朵开得很旺盛的桃花。

    不适合喝酒的文青水在灌下几瓶啤酒后就有些醉了,他发现幻觉中有一个少女浅浅地笑着向自己走来,她的步子迈得很慢,一寸一寸地向自己靠近,她仿佛泪流满面而又仿佛笑容如花窗外,月光像眩目的棉花糖,凝聚成一个弧挂在天空。文青水的眼睛里燃着几粒暗淡的星星。

    “今天是二十号。”文青水忧郁地想。那时候,他突然知道这一段时间自己为什么心里总是乱糟糟的像一个零乱的线团。这一切都是因为唐儿,因为唐儿和那个该死的八月二十号。文青水觉得自己终于没能从一个陷阱里跳出来,那时候,他也明白这一段时间自己为什么从来就不曾想到过唐儿,那是因为他一直在心里试图拒绝唐儿的影子,可是这个影子却早已像他身体的一部分留在了文青水的心里。

    “今天是八月二十号。”文青水默默地想。窗外的蝉声开始继续鸣叫,长一声短一声的,加重了一个人内心的烦躁。文青水感到自己如果再继续呆在这间房子里肯定会疯掉,从黄昏到黑夜,他一直在喝着伤心的啤酒,他在一瞬间充满了绝望,他想出去走走。房间里没有开灯,黑黑的,只有月光跑进来,把它的重量放在窗台上。

    后来文青水就提着半瓶啤酒,像被风吹得乱飞的纸张一样飘出了房间。

    他在师大开满白色花和掉满梧桐叶的小径上漫无目的地走,心里的仓惶如同一个迷路的孩子面对陌生的路口。

    校园很静,偶尔从不远处的家属区传来一些喧嚣。文青水随便地走在任何一条小径上,然后茫然地往自己嘴里灌着啤酒。后来他就在不知不觉中走到了师大的操场。

    暑假的操场很安静。月光下,绿茵茵的草坪绿得让人心醉,操场空无一人,只有风的脚步在追赶着夜晚。文青水本来打算穿过操场,到对面的石阶边坐一坐。可是他走到操场中间的时候脚一软,就不由自主地和酒瓶一起倒在了草坪上。文青水浑身无力地躺到草坪上,像一具风干的尸体。月光照下来,草坪绿茵茵的发着甘甜的气味。一切寂静无声,文青水隐约听到草丛中几只蟋蟀在唱着寂寞的歌。远处的家属区亮着一点点星光,有细微的喧嚣响起来。文青水在一瞬间突然想到了自己的家乡,家乡有山、有纯甜的水,还有青青的中学校园和紫儿的花裙子这时候,远处的家属区边有人在放收音机,隐隐约约有一阵游丝一样的歌声传来,虽然隔着寂静而漫长的夜晚,但文青水听力很好的耳朵仍然能够准确地分辨出那首歌的名字,那首歌是台湾歌手郑智化唱的,叫做麻花辫子。是谁解开了麻花辫,是谁改变了诺言,让那不经世的脸,转眼沧桑的容颜

    歌声如泣如诉地响起来,曲子哀婉而沉郁,仿佛一个垂暮的老人在追忆着年轻时拈花的逸事,又像阴天里的雨滴随意滑落在一个人的双肩。弦上走出的节拍低缓而郁暗。文青水静静地听着这支突如其来的歌,不知什么时候,泪水像风中的花籽一样铺天盖地,涌上了脸颊。

    通过朦胧的泪眼,文青水仿佛又回到了他和唐儿邂逅的那个图书馆的下午。那时唐儿梳一条美丽的麻花辫,穿一条白得耀眼的裙子,她笑的时候,声音又脆又响,像山间洒落的铃铛歌声河水一样轻轻地流动,仿佛一个咳血的人站在雾朦朦的早上。在歌声中,文青水仿佛又听见了唐儿脆生生的声音在说:“你就是那个诗写得很棒的文青水听说你很容易脸红”然后就是一串格格格的黄鹂鸟一样的笑声。是谁解开了麻花辫,是谁改变了诺言,让那不经世的脸,转眼沧桑的容颜

