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更时分,淮州刺史府里,暮青问政时住过的东苑屋中点着盏灯。
步惜欢阖眸倚卧在围榻上,窗风拂来,袖影翻动。
屋里静得落针可闻,灯架上的烛火摇了一摇,待火苗儿扶正,屋里已多了个人。
“主子,监察院密奏。”月影边说边将密奏呈过了头顶。
范通取走密奏呈到了榻几上,步惜欢坐直了翻阅密奏之时,月影已禀奏了起来。
“启禀主子,如您所料,北燕使节团此番出使果然不止带了国书。探子们经多方刺探,查知大图帝曾微服出宫,在风月楼里见过北燕副使陈镇,二人所谈之事难知其详,刺卫们费尽手段才从北燕使节团的官船上刺探到了些许消息。据查,北燕的官船在沂东港开船前曾接触过一艘戍守远岛海域的战船,并从船上卸下一只箱子,里头放的是珍稀药材。”
明知求亲必被大图拒绝而为之,主子认为元修绝不会做无用之事,既然为之,必有胜算在手,故而命监察院详查。可大图新帝即位后借清剿废后一党为名清洗大内,这三年来,随侍的宫人、暗卫皆是亲信,刺卫们很难从洛都宫中探听到消息,只能从北燕的官船上下手。官船停在英州港,远离洛都,守卫较之洛都皇宫和驿馆松懈许多,这才探听到了一些消息。
可是,查探到的消息叫人甚是不安。
眼下,大图急需珍稀药材的人只有皇太后,而北燕的药材必定不是白给的。
大图帝会不会……
月影不敢将猜测说出口,他相信主子自有决断。
步惜欢阅罢密奏,手一握一松,密信化作齑粉,窗风一送,如霜遮面。
“魏卓之到哪儿了?”步惜欢倚回榻上,阖着眸漫不经心地问。
“回主子,魏大将军半个月前出了鬼风湾,这几日如海上风浪不高,也该抵达两国海域线了。”
“北边儿呢?”
“北燕帝驾应该下月初会抵达沂东。”
“战船呢?”
“也快抵达两国海域线了。”
北燕帝要遣使向大图递送求亲国书的事在朝中引发了动荡,消息一传过来,主子就命魏大将军亲率战船出海,以海上演武的名义穿过星罗诸岛进入东海,在南兴和大图的领海线上待命。雨季海上风急浪高,战船前两个月时常靠岛避风,故而航行了半年才抵达两国海域线。
北燕使节团抵达大图英州港后,战船忽然奉旨出海,也朝两国海域线而来,名义同样是演武。与此同时,北燕帝下旨巡视江防,六月抵达了下陵江边。正巧,主子要六月出京,朝臣们对此颇为担忧,有人猜测北燕帝此番到下陵巡视江防,怕是料到了主子会前往岭南接皇后殿下回国,故而只等主子离开汴都,北燕便会兴兵渡江。但也有人认为六月正值雨季,江上风浪大作,北燕的水师还没有在雨季水战的能力,燕帝巡视江防很有可能是想将主子牵制在汴都,以便令使节团伺机谋夺皇后殿下。
最终,主子命章都督严守江防,按原定计划出京南巡了。
不久,江北传来了消息,北燕帝果然没有兴兵渡江,但却忽然下旨前往沂东巡视海防。朝中担心这只是借口,元修的目的很可能与求亲一事有关。
这些天,来自朝中的奏折,以及来自北燕、大图和海上的密奏雪片子般,在皇后娘娘回国的这当口,局势忽然浑不见底,很难看清元修和巫瑾在图谋什么。
月影窥视了一眼围榻,步惜欢仍然阖眸卧着,睡着了似的,唯有烛光在眉宇间跃着,时明时灭。
“传朕旨意,明早起驾前往岭南,诸事依照行程,无需变动。”
“是!”月影虽然不解,但他一贯不多嘴,领了旨意便要退下。
步惜欢却忽然道:“传替子来。”
月影刚要退下,听闻此话步伐一乱,下意识地窥去一眼。
步惜欢起了身,目光落在榻几上,轻轻地抚着桌面,五年前那人留下的气息仿佛化作月光窗影,近在眼前,却穿指而过。
月影敛目垂首,无声无息地退了下去。
*
同是这时辰,辇车出了洛都宫门,巫瑾回到了延福宫。
太后已经安歇,大殿门口却立着个人,红裙迎风而舞,如夜里盛开的火莲。
“她走了?”姬瑶问。
“嗯。”巫瑾淡淡地应了一声,走进大殿经过姬瑶身旁时并未停步,只是边走边道,“下月初八启程,你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姬瑶回身看向巫瑾,嗤笑道:“然后呢?我就在这深宫里被幽禁着,虚度一生,直至终老?”
