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得韩月怎么样?”
“韩月?假小子一个,你不会这么重口味吧?”
那个时候的左小青,家境优越,留着铅直的长发,双眼顾盼神飞,再加上一双时髦的红色高跟鞋,女神范十足。韩月呢,短发,长裤,帆布鞋,整日跟我和周凯混在一起翻墙入室的,活脱脱一个假小子。
“我觉得她是哥们儿!”说着,我伸出一条胳膊,跨过周凯的脖子,“你爱你哥们儿吗?”
周凯一脸无辜地望向我,反问说:“梦里梦到的人,醒来应该去找她!你猜我梦到的是谁?”
06
1997年,棉纺厂由国企改制成私企,影院也成了方圆影院,极具时代气息。那时候,很多工人纷纷下岗,包括左小青她爸。影院里有了自己的商场,周凯妈妈不但生意受到了影响,还总是因为肺病到医院吊盐水。晚上,周凯替妈妈出摊的时候,我常常陪在他身边,那时功课紧张,我和周凯常在广场昏黄的路灯下看书、学习。电影散场后,我俩便坐在影院旁边的草地上抽烟。
左小青爸爸下岗后,在市中心开了一家镭射放映厅,常放港台的爱情片和动作片。左小青带我和周凯、韩月一起去看过几次。放映厅不算小,挤满了男男女女,但丝毫没有方圆影院里那种辽阔的感觉,港片的节奏比国产片快很多,但我再也找不到那种光影在荧屏上造物神迹的感觉。那是放映厅,不是影院,更不是天堂电影院。
那时候,左小青学习已经分外用功,渐渐不再出来和我们厮混,只有我们三个有时难耐手痒,会再跳墙进俱乐部看电影。
07
中考之后,我们四个人一起升入了市重点中学。那年秋天,周凯妈妈意外检查出了肺癌。周凯自此变得沉默寡言,因为要照顾入院治疗的母亲,所以常常迟到或在课堂上打瞌睡。我和周凯有时会躲在方圆影院草场边的墙根下抽烟,一支接一支,沉默着,直到烟头密布在脚下的黄土上。
我和左小青有时会主动提出帮周凯补习功课。但更多的时候,是周凯把作业丢给我们,自己放学后便匆匆跑进医院。老师有时发现周凯旷课,要给他处分,我便找机会溜出学校到医院里去喊他回来。周凯是个孝子,母亲卧床后,他听说牛筋汤能抑制癌细胞的扩散,便时常炖好牛筋汤喂给母亲吃。
我看着病房里的周凯逐渐消瘦,愁容之外,却强撑着一脸快乐逗母亲开心。他时而将一勺牛筋汤递在母亲嘴里,时而自己舀一勺,在唇边轻轻抿上一小口,双眼紧闭,笑意四起,仿佛享受着人间的极品美味。不知怎的,我在心中掠过一阵酸楚,便盘算着找机会和他一起去看场电影。有天在病房里,我意外遇到了韩月,便吵嚷着“择日不如撞日”,在那天周凯的父亲来接班后,强拉着周凯去方圆影院。周凯推脱再三,韩月和我好话讲得满脸通红,最终说动了他。
谁知那天电影放到一半,宽荧幕后面忽然冒出一股股刺鼻的浓烟,紧接着荧幕忽然燃烧起来,满场观众顿时慌乱起身向影院外逃离。坐在前排看电影的我们,顺着人流被一点点挤向影院后门。也许是过度劳累,人流中的周凯竟然在恍恍惚惚中跌倒了。为了保护周凯不被踩踏,我和韩月拼命挤在他的身旁,用身体挤住一层层向上涌来的人流。
如是几次,韩月终于被人群挤倒在地,摔倒后的第一时间,她用身体迅速护住了周凯的头部,并招呼我一起把周凯搀扶起来。谁知周凯那猪死沉死沉,我和韩月挣扎了好几次,才把他拖到影院一侧甬道的空地上。韩月迅速撑开了甬道一侧的太平门,浓烟从门缝里排向影院外,被呛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我,借着影院顶灯的微茫,看到韩月的双手已经被踩得血肿。
人群散尽之后,我们也逃出了影院。似乎是为了掩饰双手的尴尬,韩月匆匆离去,我在影院外的草丛边,一直守到周凯醒过来。那夜的天空分外透亮,晚风逐渐清凉,我对醒来之后的周凯说:“嗨!你当初问过我,梦里梦到的是谁,我猜一定是韩月,对吗?”
周凯揉揉眼睛,没有正面回答我,只是淡淡地说道:“回家吧,妈妈很快要手术啦,我得好好守着她!”