    歌声如泣如诉地延续着,文青水躺在草坪上,心里仿佛有一百枚针在飞针引线,他的泪水晶莹剔透,顺着眼角连续不断地滑下来,掉在身边的草叶上。

    而月光闪亮得一如既往,给大地铺上了一层炫目的碎银。

    文青水突然从草坪上站起来,发出一声竭斯底里的困兽般的嚎叫:“啊”他叫着,声音又长又尖厉。他用手拼命地抓扯着自己的头发。他的声音雷鸣一般划开了蔚蓝的夜空,遮住了隐隐约约传来的歌声。然后他从地上拾起来那个已经没有了酒的空瓶子,用尽全身力气像扔一个既将爆炸的炸弹一样地把它扔了出去。

    “砰。”啤酒瓶在远处撞击着石阶,发出愤怒的碎裂声,那些碎了的玻璃像一小块一小块的刀片一样飞溅开去,声音又尖又脆,在寂静的夜晚如同抽刀出鞘时的声响,它足以惊醒任何一个人深夜的好梦。文青水就是在这时候突然想到了郑纤。

    “我的紫儿,”他这样想,当郑纤的身影像一支刚刚出水的荷花在这一瞬间浮现在文青水的脑海的时候,文青水就疯狂地叫起来:“紫儿,我的紫儿。”然后他在月光下的操场开始了疯狂的奔跑。郑纤仍然住在江边那套有些破旧的房子里。不过她很快就要搬离这里了。文青水在走进郑纤房间之前内心一直袭卷着一种冲动。他像风一样卷过几条大街,内心被一种虚拟的果子或者梦的设想所迷惑。他想在郑纤的怀里死去,尽管这之前郑纤已经不是郑纤了,她是紫儿。那时郑纤正独自一个人坐在卧室里一把别致的凉椅上。屋里很安静,陈设依旧温馨如同一只鸟儿的窝巢,房间里开了一盏绿色的灯。郑纤穿了一条薄薄的有暗花纹的睡袍,斜斜地坐靠在凉椅上。凉椅放在窗边,窗上依旧挂着一串紫色的风铃,被月光照耀得如同瑰丽的紫水晶,有风过路的时候,那风铃便轻脆地响,发出丁当丁当的悦耳声。

    郑纤轻松地靠在凉椅上,她可以听见窗外江水掀动的声音像一支优雅的钢琴曲。

    儿子凯凯已经被姥姥接走了。郑纤感到一个人的时间休闲而别致。这幢小楼很快就要被拆迁了,再等个一年半载,这儿将建起一座全市最大的水上乐园,而郑纤将重新拥有一套更精致的小房子。但郑纤仍然有些舍不得这里,自从和那个没心没肺的前夫离婚后,她远离尘埃喧闹的都市,搬到了这里,一住就是好多年,她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对这套小居室有了一份难舍。“人毕竟是有感情的动物。”郑纤想。

    文青水已经很久没有到这儿来了,郑纤虽然会惦记这个年轻人但却没有丝毫的怨责。因为郑纤非常清楚自己和文青水的关系,她知道他们之间肯定不会有什么结果。事实上,自从和文青水发生了那件事之后,郑纤在内心一直都对文青水充满了感激,是文青水用他年轻而健康的身体唤回了她的第二次青春和漏*点。现在,郑纤越来越注重自己的仪表,她开始精心呵护自己的肌肤,就像小鸟爱惜自己的羽毛一样。同时,在她心里,有一个简单而又略带几分羞涩的愿望已经热烈地升长起来:那就是她需要爱。她需要找到一个自己认为优秀的男人,并且把自己的一生连同儿子一起交给他。最先产生这种想法的时候郑纤有些害怕。因为就在这个夏天之前,她还是一个准备孤独一生的女人。转变来得如此之快,她想嫁给一个男人,这个强烈而充满落差的现实让她自己都暗暗吃惊,好像一觉醒来所有的世界都具有了梦幻的色彩,可是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她就不能控制自己了,她感到心里有一枚心形的小太阳在一点点地拔高,再拔高。母亲知道了郑纤的想法后快乐得像一株风中的老榆树,母亲说乖女儿你终于想通了但郑纤知道这并不是自己想通的,而是一个沉淀着忧郁的青年帮助自己想通的。