巫瑾停下脚步,却未回头,“你若去了,一旦事败,兴许会死。”
“死?”姬瑶的眼底浮现出一丝讥嘲,望着夜空幽幽地道,“我生为鄂族女子,自幼立志,却遭幽禁,至今一事无成。死?死有何惧?自古能留名天下的女子寥寥无几,我姬瑶就算赴死,也要死而有声!”
*
九月初七,送嫁仪仗启程前日,一队茶商进了钦州石沟子镇。
这镇子是大图的铁矿重镇,镇西面有座石山,盛产铁矿,山后有条山沟子,建有一座关押重刑犯的苦牢。官府常年驱使重刑犯和雇佣役夫开山采矿,石沟子镇上住的多是役夫的家眷,干着脚店、打铁的营生。
傍晚时分,黄风遮着晚霞,镇子上空蒙着层风沙,街上混杂着一股子铁腥、汗臭、马粪味儿和酒食香。店家在街上招徕着顾客,见有商队运着货物行来,急忙上前抢客。
商队规模不小,有马二十来匹,车五辆,东家、随从、护院及镖师等五十余人。东家是个白衣少年,相貌平平却气度不凡,镖师们在马背上提刀冷顾,任店家们如何争抢拉扯,连那白衣东家的衣角儿都碰不着。
这冷森森的架势惊了镇上的店家,街上很快静了下来,许多人出来看热闹,都想知道这东家什么来头,竟比矿上的监军还牛气。
镖头冷冷地道:“我们东家不喜吵嚷,镇上哪家客栈宽敞,能容得下我们的人马货物,带路就是!”
镇子上的客栈比不得大城的,最大的客栈也没有门楼雅设,只是后院儿宽敞些,能拴马停车,且有几间大屋,里头儿是通铺,一间屋子挤一挤能睡十几二十人。
店家小心翼翼地将商队的人马货物安顿了下来,天刚黑,商队的人来到客栈大堂用饭,大堂里摆的是老旧的方桌长凳,众人围桌而坐,小二忙活着上菜。
掌柜的到主桌前敬酒,堆笑着打听道:“这位东家好气度,不知是打哪儿来的?”
问话间,掌柜的窥了眼白衣东家身旁,他身边坐着个锦衣孩童,孩童低着头,腼腆得很。
自边镇贸易开通之后,镇子上常有商队往来,可从未见过带孩子的商队。
“洛都。”白衣东家道。
“哟!原来是都城来的贵客,失敬失敬!”掌柜的急忙拱手,心道怪不得!都城遍地达官贵人,这东家必定是有来头的,于是套起了近乎,“近来都城的盛事可是一桩接着一桩,听说明日就是神女殿下回南兴的日子了。上个月,殿下率军路过镇上,就是打小人客栈前的这条街上过的,东家歇在小人店里只管放心,店里的酒菜虽然比不得都城的精细,但保准肉香酒醇,姑娘热辣!不是小人吹捧,这镇子上的姑娘啊,身段儿不比人差!不知东家可需解乏?”
不料东家尚未开口,镖头便道:“我们东家成婚了,夫人有命,不得在外沾花惹草。”
东家被抢了话竟然不恼,反倒淡淡地笑了笑,咬着“夫人”二字道:“夫人之命不敢不从,回头给你在夫人面前请赏。不过,话说回来,我成婚了,你又没成婚,你可需姑娘解乏?”
镖头听见那“夫人”二字,先是面容一僵,继而脸色铁青,话似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不必!”