08
不久,学校让我们按照意愿进行文理科分班。本来我和周凯的理科成绩不错,应该是毫无悬念地报理科,可偏偏周凯报了文科。更让我意想不到的是,文科成绩优异,理科平平的韩月居然报了理科班。
几周后,周凯妈妈接受了右肺病变部位的切除手术,在家休养了一段时间后,身体渐渐有了起色。我常看见周凯和左小青在学校里出双入对,眼神交互时的样子,有一种难以言说的默契。
我私下问周凯:“为什么突然选了文科?还有,韩月对你那么好,为什么总感觉你在有意回避她?”
周凯说:“你不是问过我梦里梦到的是谁吗?我告诉你,是左小青!”
周凯说得飞快,仿佛赶时间总结陈词,又好像有意在回避着什么,说完他转过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09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周凯妈妈的病灶切除手术并未彻底成功,隔年后,因为肺部癌细胞扩散,草草结束了一生。此事对周凯的打击很大,当年的高考,他发挥失常,连一个普通的专科都没考上。
左小青在父母的安排下,赴英国留学。我考上了省城的科大,而虽然学了理科,却一直有一颗文艺心的韩月,居然攻读了临床医学专业。
此后我们四人分道扬镳,美好的少年时光也匆匆散场。周凯并未选择复读,而是在打了一年黑工之后,托关系进了方圆影院,做着售票、排片、维修设备的杂工,想来真是命运弄人。
多年后我到西安出差,在咸阳机场T航站楼里竟偶遇了韩月,此时她已经是一名出色的外科医师。在候机大厅里,我和韩月寒暄了几句,不经意地问起她:“嗨!为什么当年你文科那么好,却在填志愿时选了理科?”
韩月的脸颊泛起一朵红晕,不等她回话,我又抢过一句:“我知道你当初喜欢周凯,报理科是为了他吧?”
“哈哈哈,其实我是想学医啦!最见不得病人在床前无助的样子!”
韩月说罢,粲然一笑,双唇间闪出一排精致的皓齿,她用手抹过额前的短发,轻扬着头,依然是当年一副英姿飒爽的模样。
10
在影院做杂工的周凯并没有从此沉沦,他用自己平时省吃俭用的生活费,开了一家VCD影碟出租店。生意不错,周凯又很有经济头脑,几年时间,在全省开了十几家销售各类CD唱片和影碟的专卖店。
工作之后,我进了一家理工科的研究院,利用业余时间在网上写小说,并兼职做编剧。015年,我的小说集出版上市,销量算说得过去,有些故事还被改编成了电影。周凯在一家影视杂志上看到有剧组在筹拍我写的电影剧本,通过杂志社的编辑联系上了我。
虽远隔千里,多年的兄弟之情的坚冰,却在电话里一声简单的问候之后,迅速溶解,升温。
“你知道吗?我把方圆影院的股份买下来啦,现在这个电影院就是咱哥们儿的啦!”周凯在电话那头,难耐兴奋。
“就知道你小子有种!”我真心为周凯感到自豪。
“现在我正式邀请你参加我影院的揭幕仪式,赏个脸吧,作家同志!”周凯在电话那头开心地笑了起来。
11
一周后,我坐夜班航班返回故乡。周凯到机场来接我,赶回市区时,已临近子时。
周凯说:“怎么样,我带你去吃点消夜,附近有家店,牛筋烧得超级棒!”
我说:“这么多年过去,你自己还有烧牛筋汤吗?”
“牛筋汤?”周凯顿了顿说,“其实当年那些牛筋汤,是韩月烧好送来医院的!”
一瞬间,我的心里被某种滚热的东西触动了,我犹豫着要不要把韩月报理科,学医学的真相告诉周凯,嘴上慢条斯理却掷地有声地问出:“当年为什么突然会选择报文科,不要跟我说你喜欢学电影这种屁话!”
“我,我,”周凯明显顿了顿说,“母亲当年的手术费是我问左小青家借的,她跟我说,希望我能答应和她一起读文科……”
周凯的声音明显有点哽咽:“母亲走了之后,我还是拼命打工把她家的钱还上了!”
车子从外环线上冲了下来,驶入市区后不久,周凯按下电动车窗,指着窗外说:“午歌,还记得从前的方圆影院吗?快看,我给它起了新名字!”
我将头探出窗外,顺着周凯手指的方向望去,从前方圆影院楼顶上的空地,被装饰灯照得分外透亮,无边的夜幕下闪耀着五个光彩耀眼的大字——梦月电影院!
夜风清凉,那些耀眼的亮光,足以刺破黑暗,让遥远的星斗都显得黯淡无光,仿佛直插琼霄,落入遥远的天堂。(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