    文青水疯狂地从大街一直跑到江边,远远的,他就看见了那幢熟悉的铅灰色小楼。这时候他的脸上已经没有了泪水,他的泪水已经被风吹掉。

    郑纤在听见敲门声之前先是听到古老的楼梯由下而上地响起来咚咚咚的声音,然后她才听见自家的房门被无数只啄木鸟乱乱地敲。

    其实那时郑纤也渴望再见一次文青水。因为她想在搬家的时候搬掉以前的生活,同时也包括搬掉文青水。郑纤希望自己离开这间江边的房子的时候,会走到一个新的阳光下,对这一点她像对自己儿子的学习成绩一样充满信心。郑纤想再见一次文青水,并不是像以前一样因为说不出口的脸红心跳的**,她是想在结束一种灰色记忆的时候最后再看一看那个记忆中唯一有些亮色的人。然后,她就不打算在任何一个时候记起他。敲门声响起来的同时郑纤突然有了一种预感:“小文来了,”她想。

    郑纤拉开门,她看见了头发零乱而又一脸忧郁的文青水,她还可以分辨出他脸上曾经有过的泪水已经被风吹干。郑纤像一个大姐姐一样地看着文青水“他怎么了?”郑纤想。

    “我的紫儿,”文青水叫着,他突然就拥抱了郑纤,抱得紧紧的,就像溺水的人终于捞住了一块长方形的浮木。郑纤软玉一样的身体在猝不及防间就被一双有力的手带到了一个异性滚烫的怀中。郑纤有些无助地想挣扎,但终于没能够。而文青水的嘴唇已经雨点一样地落在了她的脸上,郑纤感到一种来自内心深处的眩晕,如同海水没顶的时刻。这时候,文青水的手已经揭开了她的睡裙,并开始爬山一样地在她的皮肤上划行。

    当郑纤洁白的身子像一条大白鱼一样呈现出来的时候,郑纤突然感到事情有些不妙,她想我不能再和他这样。“不”郑纤慌乱地说,可是她的声音却在一瞬间哑掉了。她连自己也没能听见自己吐出的几个字,文青水已经进入了她。一种久违的感觉笼罩了郑纤。文青水嘴里梦呓般地喊着另一个人的名字:“紫儿,”文青水叫着,人显得疯狂而无助,同时,他眼里有了泪水,一滴滴滑下来,掉在郑纤碎银一样白皙,绸缎一样光滑的身体上。当他们终于结束完那件事后,文青水看着自己旁边的**,眼神里又有了一种茫然。“紫儿”他想喊,但喊出来的却是一句:“郑姐。”“她们实在太像了。”文青水想。

    这时候郑纤从床上下来,去小客厅的冰箱里取过来两杯冰镇的雀巢。这个过程中,文青水的眼睛一直专注地看着郑纤的腿,郑纤的腿结实而圆润,郑纤的腿光滑而有力。“给,”郑纤递过去一杯雀巢。

    文青水没有去接递过来的饮料,他仍然专注而认真地观察着郑纤的腿,像一位动物学家在观察阳光下的蚂蚁。“你的腿真好看,”文青水眼神有些暗淡地说“但但是紫儿,紫儿她没有腿。”郑纤被文青水的话吓了一跳。“谁是紫儿?”郑纤终于问出了那个她一直想问的问题:“谁是紫儿?”