“你不需要,兄弟们需要。”东家自顾自地说罢,对掌柜的道,“把姑娘们唤来吧。”
掌柜的顿时眉开眼笑,赶忙唤人去了。
过了片刻,酒菜刚上齐,一二十个姑娘就从街上涌进了客栈,人满为患的大堂里忽然就亮堂了起来。
姑娘们显然得了提点,一进大堂就绕开主桌,直奔镖师们去了。
到了桌前,姑娘们散开,往镖师们腿上一坐,斟酒布菜,陪聊逗乐,气氛霎时热闹了起来。
大堂里越是热闹,越显得主桌气氛冷清,一个粉衣姑娘往一个镖师怀里偎去,娇声道:“镖爷,你们镖头好臭的一张脸,奴家怕……”
镖师哈哈大笑,“我们镖头又不是豺狼虎豹,能吃了你不成?”
……
这顿饭吃了约莫半个来时辰,酒足饭饱之后,掌柜的搓着手道:“各位镖爷,要是想快活,小店有上房。”
砰!
镖头闻言将筷子往桌上一搁,寒声道:“行了!酒也喝了,乏也解了,明早还要赶路,今夜早些歇息。”
姑娘们顿时哀怨了起来,粉衣姑娘泪眼涟涟地道:“镖爷,您舍得奴家吗?”
镖师尴尬地笑了笑,“对不住了,姑娘,我们镖头发话了,这趟镖是大活儿,不敢纵乐太过,等运完镖回来再找姑娘快活。”
说罢,将一锭银子放在了桌上。
粉衣姑娘顿时眉开眼笑,拿了银子就招呼姐妹们走了。
东家带着孩童径自回了上房,镖头安排人守夜,随从们忙着为东家打水沐浴,其余人等皆回房中歇息了。
二更时分,客站打烊,大堂后院儿都安静了下来,掌柜的回房睡了,小二在柜台后打着盹儿,上房屋里,一道黑影从西窗跃入,轻如黑风,落地无声。
屋里,东家未眠,镖头也在,而跃进屋中的人正是今夜被粉衣姑娘缠住的那名镖师。
“主子。”侍卫一落地就跪了下来。
“嗯。”暮青未更衣,也未摘面具,仍是一副少年东家的模样,问道,“如何?”
侍卫道:“是探子,手段没新意,也就手法还算老练。”
“看来就是今夜了。”暮青倒了杯茶,却没有品茶之意,只将茶水搁在桌子上,从怀里取出本医书来,说道,“那就等着吧。”
“传令下去,今夜都打起精神来。”月杀吩咐道。
“是!”侍卫领命之后就自西窗跃了出去。
月杀来到窗边倚墙而立,将房门、窗子和屋里的一人一物皆纳入了眼中。
呼延查烈把腿一盘,坐在圆凳上打坐了起来。
夜静如水,夏虫争鸣,梆鼓从二声敲到三声,茶水从热气腾腾到茶釉暗结,屋中静得只有书页翻动的声音。
子夜时分,三更的梆鼓刚敲过两遍,虫鸣声未止,桌上的茶水却忽然泛起了若有似无的涟漪。
“怕吗?”暮青问着,眼却未从医书中移开。
“会比王族政变那夜可怕?”呼延查烈连眼都懒得睁。
暮青浅浅地扬了扬嘴角,她不该带这孩子同行的,但还是带上了他。他是个想成大事的孩子,一生都要与凶险博弈,带他经历凶险才是更长远的保护。
说话间,茶水泛起的涟漪已大了起来,虫鸣声止住时,街上传来了马蹄声。
小二被惊醒,揉着发涩的眼睛往外望去,见火把的光亮从门缝儿里透了进来,门外却没人叫门,只有森冷的铁甲声。
“怎么回事?”掌柜的披着件外袍从后院匆匆地进了大堂,一边问一边往外看。
小二傻站在柜台后,不敢答话,只知摇头。
“门外的可是官爷?”掌柜问了一句,但没有得到答音,于是提心吊胆地往门口走去。
手还没碰上门闩,大堂内忽然掠来两道人影,揪住二人就退进了后院儿。
侍卫将受惊的掌柜和小二推入柴房,冷声道:“安静待着!想活命的话,听见任何声响都不要出来!”