    紫儿

    事实上,当我近乎于残酷地讲述文青水青春期的爱情故事时,我突然发现了初恋对于一个人的重要性,比如文青水,他的初恋几乎影响了他的整个大学生活和爱情观。较之其他人不同的是,文青水的初恋应该是比较成功的,如果不发生那件意外事故的话,他在大学毕业后很可能已经走上了结婚的礼堂。后来我曾经在一本流行杂志上读到这样一个说法:据说百分之九十的人初恋都是失败的。我就很高兴,因为我也是那百分之九十中的一个小数点,失败的人越多,就越不会感到难为情,我就幸灾乐祸地觉得失败真好。

    文青水出生在家乡邛州一个环境别致的优美村庄。

    那里的山是绿色的,爬满了嫩嫩的苔藓,一条小河像仙女的黑发抒情地绕村而过。村里沿着小河种了许多苍翠的青松,在河水的环绕下,村庄像水中的城堡,青松就是那持枪守城的士兵。从小到大,文青水总爱拉着紫儿的小手,沿着河边飞跑,那时的紫儿梳着两条长长的小辫,眼睛亮亮的,乖巧而可爱。

    村庄虽然不大,但仍住了很多人,钟姓和文姓是村里的两个大姓,都有十多户人家。紫儿姓钟,紫儿的父亲钟叔和文青水的父亲是极好的朋友,他们一块儿扛枪当兵,又一块儿复员回家结婚生子,他们的感情深厚得使他们想把这份感情在后辈中继续下去。

    文青水很小的时候,父亲和钟叔就给他和紫儿订下了娃娃亲。订亲那天,父亲多喝了几杯,醉醉地对他说:“水儿啊,喜欢紫儿不,她是你媳妇哩。”父亲说这话的时候文青水还小。

    “爸,啥叫媳妇?”他用衣袖擦了擦鼻涕问。父亲就开心地笑起来:“啥叫媳妇?”父亲沉吟了一下:“反正是好事,你长大就懂了。”父亲这样给他解释。

    媳妇是好事?但文青水仍然要想:“啥叫媳妇。”

    紫儿和文青水同龄。他们都在同一所学校同一个班念书,而且成绩总是很好。文青水一直是班里的班长,而紫儿一直是班里的学习委员。他们像秋天阳光下的两颗高梁一样见风就长,如果不发生后来那件事,他们也会同时踏进同一所大学。

    念小学的时候,无论是上学还是放学,文青水总是要和紫儿结伴而行。他们手拉手背着小书包走在乡间铺满碎石子和散沙的路上。紫儿的话总是特别多,而且声音总是很脆,她老爱问这样一句话:“水儿哥,我长大了真要给你做媳妇吗?”紫儿这样说的时候眼睛总是亮亮的像两颗水葡萄。“你不乐意吗?”文青水用不容怀疑的语气吸着鼻涕问“你说呢?”每当这个时候,紫儿总是一边这样回答,一边就格格格的笑着欢乐地往家跑,紫儿的笑声很好听,脆响着银铃一样飞在空中。

    在放学的路上,有时会有班里的一些野孩子跟在他们后面唱着自编的儿歌:“文青水,不害羞,拉着媳妇到处溜”文青水就很气愤,他就想去揍那些野孩子,每当这个时候,紫儿总会拉住他:“水儿哥,别理他们,反正我都是你的媳妇。”紫儿的声音又大又洪亮,一副天经地义的样子。文青水便很快乐,他就不去揍那些唱儿歌的野孩子了。

    但是后来紫儿就不再和文青水继续谈论关于媳妇的话题了。因为那时他们已经成了中学生。

    成了中学生的他们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媳妇这个问题已经不是那么轻松了。

    有一段时间,他们见了面就脸红。尤其是紫儿,每次触及文青水那玻璃一样澄明的目光,就羞羞地把头埋得低低的,不敢去看他。上学或放学的时候,他们也不一块儿走了,有时还相互躲着像在玩捉迷藏的游戏。文青水就有些不高兴,他想紫儿现在不是我的媳妇了,她不和我好了。于是他开始故意有意识地当着紫儿的面和班里一些漂亮的女生玩。紫儿不生气,紫儿依然羞羞地不说话。紫儿的手很巧,紫儿从小就能绣那种很精致的荷包。有一天放学的时候,文青水提着书包和班里的几个同学刚走到村口,就被紫儿叫住了。“文青水,”紫儿叫。她穿着白裙子站得远远的,那时正好有风,轻轻把紫儿的白裙子掀起来。文青水愣了愣,他想紫儿不是不和我好了吗?但是他仍然走过去,并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有什么事吗?钟紫同学。”紫儿不说话,紫儿只是往文青水手里塞了一样什么东西就红着脸跑开了。文青水站在村口的阳光下,身旁的小河唱着一首永不懈怠的歌,他看见紫儿像一片彩霞一样从视野里飘得远远的。那时候,少年的文青水突然真切地知道了有一种激动人心的感觉叫做青春。

    文青水捏着那件东西并且打开它。那是一个绣有两只自由游曳的水鸟的浅绿色荷包,小巧而精致,并且还有花香的味道。在它的两面,都用红色的细线轻轻绣上了一行小字:我是你媳妇。这几个字让文青水清楚地听见了自己心脏的回响,傍晚的阳光用它随便的方式罩在一个少年的身上,文青水感到心里的温暖已经超过了阳光本身。

    再后来他们就上了高中。那是全县唯一的一所重点中学,离家很远,要坐好几个小时的车才能抵达。但紫儿的外婆就住在离县中不远的农村。于是这对在双方父母眼里和他们心里将来都是“准夫妻”的少年,住到了外婆家。

    文青水跟着紫儿叫外婆,而且叫得随便又自然,一点都没有腼腆和害羞的成分。外婆家里的房子很宽。外婆家的房子是瓦房,顶上镶了玻璃瓦和开着乡村特有的木格小窗,明亮而宽敞。他们一个住在东边的屋子,一个住在西边的屋子,而做作业都在堂屋里,因为堂屋的灯更大更亮些。那时电视还没大规模进入农村,到了晚上,一切寂静无声,只有灯光亮开来,照出两个少年勤奋学习的模样。那会儿他们都十七岁了,在一年又一年的春风里,他们像花又红了第十七次。紫儿已经出落得像一束白木铃一样动人,她总是笑得像水一样清亮逼人。晚上的时候,他们写作业或者温习功课,文青水的目光就会不由自主地放在紫儿身上蚊子一样地盯,盯得紫儿的脸一阵阵地红。“看啥看。”紫儿把头埋得很低,慌张地看着书本。文青水的目光开始像梦一样飘起来。“你是我媳妇,”他说。紫儿就更加娇羞地不说话了,她胡乱地翻着课本,样子显得很羞涩。

    外婆家的房子前边和后边都是肥肥的土壤和一望无际的庄稼。文青水和紫儿每天都要经过它们好几次,早晨的时候,他们踩着单车在新鲜的空气中沾着露水往前行驶,晚上的时候,平原上夕照壮观,彩霞绚烂,他们踩着单车往外婆家不紧不慢地回,阳光就像纤夫一样拉出来两个亲密的剪影。平原总是有风,那种若有若无的风,紫儿的头发常常会在风中一点点地飘起来,并随着单车的行驶一直保持着那种飘动的姿式。文青水在紫儿的旁边踩着单车,他可以清楚地闻到紫儿头上散发出的一种淡淡的皂角香气,他还可以清楚地看到紫儿美丽的脸颊上沾着一点点阳光,有时候还会有几只蝴蝶扇动着斑斓的翅膀,高低起伏地在紫儿的单车前边引路很多年后,每当文青水想到那个长得山青水秀的少女,这些场面就会放电影一样地活起来,在他的泪光中熠熠生辉。

    文青水至今都还记得那座倚山傍水的县中校园。校园里有绿色的草,还有紫儿的白裙子。紫儿总喜欢坐在阳光下的绿草地上看书,她老爱穿白色的衣裙或者外套,一头瀑布样的黑发从右肩直直地垂下来,模样文静而甜美,像一茬正在长高的青嫩的稻秧

    后来文青水在回忆中泪流满面地写下了这样几句朴素的诗:她坐在绿色的草地上她坐在梦想里看见她走过家乡的平原实在是一种幸福。

    高二结束的那个夏天,平原一如既往地有些热。晚上的时候,文青水总是和紫儿一人拿张凉席睡在门前的小院内。由于刚刚结束期末考试,他们对即将拿到的成绩单抱有浓厚的兴趣。再过几天,拿到成绩单,就可以回乡下去过暑假了。他们对这次期末考试的成绩都很有信心,两个人躺在院内兴高采烈地猜测自己的考分。夜慢慢地深起来,他们的谈兴仍然很浓。再后来他们就不再说,都睁着眼睛望着天空。