说罢,就将房门关上了。
柴房的门关上的一刻,客栈的门轰然倒塌,弓手们闯入大堂,张弓搭箭,淬了毒的箭矢泛着幽光,齐指上房。
一个将领率兵涌入大堂,还未下令上楼,上房的门就吱呀一声开了。
神甲侍卫们执刀而出,凭栏护驾,暮青领着呼延查烈从屋中走出,立在楼梯口看向了大堂。她面色波澜不惊,目光所及之处,弓手们却不由自主地拉紧了弓弦。
“来者何人?”暮青当先发问。
将领暗暗地握紧了长刀,他率兵闯入客栈在先,气势占据上风,本以为暮青会闭门不出,由神甲侍卫拼死护驾,却不料她打开房门,镇定行出,先声夺人,也夺了他们的气势。
这女子果真名不虚传!
将领先发制人却输了气势,一时间不知该不该回话,气氛就这么陷入了死寂,紧绷的弓弦声仿佛双方的拉锯之音。
这时,一道答音忽然从客栈外传来,“都督的老熟人。”
这是个女子的声音!
话音落下时,围住客栈的铁骑已让出条路来,两个黑袍人走进了大堂,风帽一摘,露出两张面孔来。一人鹤发白须,仙风道骨,是个老者,而另一人花信年华,眉目之韵叫人一见便能想起江南的云烟弱柳,那眉那眼,还真是熟人。
沈问玉!
沈问玉的目光顺梯而上,落在暮青那张粗眉细眼的脸上,烛光昏黄,往事如烟,她经常想起那年三月盛京的雨和那年六月葛州的火,那雨是一场浩劫,那火却是涅槃。上苍施加在她身上的所有的苦痛都源自一人,她不止一次地想象着与这人再见的场景,今夜总算得偿所愿了。
“都督没想到吧?你我今生能在此相见,而且还是这等场面。”沈问玉笑着问道,气色红润,全然不似病弱之人。
暮青并不意外,沈问玉在大皇子府出任谋士时深得宠信,南图自古就多神医圣手,巫旻命御医院的圣手们为她诊疾解毒也在情理之中。
“是没想到你当年竟能远渡重洋,来到大图。”暮青说话间将面具摘了下来,说道,“你我数次交锋,的确算是老熟人了,不过,以此面貌相见似乎还是第一次。”
沈问玉道:“是啊,当年在古水县时,是我怕见都督,后来在盛京时,是都督怕见我,你我数次交手,不是隐于幕后便是对面不识,今夜相见还真是第一次。”
二人隔着大堂叙旧,像多年未见的老友,如果不看这满堂刀箭的话。
“不过……今夜只怕也是我与都督最后一次交手了。”沈问玉忽然将话锋一转。
暮青扬眉不语,毫无惧色。
沈问玉道:“想当年,我三次败于都督之手,屡折不挠,忍辱负重,终成今日之事。这一回,是都督败了。”
“哦?你凭什么认为是我败了?”暮青问。
“就凭我们的人马已经将客栈包围了,凭这石沟子镇早已在我们手中,凭都督身边这区区五十护卫就算杀出客栈,也杀不出镇子。”沈问玉笑吟吟地扫视了一眼凭栏戒备的侍卫们,说道,“神甲军,身披神甲,袖藏冰丝,刀枪不入,削铁如泥。可你们终究是肉身凡胎,我不信你们个个儿铁臂铜颅,百毒不侵。”
侍卫们听闻此言,面色如铁,无动于衷。
沈问玉看向暮青,接着道:“说起来,我们能掌控此镇,还得多谢都督。大图皇帝即位之初血洗大皇子党羽,我们无处安身,苦无对策,不料都督执政鄂族后下令开通丝茶之路,得两国通商之便,这镇上常有商队往来,我们的机会也就来了。我们在镇子上开了青楼,慰劳监军和来往的商队,矿山上的将士们成日对着一群囚徒役夫,没半年就被温柔乡给拿下了……上了大皇子的船就是大皇子的人,不止这镇子,那矿山、那苦牢,也早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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