    夏夜的天空蓝得赏心悦目,星星像一盏盏灯挂在那里。月亮的光芒下,两个少男少女抬头望天,心里幻想自己即将拿到的红花一样的成绩单。四周很静,隐约可以听见屋里外婆的鼾声。蟋蟀也在低低地唱,声音一长一短的,像流行歌曲的一个个音符。

    文青水和紫儿各自躺着的凉席中间隔着一条小小的通道。他们可以相互听见对方的呼吸声。在凉席周围,燃着四五支蚊香,那蚊香是乡间工厂生产的,比较粗糙,燃烧的时候会产生一种类似于巫术的说不出来的气味。他们的眼睛一开始是望着天空深处的,后来不知为什么就相互对视到了一起。紫儿依然穿了一条白裙,裙子的下摆有些短,露出来白白的飘满肉色的小腿。她的胸口上随意地搭着一条毛巾,过路的风轻轻地掀起她裙子的一角,像湖水被吹出皱纹。文青水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放在了紫儿的小腿上,紫儿的小腿像一节胖藕一样裸露着,有着优美的形状和肥肥的弧线,文青水的心像被雷击一般微微地动了动,借着闪动的月光,他还清楚地看见紫儿的胸部像气球一样胀起来,随着紫儿的呼吸在一起一伏地波动着,像河边的浪花。

    而紫儿的目光却月色一样谦逊,她对视着文青水的眼睛,她看见文青水的眼睛里有一种这之前从没有过的飘满腥味的麦芒。这时候,文青水感到自己内心不知为什么就出现了一种压抑不住的躁热,突然产生了一种想要亲近或抚摸紫儿小腿的想法,他想紫儿的小腿实在是太美妙了。带着这种想法他就从自己躺的凉席上爬起来走到了紫儿的凉席上,可是他并没有像自己设想的那样去亲近紫儿的小腿,而是把自己的身体提起来放在了紫儿的身上。紫儿被文青水的举动吓得说不出话来,她感到一个发热的身体压在自己身上的同时,也发现自己的嘴唇被对方紧紧地捉住了

    天空下,月光一如既往地闪亮,四周静谧而祥和,只有蟋蟀像一支单一的乐队在重复演奏着一支古老的曲子。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文青水醒来的时候看见紫儿坐在凉席上,阳光已经升起来,但眼睛所能看见的尽头好像有一层雾在飘。紫儿坐在凉席上,微闭着双眼。

    “你怎么了?”文青水揉着眼睛问。“我听见它在长,”紫儿说。

    文青水没弄清楚她在说什么,他就诧异地又问:“什么?”

    “麦苗。我听见它在长。”紫儿说。她的眼睛仍然闭着,脸上的笑容却在跳舞,那一刻,在文青水的眼里,美丽的紫儿突然具有了智慧的神秘。

    那件事情发生后,起初他们还有点不好意思,但后来就消除了。“我是他媳妇哩,”紫儿想。“她是我媳妇哩,”文青水想。然后他们就继续读书,继续准备着大学梦,同时也偶尔会复习一遍那件事。这样他们就很快地走到了第二年阳光白得如玻璃一样的夏天。

    那个夏天发展到了高峰的时候,文青水和紫儿在七月的一场大学遭遇战中打光了所有的子弹,把自己打进了大学录取通知书上。那几天,村里的人们和他们的父母都像过节一样高兴。

    一个村子同时出了两个大学生,而且还是娃娃亲,这在家乡是绝无仅有的事。但是村东头的老瞎子徐凯却老是摇头。徐凯说风水太旺不是好事,还说什么双雁不南飞,必将折一翼。老瞎子徐凯的话许多人都听见了,但村里民风淳朴,谁也不信他的话,有人就骂他是乌鸦。文青水和紫儿当然也不相信。“瞎子缺德,”文青水恨恨地说。

    可是一夜之间,村里的竹子居然全开了花。

    瞎子徐凯拄着拐杖:“双雁不南飞,必将折一翼,瞧,竹子开花了哩。”他站在开满花的竹林,破旧的衣衫随风乱飘,他的声音有些阴阴的,非常恐怖,他说:“出门遭凶免双腿。”村里有几个年轻人气坏了,有一天他们就把瞎子徐凯从屋子里拉出来扔在阳光下狠狠地揍了一顿,把他揍得青一块紫一块的。

    但是谁也没想到紫儿居然会被这家伙不吉利的话言中了。

    紫儿出事的那天中午天空有很亮的云。那天一大早紫儿就和他爹钟叔进城里去了。可到了黄昏只有钟叔一个人回来。钟叔回来的时候文青水正和几个村里的后生坐在村头的河边钓鱼,他的头上,太阳已收缩了光芒,有几朵乌云飘过来。

    文青水老远就看见钟叔在乌云的阴影里跌跌撞撞地跑。“叔,出啥事了?”文青水叫。“紫儿被车撞坏了”钟叔的声音嘶哑着。

    文青水吓了一跳,扔下鱼竿就迎着钟叔跑,不知是因为他坐得太久而突然启动造成大脑缺氧或者其他什么,他没有跑出几步脚就软了,眼前一黑,整个人木头般栽在了地上。

    紫儿出事的时候是正午,那时她和他爹一前一后走在县城的公路上,一辆货车在亮得刺目的阳光下呼啸着奔过来。车轮碾着马路,像一块巨大的铁发出狂乱的呼喊

    走在前面的钟叔在突然之间听见身后一声尖叫,他回过头的时候,清楚地听见刺耳的刹车声尖锐地响起来,然后他看见美丽的女儿像一朵鲜红的桃花飘落在有血的尘埃中。

    紫儿出事的那天晚上,钟叔是回家来取日用品的。他打算第二天再赶到县医院去,因为夜里没有班车。但是文青水坚决要连夜步行到县医院,两家的亲人谁也拗不过他。

    文青水一副心惊肉跳的样子,他出门的时候悄悄用报纸裹住一把菜刀揣在怀里,然后和钟叔顶着夏天的月光步行着走到了县医院。一路上,文青水一言不发,他只是紧紧地捏着怀里的刀走得像暴雨一样迅速,泪水在夜风中被吹干了一遍又一遍。

    到了县里,天已经亮了。文青水发疯似地扑进医院,他看见紫儿躺在白色墙壁的病房里,脸白如纸地昏迷着,她的嘴唇没有一丝血色,除了头部而外,身体的其他部分全被白纸一样的床单罩着。而她那双美丽的大眼睛也紧紧地合上了,只有几根长长的睫毛还有几丝青草一样的生气。外婆一脸泪水地坐在病床边。“水儿”外婆叫了一声,就说不下去了。她神色灰暗,老人家守了外孙女整整一个夜晚,心也碎了一个夜晚。文青水可以清楚地感觉到外婆脸上的郁黯在加深着一个老人来自内心深处的哀歌。文青水没有和外婆说话,他茫然地抿着嘴唇,身体像遭遇碰撞一样突然出现了强烈的颤栗。上午的时候,村里的一些亲朋好友也匆匆赶来。

    在主治医生办公室,当那个穿得像死亡天使一样的白衣大夫告诉文青水他们,紫儿从此将失去双腿的时候,文青水脚一软,就给医生跪下了:“求求你,救救她,她的大学录取通知书都下来了”医生像石头一样冰凉地摇着头,表示无能为力。这时亲友们全嚷起来:“谁是司机,把那***剁了”

    文青水铁青着消瘦的脸,在亲友们的怒吼声中暗暗捏了捏怀里用报纸裹住的菜刀。亲友们的怒吼像歌声连成一片,文青水一脸的无措,但眼里却长久保持着火枪一样的光。

    司机是下午和他们单位上的领导一起赶来的。当时文青水从紫儿出事到现在没有进过一粒米,除了流泪他一直守在紫儿的病房不说话。外婆急得直哭:“水儿,你别吓外婆,你倒是说句话水儿,外婆求你,吃点东西吧。”外婆的声音无助而低弱,如同一只苍老的鸟在风雨中一声一声地叫。文青水还是不说话,他笔直地站在紫儿的病床前,像一枚冰凉的钉子。

    司机走到病房外面走廊的时候,几个年轻一点的亲友就准备去揍他,但都被医生劝住了。

    这时候,文青水突然从病房里冲了出来,手里高举着一把菜刀。

    菜刀锋利而锃亮,暗藏了一切可能的杀机。

    病房外的人此时都清楚地看见一张因为愤怒而扭曲了的脸。“我剁了你!”文青水狂叫着像一匹猎豹般地扑了过去。司机吓得转身就跑,他的速度快得像一只逃命的兔子,但文青水的菜刀比兔子更快,它闪电般追上了司机并且一刀砍在了他的后背上。司机立即杀猪般地叫起来。文青水挥舞着手里的菜刀,准备剁下对方的一条腿,结果被父亲和钟叔抱住了。他拼命地挣扎,嘴里疯狂地叫着:“我要剁了他,我要剁了他”

    紫儿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出事后的第四天,她睁开眼睛看见的第一个人就是脸色苍白的文青水。“我怎么了,水儿哥。”紫儿虚弱得像雪中的小鸟,她在说话的同时还突然发现了自己身体的某一个部分已经永远没有了。文青水几乎不给紫儿想象的空间,他一把搂住病床上的紫儿“好紫儿,你是我媳妇,不管怎么样,你都是我媳妇”文青水哽咽着说,脸上的泪水像一场秋雨连绵不断。

    但最终紫儿还是没有做成文青水的媳妇。不是文青水不同意,而是紫儿不同意。那时文青水已经打算不念大学了,他要伺候紫儿一辈子。父亲也同意了,父亲拍了拍文青水的肩膀,语气里带着骄傲和忧伤:“爹的好儿子,有骨气。”

    但紫儿和她的父母坚决反对。紫儿不愿拖累文青水。她说文青水如果不去念大学她唯一能够做的一件事就是去吃安眠药,紫儿这样说的时候泪流满面而又一脸坚毅。

    就在紫儿说那些话的晚上,文青水提着刀满村寻找瞎子徐凯,他要剁了徐凯的那张乌鸦嘴。但瞎子却早就跑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

    郑纤是文青水踏进大学后第一个知道紫儿故事的人。失败爱情的回忆对于一个人来说往往是痛苦的,文青水在叙述紫儿故事的过程中声音常常被泪水隔断。他在抽泣中时断时续地讲述着过去,回忆带给他的苦难就像一条鱼拿着刀子剥掉自己的鳞片。郑纤默默地听着。文青水讲完紫儿的故事,接着又开始讲唐儿。他就像一个隐居多年的诗人突然在一个夜晚找到了知音,他需要倾诉,他需要听众。

    郑纤呆呆地看着文青水,她实在难以相信这个外表文弱的年轻人居然会隐藏着这么多坎坷的感情经历,但文青水的泪水和他叙述时所流露出的那种真诚的痛苦却又无法令人置疑。

    文青水讲完这些,心里突然平静了不少。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就像一个屎胀了的人在经过两个小时的寻找后终于找到了厕所并在厕所里解决完所有的问题走了出来。也就是说,讲完两个女孩的故事,文青水感到了近日来少有的轻松。

    “你很像紫儿。”文青水看了看郑纤,突然说了一句话。

    郑纤的心微微一动,但随即又风平浪静。她明白自己和文青水之间的位置,同时她也知道自己很快就要告别这幢小房子和与之相关的一切,当然也包括文青水。

    夜晚已经在一个叙述者的叙述过程中不知不觉地滑走。窗外,一轮红日炭火一样新鲜地升起来。“太阳每一天都是新的。”郑纤看着窗外的朝阳,心里产生了一种对未来的美好设想。而文青水的目光随意地落在窗台上,有着几分失措和茫然。

    窗台上,那串挂了很久的风铃像紫色的水晶,在晨风里轻轻撞动,声音悠远而又轻脆。“丁当丁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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